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印度饑荒,(2)
念頭就如一粒火苗從挺舉的心頭點起。這火苗剎那間變成一道亮光,亮光越來越亮,照見他的所有心田。
挺舉兩眼圓睜,眼珠子油亮,眼前一片光明。
“阿哥?”一直守在旁邊的阿祥小聲問道。
“收米!”挺舉猛地起身,拳頭用力一揮。
“收米?”阿祥大怔,“阿哥,是送米呀,不是收米。這船是出不去了,要不,我們轉車送吧!”
“哦,”挺舉這才愣過神,歉意地朝他笑笑,捏緊拳頭,“轉車走,你立即聯系車行!”
送完大米,已是黃昏。
挺舉交代阿祥處理後事,自己走到江邊,望着滾滾不盡的黃浦江水及水面上漸漸亮起來的點點船火。有大船,有小船。
挺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碼頭邊上那艘行将駛往印度的巨輪。巨輪上的大煙囪正在冒出滾滾濃煙,汽笛已經響過兩次了。船身很漂亮,上面的客人多是洋人,全在船上了。其中一個就是麥小姐,貨艙裏還有他剛剛裝上去的五十石大米。
挺舉一動不動,一直站在岸邊,看着巨輪在最後一聲汽笛響過之後,緩緩離開碼頭,駛入茫茫江水。
挺舉已經得知,這船巨輪将在最快五天、最慢七天之後,抵達目的地。也就是說,麥小姐的印度天使們只需堅持一周,就可吃到來自中國的香噴噴的大米。
此時此刻,挺舉的心田再次被茂平河浜邊油然劃過的那道亮光充滿。在漸行漸遠的巨輪最終淹沒在夜幕裏時,挺舉的心也最終鐵定了。
是日晚間,挺舉到天使花園安頓好衆天使,到小飯館裏置辦幾道小菜,抱壇老酒再奔馬掌櫃閣樓。
“你小子,”馬掌櫃樂呵呵地看着他擺弄菜盤子,“我還以為你不再來了呢!”
挺舉沒有睬他,顧自擺碗倒酒。
“弄來介許多小菜做啥?”馬掌櫃端過一碗,一氣飲下,抹下嘴皮子,斜下擺滿小桌面的五六道小菜,“馬叔的嘴沒有那麽饞,有酒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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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舉在他對面坐下,遞給他一雙筷子,亦舉筷道:“甭裝了,我曉得你連中午飯也還沒吃哩。”
“還有早飯哩,”馬掌櫃夾塊雞腿,邊嚼邊說,“不瞞你講,馬叔今兒睡一整天,就等你呢。”
“馬叔呀,”挺舉吃幾口,舉碗道,“你這講講,那日收米一事體,你早曉得是個陷阱,為什麽又慫恿小侄呢?”
“呵呵呵,你小子真不傻哩,來來來,喝酒!”馬掌櫃舉碗。
二人幹了。
“你小子,這生馬叔的氣了?”
“小侄不敢。”
“馬叔告訴你吧,那日的事體,馬叔還能看不出來?馬叔是故意不提醒你,馬叔就是讓你敗掉他的錢,讓你敗死那個姓魯的!小娘比哩,我就不信,他的命真就那麽好,他就真的能夠一直發財!”馬掌櫃恨恨地倒酒,将酒壇子在桌面上磕得咚咚直響。
“馬叔呀,”挺舉搖頭長嘆,“我講句不該講的,你介大年紀了,這還在玩小孩子過家家哩。”
“咦,”馬掌櫃小眼圓睜,“我哪能個過家家哩?你小子講話得個分寸,他姓魯的——”打住話頭,端起酒碗,咕嘟咕嘟一氣灌下。
“馬叔呀!”挺舉慢悠悠地拿起筷子,夾口菜,送到嘴邊,卻不吃,眯眼望着振東。
“講呀!”振東急不可待了。
“你真想敗掉魯叔?”
