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婓

第40章

深夜時分,刺槐領主府內燈火通明。

仆人們沉默穿過走廊，迎面遇到不敢說話。對領主的恐懼深入內心,空氣中仿佛都彌漫着血腥味。

二樓書房落地窗大開,冷風呼嘯卷入，燭臺傾倒，蠟燭摔成兩截。半截滾入遍地狼藉中,火光被一腳踩滅。

刺槐領主背窗而立，雙手交疊緊握手杖，手背鼓起青筋,眼底燃燒暗火。

在他腳下是兩只木盒,一只倒扣在地，盒蓋同盒身分離；一只盒身斷成兩截，盒子上的鎖被捏碎,在刺槐領主的憤怒中化成齑粉。

木盒殘骸中躺着兩張羊皮卷，分別來自荊棘領和鐵杉領，是兩位領主的親筆信。

荊棘領主撕毀盟約，直言對刺槐領主的所作所為表示震驚。他在信中表示,手中掌握切實證據,證實露西娅夫人遭到惡待，使者的死和刺槐領脫不開關系。

“閣下必須給出解釋，否則我将前往王城,為荊棘家族尋求公平！”

荊棘領主态度強硬,沒有任何轉圜餘地。字裏行間充滿威脅,刺激刺槐領主的神經,令他勃然大怒,當場命令抓捕送信人。不想侍從來報,對方僞裝出城,根本尋不到蹤影。

鐵杉領主同樣不會出兵。借口邊境發現半獸人和地穴人組成的盜匪團，需要騎士守護領地，對出兵提議一口否決，拒絕得幹脆利落。更在信中提到使者返回途中遭遇刺殺，希望刺槐領能懲治惡徒。

刺槐領主怒不可遏。

“該死的！”

他痛罵鐵杉領主和荊棘領主，抓起一張羊皮卷就要撕毀。不想上面的文字突然起火，他沒能撕毀羊皮卷，手指反被灼傷。

火光跳躍燃燒，羊皮卷依舊完好，燒傷的手卻流血不止。

血珠滴落在羊皮卷上，流入纏繞荊棘的印章。印章顏色發生改變，房間中彌漫一股腥甜的氣息，湧入鼻端令人作嘔。

隐藏在信中的詛咒，不致命，卻是徹頭徹尾的挑釁和侮辱。

刺槐領主握緊手指，刺痛感不斷加劇。房間中腥氣漸濃，冷風也無法吹散。

“我将滅絕雪松家族！”

“該死的毀約者，下一個就是你們！”

他決心吞并雪松領，進一步壯大刺槐領。他要報複鐵杉領和荊棘領，用鮮血和生命洗刷今日恥辱！

憤怒吞噬冷靜，思考的能力随之湮滅。

他被半水妖的毒侵蝕大腦，經受連番刺激，距離徹底瘋狂僅有一步之遙。

敲門聲突然響起，侍從膽戰心驚，牙齒都在打顫。他惶恐不安，不想打擾刺槐領主，但事情太過嚴重，無法隐瞞下來。如果事後被發現，他的下場會更加凄慘。

“領主大人，矮人們不見了！”

“什麽？！”刺槐領主猛然拉開房門，眼底爬滿血絲，樣子異常可怖，“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領主大人，矮人、矮人們不見了。是一個商人發現，上報領主府。”侍從戰戰兢兢，不停打着哆嗦，說話時不敢擡頭。

矮人的行動十分隐秘，加上入冬以來他們時常呆在地下，如果不是情況特殊，兩三天都不會發現異常。

偏偏事情不湊巧，一名商人家中的壁爐出現問題，煙囪被堵住，仆人們無法修理，只能求助矮人。

商人冒雪來到矮人的居住區，連續造訪三家，全部門窗緊閉，屋子裏不見燈光。

“奇怪，怎麽一個人都沒有？”

商人嘴裏嘟囔着，帶着仆人走向第四家，第五家，直到第十家，始終不見一個人影。

以為矮人在地下聽不見，或者是在睡覺，他開始大力敲門，邊敲邊喊。半個多小時過去，沒有一個矮人出現。

漆黑的街道，沉默的房屋，屋子裏靜得令人心慌。

終于意識到情況不對，商人命令仆人撞門。

仆人大驚失色，連連後退擺手。矮人脾氣暴躁，破壞他們的房子，一定會被報複。

商人遲疑片刻，還是堅持下令。

“撞門！”

