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婓

第41章

黑峽城依山而建,城門和外城座落谷底，內城深入山體，鑿空岩山內部而成。城內橋梁橫跨,石屋高低錯落,帶有顯著的矮人建築風格。

城池竣工不久，為争奪峽谷礦藏,矮人同巨人爆發大戰，峽谷內屍積如山。流淌過谷底的河水被血染紅,又被熊熊火焰吞噬,只留下一條幹涸的河床，迄今未能恢複。

峽谷內寸草不生,遍地石塊和瓦礫碎片。

城門石柱向前倒塌，大部分壓在河床上。石柱表面布滿傷痕，既有矮人的斧刃也有巨人的重錘。更有恐怖的爪痕，将一扇城門攔腰截斷。

繁榮的城市毀于戰火，死靈在廢墟間游蕩，矮人全部遷走,臨走前封住地下礦洞，峽谷漸成不毛之地。

千年前死靈消失,刺槐領接管黑峽城。然而城內怪事頻發，遷來的領民不是失蹤就是死亡，活着的人惶惶不可終日,不顧命令駕車離開。

領民逃走後，騎士也不願駐守，刺槐領無計可施,只能放棄這座要塞。

夜間掀起大風,谷底飛沙走石。石塊敲打山壁,怪聲持續不斷，令人頭皮發麻，心驚膽戰。

風卷着砂石湧入城池廢墟，席卷殘垣斷壁。

缺少城門阻擋，篝火瞬間被吹散。燃燒的木塊在地面滾動，火星四處飛濺，天女散花一般落在地上，沒等燃起就被石塊和塵土壓滅。

狂風怒號，兩匹馬當場被風卷走。峽谷內氣溫驟降，幾乎能把人凍僵。

騎士們無法在外城久留，只能牽着戰馬前往內城，冒險深入山體內部。

黑峽城荒廢數百年，頹垣敗壁随處可見。帶頭的騎士高舉火把，照亮通向內城的大門。

門拱高達百米，表面雕刻精美花紋。花紋中有方形托座，大部分空空如也，個別鑲嵌彩色寶石，歷經千年歲月，表明蒙上一層灰塵。

門後是一架石橋，橋面寬闊，橋體懸空，下方深不見底。因遭到外力破壞，石橋在中途塌陷，近五米長的橋面落入地底，道路突然斷絕。

騎士隊長接過火把，親自确認前方情況，命令全體停止前進，退回到拱門處休息。

“風吹不進這裏，休息一夜，天亮馬上離開。”

騎士們早就疲憊不堪，加上喝了麥酒，全都哈欠連天。各自找到一塊空地，包裹鬥篷和毯子，呼嚕聲此起彼伏。

門拱下一片幽暗，火把是唯一的光源。

兩名騎士負責守夜，各自将火把插在地上，輪換起身走動，不斷開口說話，試圖驅散寒冷和困意。

“聽說峽谷有死靈。”一名騎士壓低聲音說道。

“那是千年以前的事了。”另一名騎士回答道。他從腰上解下酒壺，擡手遞給同伴，道，“喝兩口，能暖和一些。”

“不了，會更困。”騎士搖搖頭，謝絕對方的好意。

長夜漫漫，兩人的談話聲時斷時續，偶爾打起瞌睡，需要對方拍一下才會清醒。

“勞倫，醒醒！”

年輕騎士剛剛閉上雙眼，突然被同伴拍在肩上。半夢半醒間，眼皮有些睜不開，用力搓了搓臉才勉強清醒。他有些不好意思，摘下頭盔抓了抓卷發，道：“我睡着了，抱歉。”

“別說話，仔細聽。”年長騎士捂住他的嘴，一根手指豎在自己嘴邊，示意他別出聲。随即朝門拱內指了指，讓他豎起耳朵。

“聽到什麽沒有？”

石橋周圍一片黑暗，不見一絲光亮。

奇怪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像是重錘敲擊地面，又仿佛龐然大物在行走，聲音緩慢，十分有規律。

年輕騎士心生不安，拉下捂在嘴上的手，低聲道：“是什麽？”