“那還有假?”振東來勁了,“我馬振東這輩子就和這姓魯的飙上了,不敗光他,我不姓馬!”
“馬叔呀,”挺舉輕輕搖頭,“曉得啥叫螳臂當車不?似你這般,莫說是一千兩,縱使三千五千兩,于魯叔都是拔根毛哩!不瞞你講,魯叔得知收米賠錢,當下給小侄六千塊洋钿,四千八是買米的,另外一千二,全都交給小侄周轉谷行哩!”
“唉,”振東長嘆一聲,“這姓魯的有錢呀,這姓魯的防着我呀!”猛地一怔,兩眼放光,“姓魯的防的是馬叔,卻不是賢侄,賢侄你——”
“馬叔,”挺舉擺手止住他,“小侄曉得你想講啥,小侄此來,不是講這講那,而是來讨馬叔一句話!”
“你講!”
“馬叔是想一輩子就這般過嗎?就這般醉酒,賭博,住這小閣樓,讓人罵作癟三,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你小子,想說啥,直說就是,拐彎抹角做啥?”
“小侄此來,是想與馬叔做樁大買賣,讓人瞧瞧馬叔究竟是不是個孬種,是不是個醉鬼!”
“哦?”振東盯牢挺舉,“啥大買賣,你講講!”
“小侄得到絕密消息,就這辰光,印度正鬧饑荒,市場上無米可買。而我們這兒呢,大米豐收,糧價奇低。如此巨大商機——”挺舉故意頓住。
“這……跟我們有何關系?”
“馬叔,小侄在想,如果我們大量囤米,坐等收米之人,豈不是筆大買賣?”
“啥人會來收米?”振東眉頭擰起。
“洋人哪。只有洋人才能把米運到印度。”
“印度饑荒?洋人收米?”振東自言自語幾句,凝眉沉思,有頃,驀然擡頭,指挺舉笑道,“哈哈哈,你小子異想天開呀。哈哈哈,我說挺舉,你這叫啥?叫賭,曉得不?”
“是場賭。馬叔不是愛賭嗎?怎麽樣,陪小侄玩這一把。”
振東長吸一氣,眼睛眯起,有頃,伸拇指道:“你小子,是個人才,姓魯的請到你小子,慧眼識才哩!不過——”
“馬叔請講!”
“你這想得不錯,可姓魯的未必肯聽呀。甭看那人生意做得大,膽子卻比耗子還小,平生只求一個字,穩!再說,前番你已經讓他吃過虧了,他還會繼續信你?”
“魯叔那兒,由小侄去講。如果不出意外,魯叔或會聽從呢!”
“哦?”
“眼下茂記被粵商逼到牆角,魯叔無路可走。前番開會,魯叔講,茂字牌的所有洋行生意,全讓廣肇卡死了。魯叔要各個行鋪廣開門路呢。”
振東長吸一氣,悶思有頃,咚一拳砸在桌上:“好!只要姓魯的肯聽賢侄,馬叔就豁出老命,賠賢侄玩宗大的!別的不敢吹,方圓五百裏的所有米市,沒有馬叔不曉得的!”
“謝馬叔了。不過,小侄得與馬叔約法三章!”
“你講!”
“從今日起,馬叔必須戒酒,戒賭!”
“這才兩章!”
“對此事絕對保密,任何人也不可洩漏!”
“好!”振東長吸一氣,捏緊拳頭,“馬叔答應你了!不過,挺舉呀,順便也講一句,這樁事體,你也不可讓姓魯的曉得馬叔在裏面摻和。一則是不讓姓魯的起疑,二則防個萬一,就是事體砸了,你多個退路,只管眼睛一閉,把所有事體擱在馬叔身上。反正馬叔是只死豬,天王老子也不怕。要是事體成了,你就成全一下馬叔,讓馬叔也在這上海灘上出口惡氣!”
