第10章
第二天林渚凡拎着電腦再來,看到餘珂臉的時候帶着點震驚。
“你和誰打了一架嗎。”林渚凡推了推眼鏡,在餘珂身邊站定,一個一個地舉例道:“護工,還是半夜來拔針的護士啊。”
說完又想起什麽地停頓一小會兒,問他:“總不能是秦赴吧。”
餘珂面無表情,也不太想跟他說話,于是言簡意赅道:“相機。”
林渚凡若有所思,但餘珂怎麽聽都像笑話般地說他:“相機都會打人了嗎。”
秦赴一直在睡,晚上餘珂醒來看過一次,他連姿勢都沒變,動也不動一下。
“醫生說還好,可能是身體強制他休息了,加上之前車禍的傷口又發炎,所以沒醒。”餘珂将醫生的話轉達給林渚凡,和他一起在沙發上坐下來。
林渚凡點點頭,聽餘珂對他說了他編出來的醫生的回答。
林渚凡今天來是和餘珂談事情的,那篇報道意圖太明顯,但就算寫得如此刻意了,還是有不少人相信,岐海市的社會上已經有一些很不好聽的污言穢語在攻擊秦赴。
“已經查出來是誰寫的報道了。”林渚凡打開電腦,随意地點開一家新聞報社的官方網站,餘珂湊過去看,是他聽說過的報社,可見對方來頭不太小。
林渚凡說:“這家報社是首發,我們已經申請仲裁,他們應該現在就收到法律傳票了。”
餘珂點頭,也沒有什麽話能接,幹脆閉了嘴聽林渚凡說。
“但你的新聞稿要等秦赴身體好一點了才能用,”林渚凡皺眉,接着說:“他雖然不喜歡曝光,但這次的事情還是他親自出面比較好。”
說完又将一份文檔調出來,把屏幕轉向餘珂,讓他過目一下自己寫得發言稿的最終版本。
餘珂接過來,細細地看了,內容與昨天自己寫得差不太多,只不過改了幾個敏感的點,顯得更誠懇和圓滑。
“我和專業人士還是有差別。”餘珂看完了,心情沒什麽起伏地将電腦遞回去,很平靜地開口道:“我沒辦法主觀地身臨其境,也無法做到客觀地置身事外,所以寫新聞稿這種事情我注定是沒法處理到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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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渚凡神色認真地看餘珂,又叫他:“已經很好了。”
“半天就能寫完,質量還高。”林渚凡絲毫不吝啬自己的誇贊,又給餘珂舉了一些正面和反面的不同的例子,才勉強讓餘珂相信這件事他做得沒有不好。
林渚凡對餘珂說:“或許秦赴也不想讓你寫得太好。”
餘珂沒聽明白,問他“什麽意思”。
“你寫得太好,就意味着你被這個圈子裏的人情冷暖全身澆透了。”林渚凡告訴他。
餘珂沒按照餘成霖希望的樣子生長,倒是一件好事,不用接觸更多的龌龊,秦赴不會希望餘珂變得和餘成霖一樣圓滑阿谀。
林渚凡站起身來,對餘珂說:“不聊這個了,我覺得沒什麽問題。”
說着又不知道從哪摸出個額溫計,放在餘珂額頭上,額溫計便十分配合且給面子地“滴”了一聲。
“三十七度二。”林渚凡将溫度給餘珂展示過後,又攥着去給秦赴測溫度。
“三十八度三。”
餘珂也跟過去,看秦赴好半天,問林渚凡又像在自言自語一般地輕聲說秦赴:“怎麽總發高燒啊,腦袋不會燒壞嗎。”
林渚凡面不改色地回答他:“最近不是天氣不太好嗎,刮風下雨的,傷口好得慢吧。”
餘珂不太了解,也不知道林渚凡說的真假,沒有更多疑問地就相信了。
“餘珂。”林渚凡又出聲叫他,語氣很平淡,但說出來的話讓餘珂心往下墜了墜。
“你這段時間有沒有在吃治療心理疾病的藥?”林渚凡問他。
餘珂将頭低下去了,說“有吃的”,又擡起頭,讓自己看起來有了一點點自信,說自己吃了艾司唑侖和地西泮。