“不确定。”年長騎士搖了搖頭，為防萬一，準備叫醒同伴。拴在石柱上的戰馬突然受驚發狂，接連人立而起掙脫缰繩，調頭向外狂奔而去。

馬蹄聲在耳邊傳遞，騎士們當場被吵醒，多數人眼神迷茫，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騎士隊長坐起身，發現戰馬消失不見，地上只有斷裂的缰繩和歪倒的火把，頓時面露不愉。

“怎麽回事？”他質問守夜的騎士，要求對方給出回答。

兩名騎士目光轉過，正準備開口，突然間臉色煞白，手指向騎士隊長身後，嘴唇哆嗦發不出完整的聲音，仿佛看到極其恐怖的東西，受到巨大驚吓。

“身、身後！”

騎士隊長轉身看去，頓時驚心駭然。

黑暗中，一個龐大的黑影從石橋下出現。

怪物全身纏繞黑霧，隐藏具體形态。霧中睜開一雙猩紅的眼睛，目光鎖定獵物，充滿殺機和惡意。

猩紅的雙眼掃過，騎士們不寒而栗，恐懼到極點，動都不敢動一下。

黑霧向外擴散，籠罩對面的騎士。

十多名騎士發出慘叫，如同烈焰焚身，即使隔着铠甲，痛苦絲毫不減。他們在地上痛苦翻滾，很快佝偻成一團，變成一堆焦炭。

慘狀驚醒衆人，霧氣邊緣的騎士終于能移動雙腳，丢掉頭盔和武器，轉身拼命向外跑。

轟隆一聲，黑霧無限膨脹。

龐然大物終于有形，那是龍，一頭充滿死亡氣息的魔龍！

“救命！”

騎士們不顧一切向前跑，距離出口僅一步之遙。

黑霧從身後襲來，邊緣延伸出觸手，一個接一個卷住他們，将他們拽入黑暗，拖進死亡深淵。

慘叫聲傳出城外，被呼嘯的冷風掩蓋。

峽谷入口處，矮人們掀開毯子，疑惑地互相看看。他們似乎聽到慘叫聲，還有求救聲。

“沒聽錯？”

“難道是那群騎士？”

老矮人起身離開地洞，站在山頭向下望，破敗的城池矗立在黑暗中，寂靜冰冷，仿佛巨獸張開大口，等待獵物自投羅網。

“地道的入口在那裏。”老矮人道。

地道依托礦洞，入口和出口只有矮人知道。想避開追兵，進入廢墟是最快的路徑。從今夜來看，這條路似乎并不安全。

離開刺槐領主城時，他們人數超過三百，如今只剩下四十。

追兵已經出現，他們沒法繼續等下去，必須盡快離開。從地上走不明智，從地下走同樣要面臨未知的風險。

該如何取舍？

矮人們陷入兩難。

突然，腳下傳來震動，耳邊聽到巨響，有危險在靠近。矮人們悚然一驚，迅速返回地洞隐藏好自己，小心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看清來的是什麽，他們陷入震驚，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樹人，上百名樹人邁開大步，正向峽谷移動。

最前方是一棵黑松，還有紅松、赤松、雪松和馬尾松。

看清樹人的族群，矮人們登時精神一振。

“不是刺槐領的樹人！”