“成!”挺舉端起酒碗,正要碰,似又想起什麽,心裏一沉,“馬叔,仁谷堂擠對糧農,壓低進價,大賺黑心錢。我們若是擡價收米,勢必與仁谷堂過不去。仁谷堂掌控米糧公所,我們若和公所簽有契約什麽的,他們來找麻煩,哪能個說辭哩?”
“呵呵呵,”振東笑道,“說到這個,你得敬馬叔酒了!”
“哦?”
“茂平的會費全讓馬叔賭了,仁谷堂收不到錢,前年就把茂平除名,我們眼下和他兩不搭界呢!”
“呵呵呵,”挺舉兩眼放光,舉碗道,“馬叔,真有你的,來,為這場豪賭,幹!”
在大多數糧農含淚泊靠于各大米行的埠頭時,挺舉跟在齊伯後面,第一次豪情滿懷地踏上通往俊逸書房的樓梯。
聽到腳步聲,俊逸迎出門,握住挺舉的手,将他讓進書房,指着早已放好的客位:“挺舉,坐坐坐!”
挺舉坐下,乍一擡頭,目光自然就落在對面牆壁的雙叟字畫上,整個身體幾乎是出于本能地微微一顫。
俊逸感受到了他的這一顫,擡頭望向書畫,呵呵笑道:“挺舉,這是你阿爸的,永遠都是,只要你願意,随時就可拿走!”
挺舉沒有笑,朝他拱手道:“魯叔,小侄……不是為畫來的。再說,此畫既是先父輸給魯叔的,它就屬于魯叔。屬于魯叔之物,小侄無權擅取。”
“好好好,”俊逸朝他擺擺手,在主位上坐下,“你這講講,大中午的過來尋我,想必是有重要事體。”
“是哩,小侄想請魯叔做筆生意。”
“講講看,是何生意?”
“大米的生意。”
“呵呵呵,”俊逸笑了,“我已經任命你是谷行執事掌櫃,也就是實際掌櫃了。谷行裏的生意,你全權做主就是。”
“魯叔,我想做的這事體很大,必須魯叔支持。”
“有多大,講講看。”
“我想把上海及附近米市的所有新米,能收購的全部收購。”
“啥?”俊逸目瞪口呆,盯他看一會兒,不由自主地轉向齊伯,“這這這……你瘋了?”
“老爺,”齊伯笑了,“你讓挺舉講完。”
“魯叔,”挺舉從袋中摸出麥嘉麗的電報,“請看這份電報。”
俊逸拿過電報,看幾眼,皺下眉頭,放在幾案上。俊逸會講幾句洋文,但都是洋泾浜英語,對這電報是無能為力的。
“魯叔,我查問過了,這電報上講的是,印度氣候失常,旱澇交替,正在鬧大災,市場上無糧可買,有洋人從我這裏買米五十石,運往印度救急,這封電報是我特意求來的。”
“印度遠在南洋之外,與我們隔着萬水千山,八竿子也打不着哩!”俊逸再次皺眉。
“魯叔,”挺舉不急不忙,“洋人遠隔重洋,不也跑到我們中國,這在與我們中國人做生意嗎?”
“這……哪能對你講呢?”俊逸想了想道,“據我所知,南洋諸國皆是米倉,即使印度鬧災,附近也有的是米,印度人不會舍近求遠,坐等我們從這裏把大米運去。”
“魯叔,”挺舉從容應道,“聽麥小姐說,印度災情已有兩個多月,她的天使花園開始還能撐,這辰光卻撐不下去,說是要斷炊呢。照此推算,如果南洋諸國大米豐盛,兩個月來當能平抑印度物價。因而我想,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南洋諸國要麽也遭大災,要麽所産大米不足以供應市場。再從大理上去推,印度屬于南洋,既然印度氣候異常,其他國家想必好不到哪兒去。”
俊逸陷入長考,兩手也不由自主地伸向幾案,摸出煙鬥和雪茄。齊伯摸出火柴為他點上,同時走到一邊,将房門、窗門全部打開。
“那……”俊逸深吸一口,看向挺舉,“即使這生意能做,我們哪能賣去?言語不通,對南洋更是一無所知。”
“魯叔,”挺舉緩緩應道,“聽麥小姐講,印度米價飛漲,比往年高出三倍以上,一些地方甚至高出五六倍。更糟糕的是,市場上嚴重缺貨,有錢也買不到。我們這裏有米賣不出,印度有錢卻無米可買,如此商機,相信上海灘的洋行不會無動于衷。”
“你是講——”俊逸猛地一振,“我們把米囤起來,坐等洋人來買?”