“安定片是嗎。”林渚凡想了想,緊接着又繼續問他:“真的有吃嗎。”
餘珂不太想再說這個話題了,将頭偏到一邊拒絕回答。
林渚凡見狀,心裏也有了答案,斷言說:“沒吃吧,餘珂。”
餘珂重新看過來,眼睛裏像有兩個漩渦,盯着林渚凡看,聲音不大地說“怎麽瞞不過你啊”。
林渚凡無緣無故覺得背後有些發涼。
于是便扯謊,對他說:“我以前也吃過,我寫專業論文的那段時間。”
餘珂想起來林渚凡似乎是知道自己病情的事,看他的神色又覺得不太像假的,就沒再懷疑了。
“要吃,餘珂。”林渚凡又碰碰他的手背,被餘珂不動神色地挪開了。
餘珂覺得林渚凡對他的關心大約是有些過頭,不想看他,就低垂着眼睛去看秦赴,說:“知道了。”
反正先答應下來,吃不吃林渚凡也不知道。
餘珂在心裏擅自又叛逆地做了決定,也沒再那麽排斥地同林渚凡說話。
沒在病房裏聊太久,餘珂就收到了西奧多發來的消息,說自己已經在岐海市的機場了,又問餘珂方不方便來接他一下,順便把餘珂的行李還回去。
岐海市剛下過一場不算小的雨,空氣裏充滿泥土和草地的味道。
餘珂打車過去,很順利地接到了西奧多,西奧多還是愛說話,聲音也大,中文又不太标準,于是惹得出租車司機一直回過頭看他。
時間還算早,餘珂想到那間裝着昏睡的秦赴病房,便不太願意回去,兩個人随意找了家餐廳坐下來吃飯。
飯桌上和平常也沒有太多不同,餘珂聽西奧多很有熱情地講話,西奧多表達能力很強,餘珂只是聽着,就好像自己也跟不動明王寺裏的住持合影了,也試着敲了敲木魚,平白得了不少功德。
“西奧多。”餘珂挑了一個西奧多吃蝦的空隙裏叫他,于是西奧多便眼睛亮亮地将臉從蝦殼裏擡起來了。
餘珂停頓了一會,給足了自己反悔的時間和話裏留着空白的退路,最後想了非常久的時間,還是決定告訴他:“我有精神疾病,很小的時候就有了。”
西奧多的手不再繼續剝蝦了,抓着蝦殼和蝦肉,定定地看着他。
“偏執型人格障礙,伴有嚴重的焦慮症。”餘珂看着他淺色的眼珠和淺色的頭發,接着說。
西奧多沒說什麽話,只是簡單地點燙淉頭表示自己聽到并且了解了,就繼續低頭和蝦做抗争。
“……”餘珂想了一萬種可能性,但就是不太明白西奧多這個反應是什麽意思,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有什麽聽不懂的中國生詞。
“小珂。”西奧多剝完一只蝦,伸手放進餘珂的盤子裏。
“我中文不太好,也不知道你跟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西奧多看着他,很認真地表達,“但你願意将你的很私密的問題告訴我,我很開心。”
“小珂,我是覺得,”西奧多說到一半,很突然地又停下了,像是在尋找好讓餘珂理解的方式,又說:“我是覺得,很酷。”
餘珂被嘴裏的蝦噎了一下。
“怎麽說呢,就是。”西奧多将話講得斷斷續續,講到後面自己都笑了,但還是堅持告訴餘珂:“你看,很多藝術家都是,有精神疾病。”
“比如,梵高,草間彌生,米開朗基羅。”
西奧多笑着說:“他們都很厲害,對吧。”
餘珂很慢地點頭了。
“所以,我說你很酷,像他們一樣,你不需要感到有什麽不好,畢竟再怎麽樣,也只是疾病而已。”
只是疾病而已,治好了就好了。
很久很久以前,餘珂的母親也這樣同他說過。
“小珂,你是不可被戰勝的人。”
餘珂給西奧多剝了兩只蝦,西奧多很滿意,用了成語,誇餘珂知恩圖報。
秦赴從昏睡中醒來,覺得全身上下哪裏都不舒服。
林渚凡又坐在沙發上看電腦,沙發離秦赴有點遠,林渚凡一開始沒注意到,秦赴便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咳嗽兩聲。
