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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小谷行叫板米業巨頭,(1)

會議開完,馬掌櫃、阿祥各帶一個夥計,兵分兩路去了。挺舉又招幾個夥計,籌劃在上海本埠收糧。順安則于第一時間奔向魯宅書房,将收糧情況,尤其是收購價格,一口氣講給俊逸,眼神巴望着他。

俊逸心裏一震,閉目良久,擡眼望向齊伯:“齊伯,挺舉用這個價格收糧,是不是有點兒離譜了?”

齊伯陷入思索。

俊逸的呼吸漸漸加重。

“魯叔,”順安急切應道,“仁谷堂三塊八,我們四塊就能收,頂多四塊二,我保證所有糧農都會把船開過來。可……挺舉這個死倔子,我的話他根本不聽……”聲音裏帶着哭腔,“魯叔呀,他這是在燒錢。我實在不曉得,挺舉阿哥介聰明的人,哪能突然就昏頭了呢?我拿他沒辦法,這事體非得魯叔出面不可!我粗算一下,就眼下行情,我們每收一石,裏外得賠一塊,收一萬石就是一萬塊!看他紮下這架子,一萬石是擋不住的,不定要收三萬兩萬石,魯叔,那就是要賠……”因急帶氣,竟是說不下去了。

俊逸臉色鐵青,手指微微顫抖,目光再次看向齊伯。

“老爺,”齊伯出聲了,“生意場上的事體,我不太懂。但要說到離譜,我看未必。我看過各家米店,眼下批售仍是六塊。古人經商,取十一之利。挺舉以這個價格收糧,也算合理。”

齊伯顯然在與順安唱對臺戲。

事關重大,順安不顧一切地抗辯了:“可……這樣收購,擺明是白扔錢!”

齊伯掃他一眼,沒再講話。

俊逸再入沉思,有頃,朝順安擺擺手道:“曉迪,你去吧。我讓你放款,你只管放款,其他事體,不可多言。”

順安的臉一下子幹了,發會兒呆,拱手出去。

挺舉并不急于在本埠收糧。三天之後,估算馬掌櫃與阿祥落實到位了,他才在茂平的河埠頭上貼出收糧告示。

一時間,群情激奮,河浜上下一片歡騰,原本排在其他埠頭賣糧的船只紛紛離開,圍攏到茂平埠頭,不消半個時辰,竟将整個河浜堵個嚴嚴實實。

為配合收糧,俊逸從錢莊及其他店鋪抽調二十多個夥計,有驗收的,有過磅的,有記賬的,有付款的,全由齊伯坐鎮協調。船上糧農感激涕零,自發維持水面秩序不說,有不少自願充當腳夫,将過好磅的大米扛入谷倉,僅是腳夫支出,就省許多。

茂平此舉,讓這條河浜上的各家谷行全都傻了眼。他們原本還在挑肥揀瘦,橫鼻子豎眼地折騰糧農,突然之間,竟就門前冷落,沒有一只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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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店掌櫃坐不住了,有跑來茂平打探情況的,有拔腿奔向仁谷堂的,大家七嘴八舌,嚷成一鍋粥。

“小娘比,好好一盤棋,全讓茂平玩砸了!”

“馬掌櫃老酒吃飽了,不去賭場,跑這兒耍啥酒瘋哩!”

“你這是老黃歷了。眼下茂平管事的是個毛頭小子,叫伍挺舉!”

“唉,真是初生牛犢啊,姓魯的哪能由着他亂來哩?”

“聽說姓魯的幾樁生意全砸了,把氣撒到彭老爺頭上,這是擺明了要跟彭老爺打擂臺呢。你們等着,這場好戲有得看。介高的價钿,到時賣不出去,看他……”

大家正在吵嚷,林掌櫃陰黑着臉走出他的總理室。

“噓,大掌櫃出來了。”有人大叫。

“諸位同仁,”林掌櫃沖他們揚揚手,“在下去去就來,請諸位少安毋躁,泡杯熱茶,搓把麻将,慢慢候我消息。”

林掌櫃直驅廣肇會館,将市場突變詳細禀報彭偉倫。

“哼,”彭偉倫一拳震在幾案上,冷笑數聲,“我就曉得姓魯的憋不住,這這這……果然向我叫板了!”