“正是。”
俊逸長吸一氣,将煙鬥含進嘴裏,卻沒抽煙,只将兩只濃眉鎖起,長考有頃,擡頭道:“聽說仁谷堂開始收米了。”
“是哩,昨日開始收的,各米行是統一價,一石三塊八,比去年的五塊低一塊二。”
“小娘比,姓彭的夠狠!”
“是哩,糧農們都在流淚賣糧。”
俊逸又吸幾口,将頭轉向齊伯,目光征詢。
“老爺,”齊伯朝他笑笑,“即使印度不鬧災,豐年儲糧,也是千古買賣。”
“曉得了。”俊逸點點頭,轉對挺舉,“此事體确實重大,你先去做個預算,要收多少米,需要多少錢,有個籌劃。我這也琢磨一下。”
“好的,我等魯叔吩咐。”挺舉拱拱手,起身告辭。
俊逸長考一日,于次日午後使齊伯召來挺舉,開門見山道:“挺舉,你的方案出來沒?”
“出來了。”挺舉雙手奉上一張紙頭,裏面是他昨夜與振東合謀出來的詳細購糧計劃。
俊逸粗看一遍,放在幾案上:“挺舉呀,魯叔琢磨一夜,一直想到方才,這也打定主意了。既然你實意想做,魯叔這就豁出一次。”
“魯叔,你還是再想想清爽為好。”
“挺舉,”俊逸苦笑一聲,“你這樣說,魯叔也就不瞞你了。其實,收米不是大事體,大事體是,只要我們收米,就等于在上海灘向彭偉倫擺擂臺叫板。姓彭的財大勢大,這個後果,不堪設想啊。前番你也看到了,就為選舉時沒丢他的豆子,姓彭的就斷去魯叔所有業務,逼得魯叔走投無路。兔子急了也上牆,魯叔打算跟他血拼一場,來個魚死網破!”
“沒想到魯叔是個血性子,”挺舉笑了,“只是,小侄以為,我們此番收糧,并不是跟誰血拼鬥氣,而是在商言商,逼洋人做樁生意。再說,用我們多餘的米去赈災救命,魯叔也是在成就一樁功德哩!”
俊逸怔了下,盯挺舉笑了:“呵呵,還是賢侄想得高呀,不愧是老伍家後人!好吧,賢侄,我們長話短說,這樁事體就此定下,你做周瑜指揮三軍,魯叔就做孫權,幫你後方統籌。”
“呵呵呵,看來魯叔是真要血拼了。”
“是哩。開弓沒有回頭箭,魯叔既然要做,就要一竿子撐到底。”
“魯叔,小侄多嘴一句,如果魯叔中途反悔,又該如何?”挺舉笑問。
“這……”俊逸怔一下,“我不是講過了嗎?魯叔一竿子撐到底!”
“我是講如果。”
俊逸遲疑一下,凝視挺舉:“賢侄,你若這般說,我就再問一句,如果我們囤下大米,卻沒有洋人上門,這又哪能辦哩?”
“這就是賭了。所以,我勸魯叔三思之後,再思一次。”
“魯叔可以去賭,但你也得告訴魯叔,對這事體,你究竟有多大勝算?”