林渚凡慢吞吞看他一眼。
“小秦總,願意醒了啊,有沒有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陰陽怪氣的,秦赴沒與他計較,擺擺手要他過來。
林渚凡慢吞吞地過去了。
秦赴對着林渚凡擺了總裁架子“我不在的時候發生的事情,開始說吧。”
林渚凡最擅長的就是說重點,事無巨細又很直截了當地對秦赴說了,卻在最後加了一些他以往沒有必要說的話。
“新聞發言稿,是餘珂寫的。”
秦赴閉着的眼睛睜開了,問他:“他不是在滁山嗎,怎麽寫的。”
林渚凡說得富有感情,顯得浮誇,“太擔心你了,當天就趕回來了,就坐我剛剛那個沙發寫的,可厲害了。”
但秦赴的臉一下子變得不太好看,他不經常将情緒擺在臉上,只有這次,林渚凡從他眼睛裏看到了非常明顯的不高興。
林渚凡感覺秦赴有很多想問,但不知怎麽地又全部忍住了,最後問他:“他在哪。”
林渚凡說不知道。
秦赴語氣很重,帶着少有的沉悶,對他說:“叫他來,我要見他。”
林渚凡拿這尊大佛沒辦法,出門打了電話又進來,告訴秦赴說:“在路上,馬上來。”
“他沒在吃藥。”林渚凡又對秦赴說,很成功地将小秦總的臉色弄得又臭了很多。
但林渚凡不管他,兩個一起教訓:“你擺什麽臉色,你吃藥了?”
秦赴選擇性沒聽見,林渚凡就只好又把餘珂搬出來威脅他,說他再不吃藥就将這件事捅給餘珂。
秦赴垂下頭,頭發很久不剪,長了很多,很沒有生氣地垂着,林渚凡見狀便也不好再說了。
“小赴哥哥。”病房門打開一道縫,餘珂又從門縫裏鑽進來,怯生生地叫秦赴。
林渚凡看在眼裏,感覺餘珂又變成了躲在秦赴身後的餘珂,去滁山之前的餘珂,寫新聞稿之前的餘珂。
或者說,他願意對着露出柔軟肚皮的人只有秦赴。
“你們聊,我出去了。”林渚凡察言觀色,走得不帶留戀。
秦赴低着頭,沒開口回應餘珂,餘珂便也不說話,空氣很詭異地扭曲着,沉澱下來。
餘珂受不了,開口問秦赴:“你在生氣嗎。”
秦赴沒睜眼,說:“你覺得呢。”
餘珂抿了抿嘴唇,他感覺秦赴是生氣了,平時他太過溫和,和現在不說話晾着他的樣子差了好多。
“對不起。”餘珂想也沒想就張口道歉。
監測秦赴的儀器在旁邊工作,秦赴的心跳頻率便沒有什麽遮擋地出現在上面。
起,落,再起,又落。
“怎麽回來的。”秦赴問他,聲音裏聽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
餘珂很老實地回答了“坐飛機”的标準答案,又誠惶誠恐地将相機拿出來,給秦赴看他拍的照片。
秦赴擡眼的時候,餘珂已經湊到離自己不到十公分的地方,秦赴一眼看過去,看到了餘珂鼻梁上細小的傷口。
“這個,”秦赴指指他的鼻子,問他:“哪來的。”
餘珂木了木,動作僵硬地舉了下相機,很不好意思地對秦赴說:“相機,昨天晚上躺着看,不小心就砸到臉上了。”
秦赴看着他,很認命般,又沒忍住一樣,從鼻腔裏笑了他一聲。
“對自己這麽不好啊,小珂。”秦赴變回了餘珂熟悉的秦赴,眼裏帶着笑看他。
餘珂很小聲地說:“我感覺挺好的。”
又興致勃勃地重新打開相機,給秦赴展示他的勞動成果,卻沒想到一下子得意忘記了,手更快地翻到了他偷拍的秦赴的照片。
餘珂又很快地将照片往前翻了一張,有些緊張地去看秦赴臉上的表情。
但秦赴應該是剛好阖了下眼睛,沒看到,重新睜眼的時候又提醒他:“小珂,這張剛剛看過了。”
餘珂慢慢吞吞地将相機從秦赴面前撤走了,說:“後面沒有了,以前的那些不好看。”
秦赴沒什麽懷疑地點了頭,餘珂的後背卻被汗水浸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