一名矮人驚呼出聲，立刻被同伴按住腦袋。力量沒掌握好，當場臉着地，鼻子差點被壓扁。

樹人身材高大，步子也邁得極大。他們行走的速度并不快，移動的距離卻相當驚人。眨眼的時間，百名樹人抵達峽谷口。纏繞在樹幹上的藤蔓閃閃發光，在黑夜中格外醒目。

他們足夠強悍，不懼怕任何敵人，完全不擔心被發現。

矮人們藏在地洞裏，仰望樹人群，呼吸不由得放輕，緊張和恐懼并存，心跳變得飛快。

盧克走向懸崖，樹根在地面抓緊。雲婓扶着樹幹站起身，俯瞰幽深的谷底。

死靈契約突然擴張，包裹雲婓半條手臂。

雲婓握住手腕，感覺像是落入冰川，整個人被寒冷困住，牙齒隐隐打顫。

腰間的短劍忽然發光，劍身上的精靈文凝聚力量，纏繞住雲婓，幫助他驅散可怕的寒意。

知覺恢複的瞬間，雲婓掌心浮現紅光，扣住手腕上的死靈契約，利用從死靈書上讀到的文字，強行将一名死靈拖拽出來。

死靈沒有實體，既非生也非死，沒人能殺死他們，至少在雲婓之前沒有先例。

“你打算做什麽？”雲婓攥緊黑霧，就像攥住死靈的脖子，“你似乎忘記了我們的契約。我可以讓你回歸大地，同樣能讓你永遠飄蕩，比作為死靈更加痛苦。”

在被系統控制時，雲婓遭遇過和死靈類似的能量體。他知道如何讓對方沉睡，也清楚怎樣讓他們更加痛苦。

他和死靈簽訂契約，以靈魂立下誓言，自然不會輕易毀約。但這有一個前提，契約對象不會沒事找事，不會妄圖背刺他，給他找更大的麻煩。

死靈幾次試圖掙脫，都被雲婓牢牢攥住，纏繞身體的黑暗氣息竟然削薄。

這個發現令死靈恐懼。

“怎麽可能！”死靈不敢置信。

“別懷疑，我喜歡說到做到。”雲婓緩慢收緊手指，令死靈更加難受，“我給你機會，解釋你的行為。否則我會讓你知道，成為死靈絕不是痛苦的終點。”

雲婓眼底泛紅，瞳孔的顏色發生改變。周身魔力湧動，不僅是死靈，樹人也受到影響，集體陷入狂暴。

見到這一幕，矮人們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以為來的會是救星，至少不是敵人，現實情況卻是比敵人更加恐怖。

矮人之神在上，他在威脅死靈！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矮人們絕對無法相信，有生之年能看到死靈被人威脅。不僅是威脅，還表現得相當輕松，安全不覺得攥住一個死靈有多麽可怕。

這裏靠近邊境，能驅使上百名樹人，有魔族血脈，這名青年的身份不言而喻。

敢惹上這個年輕人，還妄想吞并他的領地，刺槐領主的腦袋是鐵做的嗎？裏面包裹的不是腦漿而是石頭？

矮人們滿心費解，又感到無比興奮。

老矮人看向雲婓，雙眼發光，心中暗暗做出決定，或許不需要逃，他們有新的出路。

痛苦愈發強烈，死靈逐漸堅持不住，他慌忙向雲婓解釋，自己不是想撕毀契約，更不是有意背刺他，而是受到死亡氣息迷惑，一時間無法控制力量。

“魔龍爬出地底，距離太近，我們會受到影響！”

同為黑暗生物，魔龍絕對是金字塔最頂層，死靈也必須仰望。

死靈不會被魔龍殺死，但會被龍息燒灼，一遍又一遍經歷死亡時的痛苦。這是極端可怕的折磨，會讓死靈喪失思考能力，徹底陷入瘋狂。

峽谷中有一條魔龍，死靈出現短暫異常，對雲婓造成威脅。好在有精靈短劍，事情沒有發展到不可收拾。

魔龍和雪松領主，死靈不确定哪個更加可怕。

面對碾壓式的威脅，向來是恐怖化身的死靈，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地弱小可憐又無助。

“魔龍？”

雲婓松開手指，死靈立即飄遠，但不敢飄得太遠。聽到對方詢問，立刻手指谷底，黑峽城所在的位置。

“就在那裏，那座城已經被死亡籠罩。”

黑暗氣息萦繞，突然爆裂向外膨脹。死靈微微顫抖，在失控的前一刻投入契約。

蔓延的紋路向內收縮，死靈契約恢複原樣。雲婓拉下衣袖遮住手腕，看向位于谷底的黑峽城，對盧克道：“那裏有魔龍，你們不要靠近，留在這裏。”