“六成。”
“能有六成,魯叔可以放膽了。”俊逸語氣肯定地揮了下手。
“方才聽魯叔說,”挺舉又道,“魯叔有意讓小侄全權指揮,好像沒聽錯吧?”
“你是茂平谷行執事掌櫃,此事又是你一手籌劃,當然由你全權負責。”
“我可以應下。不過,我也有個條件,魯叔也須應下。”
“你講。”
“既然是由我全權,整個事體就必須是我講了算。”
“這個自然。要你全權,就是由你講了算的。”俊逸笑了。
“口說無憑,請魯叔立張字據。”
“呵呵呵,我明白了,你是擔心振東呀。”俊逸先是一怔,接後笑了,“你放心吧,魯叔保證不讓振東插手!”
“小侄想要魯叔保證的是,凡是涉及糧食事體,決定權在小侄一人,不僅是馬叔,其他任何人也不可插手。”
“也包括我嗎?”俊逸微微一笑,臉上顯然有點幹。
“是哩。”
俊逸倒吸一氣,兩眼盯住挺舉。
挺舉凝神,與他對視。
“介大事體,牽涉不下十萬塊洋钿,這……”俊逸收回目光,眉頭凝起。
“我曉得事體重大,所以請魯叔考慮清爽。魯叔可以選擇不做,可以選擇親自發號施令。若是要小侄出面負責,小侄只有這個條件。”挺舉目光堅定,顯然毫無商量餘地。
俊逸閉上眼去,有頃,微微睜開:“賢侄,茲事體太大,容魯叔再作考慮。不過,賢侄放心,無論是做與不做,魯叔都會盡快給你個答複。”
“小侄恭候。”挺舉拱拱手,起身走出。
聽着樓梯上傳來的一聲聲遠去腳步,俊逸眉頭越擰越重,眼睛漸漸閉上。
齊伯動也不動地候立一側。
“齊伯,你講,挺舉這……”俊逸擡頭,看向齊伯,苦笑道。
“年輕人,血氣盛些。”
“不是血氣,我在想,他……會不會另有想法?”
“哦?老爺是指……”
“不瞞你講,有個念頭,總讓我不寒而栗。”
“是何念頭?”
“就是它。”俊逸的目光斜向牆上的那幅字畫。
“你是在提防挺舉。”齊伯笑了。
“不能不防啊。我越來越覺出,這孩子太有心計了。”
“古訓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老爺不用則已,既用挺舉,就不可抱有疑心。”
“事有次第,做生意需要一步一步來。他這念頭,本就異想天開,這竟又……如此武斷。小小年紀,初出草廬,到谷行僅才幾日,如果不是別有所圖,何來這份膽氣?再說,前番他購糧一千石,已經——”俊逸頓住話頭。
“老爺,”齊伯笑道,“我也想過。正是因為前番吃過虧了,此番他必記取教訓。聽他講得這般肯定,相信是有充分把握了!”
“萬一呢?”俊逸再次皺眉,“萬一他……存心——”
“據我所察,挺舉這孩子,你可以講他有任何缺陷,卻不能猜度他存有壞心,望老爺明察。”
“也許是我多心了。”俊逸苦笑一下。“可無論如何,照他這個籌劃,少說也得十萬塊洋钿。十萬塊洋钿哪,不是五千塊!”