見仆人不動，商人揮舞起鞭子，大聲道，“房子裏根本沒有人，否則為什麽不出來？給我撞開！”

鞭子如雨落下，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

仆人實在撐不住，只能執行商人的命令，鼓起勇氣撞向房門。

門內插着門栓，無法輕易撞開。仆人不想再挨鞭子，找到未切割的木料，一起擡着向前撞。

門栓固然牢固，卻抵不住接二連三的撞擊。

咔嚓一聲，木門洞開。

屋子裏漆黑一片，商人舉着火把走進室內，發現櫃門大開，保暖的衣物鬥篷不剩一件。桌椅堆在一起，靠牆的木架空空如也，矮人的武器和工具不翼而飛。

商人退後兩步，借火光照亮地面，搜尋矮人的地道入口。入口不算隐蔽，就在木架正前方，一塊顏色略深的木板。

商人握住木板上的金屬環，用力向上拉。連續試過三次，還叫來仆人幫忙，金屬環差點拽斷，木板依舊紋絲不動，分明是從下面釘死。

事情不妙。

商人額頭冒出冷汗。

“去下一家！”

他希望是個誤會，現實卻給了他沉重一擊。連續撞開三間木屋，都是人去樓空，地道入口被牢牢釘死。

商人臉色大變，明白出大事了。

他轉身跑出屋子，不小心撞上身後的仆人。

仆人踉跄後退，腳下打滑坐到雪地上。跌倒時沒能握住火把，火把滾落在雪地上，火光迅速熄滅，冒出一縷黑煙。

商人滿心焦急，顧不上許多，親自駕駛馬車飛馳趕往領主府。

“出事了，矮人們不見了！”

仆人不敢隐瞞，只能敲響書房的門。

刺槐領主本就怒火中燒，聽到矮人們不見，更是火冒三丈。

一隊巨熊騎士奉命搜查，抵達矮人居住的區域，地面沒有任何線索，只能從地下搜尋。然而地道入口全部封死，需要蠻力才能打開。

“砸開！”

騎士隊長沒有猶豫，命人砸開地道。伴随着一陣敲擊聲，四指厚的木板碎裂，木片向下塌陷，現出一個黝黑的洞口。

借火光向下望，地道沒有堵住，依舊四通八達。

地道是按照矮人的體型打造，入口有些窄，巨熊騎士體格魁梧，想進去必須除掉铠甲。下到一半又被卡住，下不去上不來，只能靠硬拔，場面一度尴尬。

“撬開地板！”

騎士隊長滿臉陰沉，拆掉房子也要找到這些矮人。

騎士們力氣足夠大，沒幾下就拆掉大片地板，開出足夠通過的地道入口。

“下去！”

兩名騎士率先進入地道，沒過多久又退了回來。面對騎士隊長的詢問，兩人滿臉都是無奈。

“隊長，下面太窄，根本沒法走，爬都爬不過去。”

地道結構複雜，越向裏空間越窄，前方更有岔道，勉強擠進去肯定會被困住。騎士們不想陷在裏面，只能灰頭土臉地退回來。

無法探查地道，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線索，騎士們無功而返，将事情如實上報。

“矮人不在城內。”騎士隊長說道。至于地道出口在哪，矮人出城後又去往哪裏，他完全是一無所知。

“一群忘恩負義的家夥！通知樹人去城外搜，發現矮人立即圍捕，不肯回來就全部殺死，一個不留！”

刺槐領主憤怒地砸斷手杖，杖首的寶石滾落在地，沾染上灰塵，顏色變得灰暗，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主城地下，矮人們仔細辨別聲音，順利找到通向城外的地下溝渠，沿着溝渠來到位于河邊的出口。