話音落下，雲婓翻過樹枝，飛身跳向地面。為減緩沖力，落下時單膝點地。平安落地後站起身，撣掉鬥篷上的碎雪。

“主人，您不能自己下去，太危險了！”盧克看出雲婓的意圖，不贊同道。

“不是自己。”雲婓搖搖頭，上前兩步，差點踩到一個矮人。

在雲婓威脅死靈時，大量藤蔓從樹幹滑下，彼此交疊纏繞，盤踞整個峽谷口。矮人藏身的地洞被層層覆蓋，稍微動一動就會被藤蔓卷住。他們已經被發現，反正逃不掉，幹脆繼續留在洞裏，等待雲婓做出決定。

拉開幾條蔓枝，雲婓蹲下身，正好和一名矮人的視線對上。

“我是雪松領主，很高興見到你們。”雲婓心情不錯，面帶笑容，“不介紹一下自己嗎？”

矮人惴惴不安，心如擂鼓，幾乎要從嗓子眼跳出來。

“閣下，我們是從刺槐領主城逃出來的。”老矮人拍拍同伴的肩膀，讓他靠後一些，自己站到雲婓面前。

“你們是生活在刺槐領的矮人？”雲婓問道。

“是的。”老矮人小心避開藤蔓，以免被葉子劃傷，“刺槐領主違背誓言，要求我們上戰場。我們不願服從，選擇離開。對方仍不願放過我們，一路派人追殺，我們失去兩百多名族人。”

說到傷心處，老矮人眼眶發紅，傷心同族的逝去，痛恨刺槐領主的背信棄義和卑劣手段。

雲婓俯視矮人，沒有表現出憐憫，也沒有義憤填膺。他很平靜，平靜到近乎冷漠。

“我們請求您的庇護，領主大人。”老矮人下定決心，開口道，“作為回報，我們願意為您幹活。”

僅靠四十人，想要擺脫刺槐領的追殺，平安返回矮人之國，無疑是白日做夢。

老矮人認真考慮之後，認為目前最緊要的是活下去。

在遇到雲婓之前，他們從未想過去雪松領。目睹方才一幕，矮人們确信雲婓能庇護他們，更能幫助他們向刺槐領主複仇。

認真考慮之後，雲婓同意庇護矮人：“你們可以來雪松領。”

“感謝您，領主大人！”

“現在有一件事需要你們。”雲婓讓藤蔓解開束縛，允許矮人們離開地洞，“下面那座城據說是矮人建造，我需要知道內部構造。”

矮人們聚集在一起商讨，很快做出決定，老矮人走出來，開口道：“閣下，我們可以為您帶路。”

“谷底有魔龍，你不怕嗎？”雲婓好奇道。

“我的祖先參與過這座城的建造，我熟知這裏的一切，願意為您帶路。”老矮人的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不情願。

想要獲得庇護，必須付出代價。

矮人們十分清醒，明白自己應該怎麽做才更有價值。

“好吧。”

雲婓采納老矮人的提議，決定帶他一同前往黑峽城。

目測一下峽谷的深度，他沒有借助樹人和藤蔓，而是從懷中取出一張羊皮卷，展開後注入魔力。

羊皮卷開始發光，文字鏈在光中浮起，彼此咬合轉動，組成一枚契約魔紋。

光芒越來越亮，矮人們近乎睜不開雙眼。

亮度達到頂峰，光中裂開一道口子，躍出一頭巨獸。四爪鋒利，頭頂彎角，骨刺在背部延伸，全身披覆冰藍的長毛，正是同雲婓簽訂契約的冰魔。

冰魔落地發出大吼，見雲婓看過來，吼聲戛然而止。小心翼翼走到雲婓近前：“主人，您召喚我，我立刻就來了！”

雲婓翻身坐到冰魔背上，朝老矮人招手，道：“上來，一起走。”

老矮人神情呆滞。

他不會認錯，那個假裝坐騎的确實是冰魔。這樣恐怖的惡魔竟然一臉谄媚，就差在地上打滾露肚皮。

矮人之神在上，究竟是誰在散播謠言，污蔑雪松領主是廢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