“謀劃事體,不在于錢多錢少,不在于心大心小,只在于合不合事理,合不合天道。治一家與治一國,理是一個。”
“嗯,”俊逸微微點頭,“從事理上講,挺舉所言并不是不可行,只是……太大了,太飄了,莫說是尋常人,即使我在上海灘混介久,也難看透哩。”
“老爺,我早對你講過,挺舉是做大事體的。豐年收糧,即使賺不了,照理也不該賠,老爺不妨給他個機會,讓他試試身手。”
“好吧,聽你這講,我就賭他了!”俊逸不再多想,俯身寫出字據,納入袋中,與齊伯一道下樓,吃驚地發現挺舉并沒有走,仍在樓下客堂裏靜靜坐着。
“魯叔。”挺舉站起來,笑臉迎上。
俊逸在沙發上坐下,擺手示意他也坐下,掏出字據,遞過去:“挺舉,你要的字據,魯叔寫好了。”
“謝魯叔信任。”挺舉雙手接過,看一眼,鄭重裝進衣袋。
“挺舉呀,既然擺開陣勢,這一戰就必須打好。謀事在周,行事在密。此戰貴于周,更貴于密。你是元帥,尤其注意這個,核心機密,除我們三人之外,對任何人不得洩露。至于錢款,由魯叔一力籌措。”
“小侄曉得。錢款事體,魯叔最好派個專人掌管。”
“就讓曉迪來吧。”俊逸想一會兒,“他賬頭清,腦子靈光,和你又合得來。”
“好。”
順安斜挂跑街包,黑喪臉走進茂平谷行。
“來來來,請坐。”挺舉又是搬凳子,又是讓座。
“阿哥呀,”順安坐下來,緊盯挺舉一會兒,語氣怪怪的,“怪道這些日來神出鬼沒的,半夜三更也不見個影兒,原來在做大事體哩!”
“是哩,”挺舉樂呵呵道,“魯叔派你來,正合我意。要是別人,溝通起來就費勁了。”
“阿哥,”順安的臉仍舊黑着,“我不曉得是哪兒得罪你了,介大個事體,你我幾乎天天睡在一處,擡頭不見低頭見,可事體幹到這種程度,我卻一直被蒙在鼓裏!”
“阿弟甭想歪了,”挺舉笑道,“是我有意沒告訴你。這事體風險太大,萬一不成功,豈不是把阿弟也攪進來了嗎?”
順安怔了。若是此話從章虎口裏說出,順安不一定信。然而,挺舉阿哥……
順安氣色緩和下來,嘆口氣道:“要是這說,是我錯怪阿哥了。阿哥,我問你個實底,這樁事體你究底有多大把握?”
“我也吃不準呢。豐年收糧,這是古來規矩。今年大米豐收,糧農賣糧難,我感覺不錯,就跟魯叔商量了下,這想多收點。”
“阿哥呀,”順安急了,“吃不準哪能做生意哩?做生意靠的是經驗,不能只憑感覺。潘師父算得上是老江湖了吧,見魯叔定要這麽幹,急得直跺腳,說魯叔瘋了,竟然聽信一個剛出窩的夥計。再說,前番購米事體,茂記上下全都曉得了,潘師父看在魯叔面上,壓住沒提,哪想到阿哥這又……”略頓一下,“阿哥,不提過去了,單說這次事體。聽師父講,今年糧食多得老鼠都懶得搬,一下子收進介許多,哪裏藏去?待到明年,所有存米就會變成陳米,那時又有新米下來,陳米哪兒賣去?潘叔死勸活勸,沒想到魯叔竟然鐵心聽你的,連潘師父也……”
“阿弟,”挺舉擺手止住他,直截了當,“魯叔要你來,是做啥的?”
順安巴咂兩下,嗫嚅道:“說是……商議購糧事體。”
“那就商議購糧事體,其他甭講。”挺舉武斷地封住順安嘴巴,轉對阿祥,“外面梧桐樹下有個人,你去請他進來。”
阿祥匆匆出去,果見梧桐樹下蹲着一人,給他個背。阿祥忖度應該就是那位先生了,揚手招呼道:“喂,這位先生,我家掌櫃有請。”
那人卻不睬他。
阿祥見樹下并無他人,就繞到前面,打眼細看,竟是馬掌櫃,吃一大驚,二話沒有,掉頭就跑。
“嘿,你小子,”馬掌櫃忽地站起,哈哈長笑幾聲,不無誇張地跺腳追在後面,“這給我站住!”