“老爺,我們沒有退路了。前面壓制介許多辰光,好不容易憋急糧農,這正如願收糧呢,卻讓茂平一炮攪黃了。我們……”

“附近米市如何?”

“還不清楚呢。不過,這是規矩,只要上海漲,他們就會跟着漲。糧農們口傳口,消息快哩。”

“曉得了。”彭偉倫略一思考,“這樣吧,糧農們消息再快,總歸有個時差。你馬上派人,設法封住各地河浜,堵住來滬糧船,然後派人趕到那兒收糧。三天過後,我有妙計給你!”

“好哩。”

林掌櫃辭別回來,興致勃勃地依照彭偉倫吩咐,派船前去通往上海的各條河浜要塞制造事端,堵住河道,同時趕往昆山、蘇州、湖州等地收糧。然而,讓他大跌眼鏡的是,此舉根本是徒勞,因為昆山、蘇州、湖州等地的糧價已經同步漲起來了,也同樣有人大批量收購,沒有糧農傻到把船開往上海。

“查過沒,都是啥人在收?”彭偉倫黑起臉問。

“查過了,”林掌櫃應道,“說是當地糧商。奇怪的是,這些糧商全都不聽話了。介高的價,仍舊閉着眼收,顯然是——”

彭偉倫擺手打斷他,微微閉目,鷹眉凝成兩只鈎,陷入沉思,許久後,睜開眼道:“姓魯的既然擺下擂臺,我們就得打下去。老林,整糧食你是行家,依你之見,該如何去打這個擂臺?”

“比他高出一角,擠垮他!”

彭偉倫連連搖頭。

“那……老爺發話吧,同發但聽吩咐。”

“仁谷堂各店,這些日來共收到多少大米?”

“尚未具體統計,少說也有三千石。加上其他米行,應該不下五千石。”

“庫存呢?”

“庫存差不多沒了,頂多也就千把石。各店庫房,都在指靠吃新米呢。”

“将所有新收大米,全部轉賣給茂平。”

“那……我們賣什麽呢?”

“賣庫存。壓低米價。”

“壓到多少?”

“眼下市價多少?”

“一般米六塊,上等米六塊三到六塊五。”

“各降一塊!”

“老爺,這……”林掌櫃震驚了。

“去吧,”彭偉倫果決地擺手,“就照此辦。通告所有會員谷行,凡是虧損,全都記到彭某賬下。還有,只要你把這場仗打贏,我就把這個公所讓給你,下屆商會,讓你進總董!”

“謝老爺擡愛!”林同發深鞠一躬,轉身去了。

聽到腳步聲遠去,彭偉倫拿起電話,撥給馬克劉。

馬克劉匆匆趕到:“彭哥,啥事體,介急?”

“馬上派人去趟廣州和福州。”

“做啥?”

“買米。”彭偉倫目光冷峻,“魯俊逸沒生意了,想在米市上和我賭一把,這已擺下擂臺,把上海及附近市場上的大米高價收購了。他怕是做夢也不會想到,中國大米有的是。你設法運回幾船,在這事體上,我沒打算賺銀子,只想陪他姓魯的玩玩!哼,他這還沒出道哩,就敢沖我擺擂臺!”

“彭哥,”馬克劉不無佩服地豎起拇指,“great idea(好計謀),我這就安排人去,看不把姓魯的rice(米)憋在倉庫裏養mice(鼠)!”

仁谷堂旗下各店将市場零售價降低一元不說,又将幾日來收到的所有新米通過各種渠道轉賣給茂平。

順安再也坐不住了,不由分說,将挺舉拉到一邊:“阿哥呀,你看看,這……這這這……鬧到這個份上,我們哪能個收場哩?”

“什麽份上?”挺舉反問。

“我打探過了,所有米店的零售價,就是我們現在的收購價。你這馬蜂窩捅大了!”

“曉得了。”挺舉作勢欲走,“還有啥事體嗎?”

“還有哩,”順安壓低聲音,“你注意到沒,我們收的米,有相當部分是從那些米店來的,他們讓人假扮糧戶賣給我們。前後才幾天,不過倒下手,人家白賺咱一塊洋钿,簡直是在撿錢。”

“曉得了。”

“阿哥,”順安加重語氣,“他們的糧,我們不能要!”

