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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印度饑荒,(1)

廣肇會館,林掌櫃小聲問道:“老爺,您召小的?”

林掌櫃叫林同發,是江蘇揚州人,綽號“米蟲”,在這圈裏是個有名的人精。眼下是仁谷堂掌櫃,上海米糧公所總理。

“是哩,”彭偉倫緩緩地敲着幾案,“聽說有人收米了?”

“老爺消息靈哩!是茂平谷行!”

“曉得了。收價幾钿?”

“四塊八!”

“四塊八?”彭偉倫眼睛閉起,只露出一絲兒細縫,斜過來,“有人來壞規矩,你這米糧公所總理就不該過問一下嗎?”

“這……”林掌櫃苦笑一聲,“茂平不在公所裏,我前年就把它除名了!”

“除名就沒辦法了嗎?”

“老爺,”林掌櫃打個驚怔,獻媚地湊上,“小的打探過了,茂平不過只收一船,也就五十石。在此之前,茂平就斷倉了,接二連三地到咱仁谷堂進貨!”

“這是說,茂平生意好哩!”

“是哩。米價沒定,米市整體蕭條,只有茂平門前人來人往,每天都能走個三石五石。”

“這倒怪哩。你可查過?”

“查是查過了,可這……南來北往客,一時之間,難查清爽哩。老爺若是對此上心,小的這就派人去盯,或能查出個大要。”

“不必查了。”彭偉倫擺下手,“其他事體我不管,米市規矩不能壞。不過,既然茂平已經退出公所,這又生意興隆,人家要收,那就讓他收吧!”

既不能壞規矩,又讓茂平收米,彭偉倫竟然給出兩個彼此悖逆的指令,林掌櫃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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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林呀,”彭偉倫皺下眉頭,指指自己腦袋,“你也算是老江湖了,動動這個,去吧。”

茂平谷行裏,生意依舊鬧猛,時不時就有青壯漢子進店買米。從昆山老漢那兒進到的五十石,不消幾日就已下去大半。

阿祥将算盤撥拉得噼裏啪啦直響,樂呵呵地向挺舉報出一個吉利數字:“阿哥,刨除成本,到月底或可賺到六十光洋,打我進店以來,生意從沒有介好過!”

話音落處,一個頭戴氈帽的魁偉漢子走進店鋪,挺舉迎上,揖道:“先生,在下伍挺舉歡迎光臨!”

“有新米嗎?”那漢子回個揖,直奔主題。

“有有有,我們全是新米,不信你來看看!”亦趕過來的阿祥急不可待道。

那人走到米倉邊,摸一把,嗅嗅,咬開一粒,點點頭:“嗯,好米,幾钿?”

挺舉看向阿祥。

“老價钿,一石六塊!”阿祥比個指頭。

“我要的多,能否便宜點?”那人商量道。

“能要多少?”

“這個數!”那人伸出一個指頭。

“十石?”阿祥問道。

那人搖頭。

“一百石?”阿祥牙一咬,給出一個狠數字。

那人再次搖頭。

“總不會是——”阿祥屏住呼吸,“一千石吧?”

那人微微點頭。

“天哪!”阿祥一臉驚詫,轉向挺舉,“阿哥,他要的是一千石!”

“先生能出何價?”挺舉長吸一氣,轉問氈帽人。

“五塊八!”

“敢問先生,”挺舉沉思一時,擡頭問道,“介大的批量,為啥不到仁谷堂?”

“去過了,”那人兩手一攤,“整條街上,賣新米的只有你們茂平一家!”掏出一張一千元的潤豐源莊票,“這是預付款,餘款在提貨時一次性付清。”

挺舉正要去接莊票,阿祥似是覺出什麽,急将挺舉拉到一邊,壓低聲音:“阿哥,這單怕是接不得呀!”

“為啥?”

“聽出那人的話音沒?整條街上,賣新米的只咱一家!”

“這又怎麽了?”