“馬……馬掌櫃又……又來了!”阿祥逃進店裏,神色驚慌,直奔櫃臺後面的錢箱子。
順安亦吃一驚,擡眼望時,馬掌櫃已經進門,向他們直走過來。阿祥本能地牢牢抱住那個黑乎乎的錢箱子。
馬掌櫃破天荒地沒拿酒葫蘆,呵呵笑着在挺舉對面提衣襟坐下,瞟向阿祥一眼:“你小子,抱住那個破箱子做啥?”指指身邊的空凳子,“坐過來,給本掌櫃敲敲腿!”
阿祥看挺舉一下,見他努嘴,只好過來,在馬掌櫃身邊坐下,見馬掌櫃真還伸過腿來,也就輕一下重一下地敲。
“馬叔,”挺舉沖他笑笑,“人到齊了,我們這都聽你吩咐哩。”
挺舉此言一出,順安、阿祥皆是一驚。
“阿哥,你……”阿祥将馬掌櫃的腿扔在一邊,“你哪能……”
鑒于馬掌櫃與魯俊逸的關系,順安不好多講什麽,用腳在下面踢踢挺舉的小腿。
“順……曉迪,阿祥,”挺舉朝二人笑笑,“你們記住,茂平谷行的掌櫃是馬叔,不是我伍挺舉。我只是執事掌櫃,跟你們一樣,皆是馬叔手下夥計。在店裏是如此,在店外也是如此。我們是奉馬叔指令收糧,至于哪能個收法,悉聽馬叔吩咐。”
順安、阿祥互望一眼,不知挺舉的葫蘆裏在賣啥藥。
“馬叔,你就講講,我們哪能個收米吧。”挺舉轉向振東道。
“諸位,”振東斂起笑,朝幾人拱拱手,“我這人沒別的話,做啥只說啥。此番收糧,數量大,辰光緊,我的想法是,直接到産糧地,就地收糧,就地租倉貯存。附近共有八大米市,分別是太倉、昆山、蘇州、常州、無錫、嘉興、湖州和鎮江。上海作為大本營,不算在列。至于人手,我們不必招募,可以就近委托當地糧商,由他們代勞,我們所要做的是簽約、解款、驗收、按約定比例支付傭金。至于傭金幾钿,收購價幾钿,由挺舉細講。”
眨眼之間,馬掌櫃竟把如此巨大的事體分派得如此清楚明了,大出阿祥、順安意外。二人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盯向馬掌櫃,覺得他實在不可思議。
“馬掌櫃的分派,你們有何異議?”
二人仍如傻掉一般。
“既無異議,我就宣布收購價钿。”挺舉拿出個紙頭,瞄一眼,“一般米,從糧農處收購,每石四塊七,各地代理商傭金,包括庫倉租賃費用,每石二角,運抵上海,每石一角,合計每石五塊。上等米,每石四塊九,加上傭金及運費,合計每石五塊二。”
“阿哥?”阿祥驚得呆了,改掉稱呼,“伍掌櫃——”
“挺舉,你……”順安也是大張着口,驚怔半天,方才叫道,“別不是瘋了嗎?仁谷堂只收三塊八,我們只要定在四塊上,糧農就會擠破門坎。”
“收購價格定死了,誰也不可更改!”挺舉毋庸置疑地揮手道,“不過,我們必須對所有代理商講清爽,不可少付糧農一文錢。為保障糧農權益,我們扣押總款五分之一作為保金,只要有糧農投訴,經查證屬實,就将保金全部扣除。你們還有什麽要講的嗎?”
順安、阿祥俱驚呆了。
“好了,”挺舉再一揮手,“既無異議,我就以執事掌櫃的身份宣布分工。馬叔聯絡并監督鎮江、無錫、嘉興、湖州、常州五處糧商,阿祥聯絡并監督蘇州、昆山、太倉三處糧商,我留守上海本店,策應各地,曉迪保管各處契約,配合解款、放款。此事體除我們四人外,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在外地購糧,也不可輕易洩露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