“你只管放款就是。”挺舉白他一眼,“他們的糧,只要不摻假,不投毒,送來多少,收多少。”

“伍挺舉,”順安氣急了,狠跺幾腳,“你……算你是條好漢,我服你了!”扭轉身,氣呼呼地揚長而去。

“傅曉迪,回來!”挺舉曉得他又要去魯宅,沖他的背影厲聲喝道。

挺舉此前從未用過這種語氣跟他講話,順安不由打個驚怔,頓住步子。

“我警告你,”挺舉一字一頓,“收糧的事體,魯叔全權委托我了。你現在只有一件事體可做,就是解款,放款。做好你的事體,其他事體少管!若是壞了魯叔事體,我讓你兜着走!”

望着陡然兇起來的挺舉,順安傻眼了。

俊逸比順安更不安生。

俊逸在第一時間裏就獲知了彭偉倫的報複舉動,是慶澤告訴他的。慶澤扯老潘一道來,沒有過多說話,只将市場上的變化一一講予他聽。俊逸耐心聽完慶澤,禮貌地将他們師徒送走,返身回到書房,目光再次瞟到牆面老伍家的那幅雙叟書畫上。

早晚看到這幅畫,俊逸總能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好幾次甚至想把它取下來,卻又最終沒有取下,因為他之所以挂畫,也正是要它時時予以警示。

看會兒畫,俊逸起身走到旁邊淨室,也即他的小香堂,面對觀音菩薩坐下。早晚煩悶,此地是他最好的靜心之處。

俊逸切切實實地後悔了。他再一次反思挺舉,反思這樁匪夷所思的事體,陡然想到振東。對,振東!聽曉迪講,振東不喝酒了,不賭博了,幾乎是一夜之間,振東與此前判若兩人,且在這樁事體上與挺舉一唱一和,完全合拍。

這些年來振東唯一想做的就是敗掉他的家産,而挺舉與他合謀一處,這……俊逸不寒而栗。是的,他不該聽信挺舉,更不該把決策權交在他手裏。事到如今,他已是作繭自縛,束手無策了。

然而,回頭一想,齊伯卻又那麽堅定地挺他。在這個世界上,他可以不信任何人,卻不能不信齊伯。齊伯跟他十多年如一日,任勞任怨,忠心耿耿,從未生過二心,即使親生父親,也不會這般待他。

俊逸正自茫然,書房裏傳來電話鈴聲。俊逸起身過去,接過電話,是商會打來的,要他馬上去開總董會,查老爺子在等候了。俊逸這才想起兩天前确實有人通知過他,而他只顧煩躁收糧的事體,竟把這事情抛在腦後了。

俊逸匆匆趕到商會,所有總董都到齊了。俊逸抱歉地笑笑,坐在最末一個位上。

主位是把洋式太師椅,工藝奢華,氣派而實用,椅上赫然高坐的是查敬軒。

這把椅子據說是查敬軒特意向意大利皮匠定制的,鋼架木身皮座與皮背,椅面與底座分開組裝,合二為一,可以任意旋轉和升降。早晚開會,查敬軒總是将太師椅升到最高,他又坐在主位,看起來就比其他總董高出一頭還多。

會議只有一個主題,表決對英洽談的商約,這也是成立商會的目的。商約依舊是俊逸起草的那個,前幾日的議董會已經全票通過了,總董會只是過個形式,落上名字。這個過程不複雜,在俊逸到後不到一刻鐘就完成了。

散場時,查敬軒留住俊逸,關切地問道:“俊逸,聽說你投不少洋钿購買新米,把米價拉起來了,可有此事?”

“是哩。”俊逸淡淡一笑,竭力掩飾住自己的焦躁。

“你是做生意呢,還是賭氣?”查敬軒再問。

俊逸咬緊嘴唇,不說話了。

“俊逸呀,”查敬軒接道,“你的事體我全曉得了。廣肇收買你,你沒動搖,因為你身上流着甬人的血。你是好樣的,查叔記着哩。聽說為了這樁事體,廣肇斷了你的所有洋行生意。”

“是哩。”

“上海洋行多去了,他彭偉倫并不能一手遮天。多家洋行與潤豐源有業務往來,我已交代錦萊,讓他幫你通融,相信不久就有生意上門。”

“謝查叔厚愛。”