沿河有一片森林，林中矗立大大小小的土丘，曾經是白蟻的巢穴，被矮人們利用起來，挖掘出城的地道。

一座土丘下傳來聲響，叮叮咚咚持續不斷。

數分鐘後，土丘頂部被掀開，一個強壯的矮人爬上地面，警惕地四周觀望，用力抹掉胡子和頭發上的雪渣。

“出來吧，這裏安全。”矮人沒有發現危險，立刻向同伴示意。

地道裏傳出聲響，矮人們接二連三爬出洞口，大口呼吸着新鮮空氣，不顧積雪坐在地上，頓感輕松許多。

休息片刻，老矮人說道：“抓緊過河。”

河面封凍不需要撐船，徒步過河要更加小心。不走運遇到冰面斷裂，掉進冰冷的河水，絕對是九死一生。

“快點，動作快！”

在老矮人的催促下，矮人們陸續奔向林子，找到埋在雪下的圓木，長短重量合适，準備抱着穿過冰面。

過河的地點不算隐蔽，換做平時很容易暴露蹤跡。

今時情況特殊，刺槐領主發起戰争，騎士團和樹人奔赴邊境，巡邏力量減弱。城民不敢外出，往來商隊基本絕跡。

矮人們十分走運，全體穿過冰面，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來到河對岸，老矮人拿出地圖，确認一個方向，矮人們繼續前行。

為保證不被發現，他們選擇繞路，避開附近的村莊，按照地圖指引加速向西，尋找藏有地道的峽谷。

“快一點，峽谷就在前面！”

矮人們滿懷信心，邁開大步向目的地前進。可惜的是，幸運之神沒有一直眷顧他們。

經過一片稀疏的林子，馬蹄聲突然從身後傳來。

隊尾的矮人來不及回頭，突然感到脖頸一涼。

矮人向前栽倒，一枚黑色的箭矢貫穿了他的脖子。鮮血從口中湧出，矮人雙眼圓睜，表情定格在生前最後一刻。

“領主大人命令，抓捕叛逃的矮人！”

三名刺槐樹人從林中走出，是他們發現矮人的蹤跡，秘密通知附近的騎士團。

騎士們來勢洶洶，策馬包圍矮人，繞着矮人來回穿梭。

矮人們迅速聚攏，心知逃跑只有死路一條，無論男女都抓起武器，準備和騎士拼死一搏。

一名刺槐樹人威脅道：“放下武器，發誓為領主大人作戰，就放你們一條生路。追随領主大人，你們将獲得榮耀和財富，何必想不開要逃走？”

“休想！矮人絕不會投降！”老矮人破口大罵，“刺槐領主違背誓言，他已經失去理智，遲早會自取滅亡！”

談判失敗，刺槐樹人不再開口。

騎士們拉下面甲，平放手中的槍矛，森冷的槍尖斜指向下，對準被包圍的矮人。

矮人們挺起巨斧，氣勢半點不弱。

槍矛襲來，矮人們突然矮下身軀，避開致命一擊，鋒利的斧頭砍向馬腿。

戰馬嘶鳴着向前栽倒，馬上騎士翻落在地，沒等爬起身，胸口突然遭受重擊，一個矮人跳到他身上，掄起斧頭向下猛砸，當場砸碎他的腦袋。

解決目标，矮人迅速就地翻滾，避開身後襲來的槍矛。

矮人們多年不上戰場，照樣清楚該如何戰勝高大的敵人。騎士們很不走運，輕視對手的下場就是被逐一砍翻在馬下。

“殺死他們！”

騎士們落入下風，樹人加入戰鬥，憑借強悍的身軀和力量沖散矮人，迫使他們各自為戰。

眼看情況不妙，矮人們沒有戀戰，當機立斷分散逃跑。

“分開跑！”

他們有極強的耐力，速度也十分驚人。趁樹人和騎士來不及反應，陸續沖出包圍圈，朝不同方向逃命。

矮人們一哄而散，扛着包袱健步如飛，速度要多快有多快。

刺槐樹人數量有限，騎士們多數受傷，想追都追不上。如果分散追捕，樹人倒能自保，受傷的騎士下場難料。

“狡猾的矮人！”