“關于這次收糧,查叔很想聽聽你的真實想法。”

“查叔,我……沒啥想法。”

“俊逸,我曉得你是穩健人,要是沒有想法,就不會做下這事體。不過,俊逸呀,你這樣做,說小,不過是樁生意;說大,可就扯到行會了。”查敬軒從抽屜裏摸出一張紙頭,“你看看這個。”

俊逸掃一眼,是仁谷堂米業公所的抗議書,随手放到案上。

“有人幾天前就将這個呈送我這裏,要我給個公道。”查敬軒用指節有節奏地敲着桌子,兩眼笑眯眯地看着俊逸。

“茂平不是公所會員。”俊逸辯解。

“是哩,”查敬軒笑道,“這事體我查問清爽了,也用這個理由搪塞過去了。”

“謝查叔了。”俊逸朝他拱拱手。

“俊逸呀,”查敬軒擺擺手,“你不用謝我,你記住,無論發生何事,你身後都有一個查叔。就這樁事體來說,查叔想對你講的是,要是做生意,就要按照生意場上的規矩來,個人最好不要和行業對着幹。要是你存心與人賭氣,就另當別論了。”

“我沒有賭氣,只是做生意。”

“既是做生意,你這講講看,為何這般來做?”

“查叔,我……”俊逸苦笑一下,“眼下真也說不清爽哩。”

“好吧,”查敬軒凝會兒眉,輕輕點頭,“生意有生意的章法,你不想講,查叔就不多問了。不過,查叔提醒你兩點,這第一點,你不只是收糧,你挑戰的是上海米業行會,是行會內的多年規矩,這個你要想好;這第二點,當年胡雪岩因為大量囤積生絲,才讓姓丁的抓住要害,一舉擊潰。俊逸呀,前車之鑒,并不遠哪。”

“謝查叔提……提醒!”俊逸長吸一氣,臉色變了。

“呵呵呵呵,”查敬軒緩緩起身,走到他身邊,重重按在他的肩頭上,“俊逸呀,你也不必緊張,只管挺住。天,塌不下來。仁谷堂不過是個小小行會,他彭偉倫翻不了天。再說,大米也與生絲不同,生絲是賣給洋人的,大權在洋人手裏。大米是給國人吃,只要存得好,不發黴,就不愁沒有銷路。”

“是哩。”俊逸艱難地籲出一氣。

“俊逸,”查敬軒凝視俊逸,鄭重承諾,“你為四明冒犯廣肇,這又和姓彭的擺開陣勢,查叔打心眼裏敬佩。你只管放心沖殺,有查叔做你後盾。與彭偉倫鬥,沒實力不成。需要多少銀子,需要如何撐腰,你盡可向查叔開口。”

“俊逸……”俊逸聲音哽咽,深鞠一躬,“謝查叔了!”

俊逸從查敬軒那裏得到一喜一憂。一喜是查敬軒主動送給他一個背脊,一憂是警示他此事可能面臨的後果。俊逸原本心存疑惑,查敬軒的警示無疑是雪上加霜。

從商會回來,俊逸沒心再去阿秀那裏,更不想把負面感覺帶給阿秀,就又一頭紮入小佛堂裏,在那裏閉目盤思。

入夜了。

俊逸耳邊再次響起查敬軒的聲音:“查叔提醒你兩點,這第一點,你不只是收糧,你挑戰的是上海米業,是行會內的規矩。這個你要想好;這第二點,當年胡雪岩因為大量囤積生絲,才讓姓丁的抓住要害,一舉擊潰。俊逸呀,前車之鑒,并不遠哪。”

俊逸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

一直陪在身邊的齊伯見香快要燃完了,上前續上。看到這個寒噤,齊伯曉得他心裏窩事了,小聲道:“老爺?”

俊逸話裏有話:“齊伯,挺舉他……好嗎?”

“情緒很穩。”

“哦?”俊逸看向齊伯,“其他谷行轉賣過來的大米估計有多少?”

“有兩千多石。他們還在陸續賣來,據挺舉估計,應該不下五千石。”

俊逸再次打個寒噤。

院裏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接着是門衛的叫聲:“齊伯,祝老爺來了!”

齊伯趕忙下樓,迎到客堂,打一揖道:“祝老爺,請坐!”

“俊逸在嗎?”祝合義還過禮道,“我有急事體。”

“在樓上呢。老爺請。”

齊伯引合義上樓,直接走進香堂。

俊逸早就聽出是合義來,但仍舊閉眼打坐,沒跟他打招呼。齊伯正要說話,合義擺擺手,在俊逸旁邊的蒲團上盤腿坐下。

齊伯遲疑一下,關上房門,退到門外。

“介嚴肅做啥?”合義斜俊逸一眼,呵呵笑了。

“唉,”俊逸輕嘆一聲,“你倒開心哪。我是笑不出來了。”

“是哩,”合義這也斂住笑,“我這來,确實有個不太好笑的消息。”

“哦?”俊逸擡頭。

“彭偉倫撥銀二十萬兩,派人南下廣東、福建收米去了。看這架勢,他想和你在米市上一決高低呢。”

俊逸臉色變了,驚問:“消息可靠嗎?”

合義微微點頭。

俊逸身子輕輕晃一下,強力穩住。

“俊逸,你——”合義聲音關切,“不要緊吧?”

俊逸緩緩閉上眼去,許久,苦笑一聲:“不就是二十萬嗎,能奈我何?”

十六浦碼頭附近的簡易倉庫裏整整齊齊地碼放着一排一排不同型號的箱包,從表面上看,所有箱包都有被海水浸泡過的痕跡。

麥基洋行總理麥基在前,洋行協理裏查得在後,臉色陰沉,沿着箱包間的空隙,一排一排地查看。

麥基指着一個被海水浸得略輕的大包:“打開這個!”

裏查得努下嘴,跟在身後的庫房保管趕忙上來,割掉包裝繩,将包皮抖開。包裏全是洋布,雖然被風吹幹了,但海水的痕跡極是明顯。麥基用手摸摸,彎腰嗅嗅,做出個苦相。

緊接着,麥基又讓庫房保管打開幾個不同種類的箱包,發現所有貨物全都浸過水了。許多鐵罐鐵桶更是一塌糊塗,掉漆不說,甚者連鐵皮也鏽透了。

眼見只剩最後一排,裏查得又要拐進,麥基停住步子,擺擺手道:“No more. Let‘s go!(不必看了,走吧!)”

天色黑透,麥基一臉沮喪地回到位于西江路的豪宅。走到門外,麥基頓住步子,醞釀會兒情緒,将苦臉換作笑臉,推門走進。

“Darling(親愛的),”麥基夫人笑着迎上,向他張開兩臂,擁抱一下,驚訝地擡頭,伸手抹去他額上的汗珠,“Oh,dear,you are sweating!(哦,親愛的,你出汗了!)”

“It’s too hot.(太熱了。)”麥基在她臉上輕吻一下,松開她。

“Too hot?(太熱?)”麥基夫人怔了,“No,no,no,it‘s not hot. It’s late Autumn now. Oh,I see,you must be ill.(不對,不熱呀。已經深秋了。哦,我明白了,你一定是病了。)”

“Yea,you are right.(嗯,沒錯,)”麥基苦笑道,“It‘s not hot. I’m well,quite well.(不熱。我很好,非常好。)”

“Dear,tell me,what‘s wrong?(親愛的,告訴我,出什麽事了?)”麥基夫人看出異常,仔細審看他一會兒,坐在他身邊。

“You know,”麥基嘆氣,攤開兩手做無奈狀,搖頭,“we have a little trouble. The cargo ship was caught in a heavy storm in South China Sea,and all our goods have been damaged by water. What’s worse,the business in India doesn‘t work well either because of the damned famine. The Chinese saying is right,(我們遇到點小麻煩。我們的貨船在中國南海遇到風暴,所有貨物都浸水了。更糟的是,印度的生意也不好,因為這場該死的饑荒。有句中國諺語說得好,)”麥基改用蹩腳的中文,“屋漏偏遇連陰雨。”

“Oh,dear, no連陰雨,Lord is with us.(哦,親愛的,沒有連陰雨。上帝與我們同在。)”麥基夫人雙手在胸前連劃十字,閉眼默念上帝的名字。

麥基笑笑,坐在沙發上,瞟見茶幾上有封電報,順手拿過。

“It’s from Carrie. Her two Angel Gardens have to be enlarged, and she wants us to send her 50 dan of rice as soon as possible.(是嘉麗來的。她的兩家天使花園不得不擴大了,她要我們盡快送去50石大米。)”麥基夫人沏茶。