騎士隊長下令收隊，刺槐樹人不想放棄，雙方發生争執，突然開始內讧。

矮人們抓住機會，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

“我會禀報領主大人！”刺槐樹人陰沉道。

“請便。”騎士隊長冷哼一聲，樣子有恃無恐。他的家族效忠刺槐家族數百年，區區一個樹人，根本無法撼動他的地位。

威脅不奏效，三名樹人惱羞成怒，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扭斷騎士隊長的脖子，将他倒吊起來，放幹他體內每一滴血，讓他受盡折磨才能死去。

樹人消失在林中，騎士隊長收回目光，下令帶上傷員返回軍營。

“派人去送信，矮人靠近邊境。”騎士隊長道。他不懼怕樹人，但不能無視領主的憤怒。消息傳出去，自然有人樂意獲取這份功勞。

“是！”

騎士們策馬離開，死去的戰馬留在原地。饑餓的野獸聚集而來，争搶凍住的屍體，朝彼此亮出獠牙，只為能多吃一口。

幾個雪堆突然顫動，受傷的矮人從雪下爬出來，确定追兵已經離開，互相攙扶着向前走，趕往約定的峽谷。

沿途之上，矮人們不斷遇到追兵，死傷數量觸目驚心。

老矮人抵達峽谷，發現僅有二十一人平安抵達，心情變得沉重。

“藏起來，再等五天。”

在老矮人的組織下，矮人們飛速挖掘出地洞，既能保暖也能暫時隐蔽。

等待的時間十分漫長，好在有矮人陸續抵達，到第三天，數量已經超過四十。不等矮人們品嘗喜悅，雜亂的馬蹄聲出現在峽谷，是兩百名全副武裝的刺槐領騎士。

矮人們不敢出聲，隐藏得十分小心。

騎士們一無所獲，入夜後結束搜索，進駐峽谷內一座廢棄小城。

夜色中，矮人心急如焚，不确定是否該繼續等下去。騎士在城內點燃篝火，大口飲下麥酒，試圖讓身體暖起來。

峽谷深處，亂石堆砌的地下，黑暗的氣息正在蘇醒，絲絲縷縷溢出地面，糾纏在暗夜之中。

一支隊伍正向峽谷挺進。

百名樹人穿過雪地，沿途留下巨大的腳印，恍如一片森林橫推向前。

寄生藤和伴生藤纏繞在樹人身上，葉片舒展開，鋸齒狀的邊緣閃爍寒光。葉下藤花絢爛綻放，花香彌漫，是誘人的死亡陷阱。

雲婓坐在樹枝上，聽盧克講述黑峽城之戰。

“那是一場慘烈的戰鬥，峽谷中堆滿巨人和矮人的屍體。炎龍和魔龍在天空撕咬，大火燃燒數日，河水都被烤幹。”

“戰争結束後，峽谷內有死靈聚集。”

“千年前，死靈突然消失，刺槐領接管黑峽城。然而怪事頻發，城中的人總會莫名死去，還有更多人失蹤。查不出原因，領民全部逃走，騎士不願意再來，刺槐領只能放棄這座要塞。”

“難怪。”雲婓低聲道。

他之前就感到奇怪，明明是戰略要地，刺槐領卻沒有派兵駐守，原來問題出在這裏。

“難道死靈沒有離開，只是藏了起來？”雲婓猜測道。

不等老盧克回答，雲婓手腕上的死靈契約忽然發燙，繼而是刺骨的寒冷。黑色氣息流淌而出，彙聚成一道模糊的暗影，壓迫感極強，令人不寒而栗。

“不是死靈，我們從不隐藏！”黑影中傳出聲音，異常尖銳刺耳。

“那會是什麽？”雲婓問道。

“是比我們更黑暗的東西。”黑色氣息纏繞住雲婓，邊緣彌漫開大片黑霧。霧中出現一張面孔，猙獰扭曲，瞬間逼近，幾乎觸碰到雲婓的鼻尖。

雲婓皺了下眉，頭略微後仰，沒有任何恐懼，僅僅是距離太近感到不适。

死靈頓覺無趣，黑霧逐漸縮小，暗影變得凝實，懸浮在樹冠前，用刺耳的聲音道：“是魔龍，一頭充滿死亡氣息的魔龍。”

魔龍？

雲婓心情複雜。

選中的進攻地點竟然藏着一頭魔龍，他這是什麽樣的眼光和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