“From here? Why doesn‘t she get them there? We can send her money.(從這裏嗎?為什麽她不就地買米?我們可以寄給她錢。)”麥基皺下眉頭。

“It’s more than one pound a dan over there, and even so, she can’t get any because of the shortage.(那裏的大米一石超過一英磅,即使這樣,她也買不到,因為市場短缺。)”

麥基心裏怦然一動,急道:“Dear,get me some recent newspaper!(親愛的,把近期的報紙給我!)”

麥基夫人遞過來一摞報紙,麥基迫不及待地翻看,思索,有頃,忽身站起,拿起電話撥一陣子,聲音興奮,兩眼放光:“Richarde to me now!(裏查得,速來見我!)”

自打糧戰打響,挺舉沒有再回魯宅,吃住全在店裏。

這日夜半時分,振東、阿祥就如約定好了似的,前後不差半個時辰,各從戰區風塵仆仆地趕回谷行。彙總下來,馬掌櫃已經收足一萬五千石,阿祥略少一些,一萬一千石,加上本埠挺舉收的及其他谷行轉賣過來的,前後不過二十日,到位大米已近四萬石。

這是個不得了的數字。挺舉讓人置辦酒菜,在店中擺開筵席,一為慶賀,二為振東、阿祥二人洗塵。

馬掌櫃、阿祥把酒臨風,盡皆歡喜,只有挺舉按住酒杯,一臉凝重。

“阿哥,四萬石了,還不夠麽?”阿祥急了。

“不是夠與不夠的事體,是這數字不上不下,顯得尴尬,”挺舉苦笑道。

“哪兒不上不下了?”阿祥驚問。

“馬叔,”挺舉沒有回答,轉對馬掌櫃道,“附近不說了,再遠點,還有大型米市沒?”

“還有兩個,南京和蚌埠,很遠了。”

“杭州呢?”

“浙江地少人多,沒有餘米,所以杭州沒有專門米市,都是散場。”

“哦,明白了。依你估算,南京、蚌埠能收多少?”

“應該不下萬石。”

“米價呢?”

“這兩處我還沒有去過,應該比上海略低一點。怎麽,你還想去收?”振東眯眼問道。

“是哩。”挺舉凝眉有頃,看向二人,“馬叔,阿弟,你倆歇不成了,這就動身趕到車站,坐明晨六點的火車前往南京和蚌埠,把兩處米市上的新米全部買斷。至于價格,可随行就市。此番務必速戰速決,只收商家的米,談妥後就租船順流運往上海。”

“好哩。”振東應道,“不過,這兩處地方生僻,沒熟人,這般買米我們必須用現銀,賒不得賬。”

“錢的事體,你們放心,我力争在三天內把莊票送到。”

由于這起新任務,三人就都無心喝酒了。振東與阿祥匆匆填飽肚子,雇輛馬車直奔車站,買好車票,見天色尚早,就在候車室背靠背和衣睡了。

挺舉趕到魯宅,還沒走到後院,就聽到他們的房間裏傳出噼裏啪啦的算盤聲。

挺舉推開房門,見屋子完全變了樣,房間讓順安變作臨時賬房了,兩張桌子并作一處,兩盞油燈的燈芯也被他挑到最大,将房間照得透透亮。桌面上攤着一沓子票據及五六本賬冊,順安坐在床沿上,正在聚精會神地一邊翻動賬目,一邊撥打算盤,核對賬目,沒有注意到進門的挺舉。

挺舉一陣感動,輕道:“阿弟!”

“阿哥——”順安吓一大跳,待回過神來,驚道,“啥風把你刮回來了?”

“有點事體。”挺舉應一聲,看着滿桌子的賬冊,“阿弟,辛苦你了!”

“你介晚回來,一定是大事體吧?”

“是哩。我想問問,你這裏還有現銀沒?”

“沒了。”

“我曉得有哩。我想知道還有多少?”

“不到一萬,全在賬上。”

挺舉打個驚怔,摸摸頭皮道:“前幾日不是講了,魯叔又給五萬嗎?”

“阿哥呀,”順安苦笑一聲,指着一堆賬冊,“有錢沒錢都在賬頭上擱着。老馬那兒撥去五萬,阿祥那兒撥去四萬,你在茂平用的全是現銀,共收一萬三千多石,平均就算五塊,就是六萬五千多塊。魯叔原本只備十萬塊,近幾日七挪八拆,才算把窟窿補上。”

挺舉在自己床沿上坐下,陷入長考。

“阿哥,”順安盯他看一會兒,一臉沉重道,“無論你愛聽不愛聽,我必須得潑盆冷水。就在一個時辰前,我在前院遇到祝叔了。祝叔你也曉得,就是祝老板,在四明公所與魯叔的關系最鐵。但凡祝叔來,魯叔總是喜笑顏開,親自迎送。可奇怪的是,祝叔這次告別,卻沒見魯叔送他,只有齊伯送到大門外。我覺得蹊跷,也正好有事體要禀報魯叔,就叫住齊伯,齊伯說,魯叔有事體,要我明天再禀報。我問啥事體,齊伯不肯講。我還想問,他瞪我一眼,上樓去了。我心裏有事,悄悄跟到樓梯口,聽見齊伯徑直走進香堂。我這才曉得,魯叔定是在香堂裏靜心哩。”

“阿弟,”挺舉見他繞這半日,仍沒繞到道上,盯住他道,“你究竟想講啥事體,直說。”

“我想講的是,”順安點出主題,“你在這裏興師動衆,風風光光,哄得所有糧農無不開心,可你哪裏曉得魯叔作的是啥難!魯叔在家裏……求神拜佛,把心吊在嗓子眼裏,食不甘味,夜不成寝。阿哥呀,我實在弄不明白,你這心思,究竟彎在哪處了呢?那姓馬的是什麽東西?吃喝嫖賭抽,他哪一樣不占?魯叔一見他就躲,可你哩?不但跟他玩上了,賭心比他還重!我這問你,你心裏究底在想啥?你是不是想……逼死魯叔?”

順安講得過于動情,兀自哽咽起來。

“阿弟,你……這淨胡思亂想些什麽呀?”挺舉哭不是,笑不是,搖頭嘆道。

“阿哥,”順安連連拱手,“阿弟求求你了。你我兄弟介久了,你是曉得我的。你對我好,我永遠不會害你,可這讓我眼睜睜地看着魯叔壞在你手裏,叫我這心裏……”

“阿弟!”挺舉虎起臉來。

“你得讓我把話說完!”順安這些日來的所有委屈與醋意一并發作出來,脖子一挺,忽地站起,“阿哥呀,我曉得你心胸大,想早一日出人頭地,在這上海灘建功立業。可你也得從實際出發,不能一口就要吃出胖子。你到上海灘才幾日,竟就這般往死裏折騰魯叔。我跟你來到這大上海,又跟你接近魯叔。論關系,魯叔對你比對我近,我對你也比對魯叔近。可無論我們有多近,我也得奉勸你一句,見好就收吧。即使你有多大欲心,這幾萬石大米難道還能填不滿嗎?”

“阿弟,你……”挺舉氣得呼呼連喘幾口粗氣,手指順安,“我真就跟你講不清爽。我尋魯叔去!”忽地起身,拉開房門,徑走出去。

順安急跟出去:“你……介晚了,這尋魯叔做啥?”

“要錢!”

“啥?”順安驚呆了,見挺舉越走越遠,就要到中院了,這才猛醒過來,飛也似的追上,一把扯住他,“伍挺舉,你不能去!”

“放開!”挺舉甩開他,瞪他一眼,“做好你的賬去!”大踏步走向前院。

“好好好,”順安一咬牙,追在後面,“你不是去尋魯叔嗎?我這也尋魯叔去!”

二人徑上樓梯,在梯口處遇到聞聲迎下來的齊伯。

“挺舉?”齊伯有點驚訝,“介晚了,有啥事體?”

“魯叔在不?”

“在哩。你稍等會兒。”齊伯走進香堂,轉瞬就又出來,打開書房門,扭亮電燈,讓二人進去。

俊逸跟着出來,在自己位上坐下,看向挺舉。

“魯叔,”挺舉抱歉地笑笑,“介晚來,打擾你了。”

“你來得正好,”俊逸回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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