“人家要的是新米。我們要賣新米,就得先收,是不?所有米行都沒收,只咱一家收,這這這……”

“曉得了。”挺舉轉身,對氈帽人揖道,“這一千石大米,在下明日答複如何?”

那人顯然覺出失望,作出無可奈何之狀:“算了,你們這般為難,在下——”搖頭苦笑一聲,轉身走出店門,腳步沉重。

“先生,”挺舉略頓一下,追出,“幾時要貨?”

“哦?”那人停住腳步,“在下是急需,自然是越快越好!”

“在下答應你,後日中午提貨,如何?”

“太好了!”氈帽人一揖至地,将莊票雙手遞上。

是夜,挺舉再次置辦幾盤好菜,打成包,又到一家店裏買壇女兒紅,一路提到振東住處。

馬振東已經坐在椅子上,顯然是在恭候挺舉。

挺舉怔了下,将酒壇放到地上,呵呵笑道:“馬叔,今朝這酒還沒喝,你就醉了?”

“沒醉。”振東沒笑,淡淡應道。

“呵呵呵,”挺舉朝桌上擺菜,“那就是贏錢了!”

“沒去。”振東又道。

“咦,你哪能不去哩?昨晚我不是給你兩塊去翻本嗎?”

“不想去了。”

“那……”挺舉有點驚愕,“你在這屋裏悶一整天?”

“等你。”

“等我做啥?”

“等你拿酒來呀。我曉得你不會不來。”

挺舉已把菜肴擺好,拿過兩只空碗倒好酒,端起一碗推給振東,自己也端一碗,舉一下,笑笑:“馬叔,喝。”

二人碰碗,各自飲下。

“馬叔,說說看,你哪能不去賭場了?聽人講你沒錢都去,何況有錢哩!”

“心裏堵樁事體,沒賭興了。”

“啥事體,講給小侄聽聽。”

“馬叔算是服你了。”振東放下酒碗,豎下大拇指,“我這問你,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削尖腦袋朝我這個破屋子裏鑽,這又買菜買酒,還給賭錢,講實話吧,究竟是想做啥?”

“呵呵呵,”挺舉又倒酒道,“到馬叔屋裏還能做啥?陪馬叔喝酒呗。”

“你處心積慮來,就為陪個酒鬼喝酒?”

“酒鬼?”挺舉大笑起來,“哈哈哈,有啥人敢說馬叔是酒鬼,那他就是個睜眼瞎。如果小侄沒有看錯,馬叔這酒,全是喝給外人看的,表面上醉,心裏卻如明鏡一般。”

“咦,”振東來勁了,“你小子哪能曉得馬叔是表面上醉?”

“就是丢豆子那天。你根本就是裝醉!”

“你……”振東倒吸一氣,“這講講,哪能看出來的?”

“呵呵呵,”挺舉和盤托出,“那天你不是讓我幫提那個酒葫蘆麽?那個葫蘆頂多也就裝個二斤酒,你一氣喝下也不會醉。可那天,你從進店就開始喝,一直喝到丢豆子辰光,葫蘆裏還剩一小半。依你酒量,僅喝半葫蘆,哪能會醉哩?”

“喲嗬,”振東朝他再豎一下拇指,“你小子,行啊!講下去!”

“馬叔是想故意玩魯叔難堪!”

“哈哈哈,你小子,馬叔服你了!”振東舉碗,“來來來,喝。”

二人飲盡。

“不瞞你講,”振東搬過酒壇,親自倒酒了,“我這酒真就是喝給姓魯的看的,我那賭,也是賭給姓魯的看的。忘恩負義,口蜜腹劍,他姓魯的算個什麽東西!不過是個賣死魚死蟹的癟三而已!拐了我大妹,騙了我小妹,這連阿拉姆媽也讓他蒙了,處處講他好話。挺舉呀,馬叔我……我一想到介許多事體,氣就不打一處來!”

“呵呵呵,”挺舉端酒碗,“馬叔,喝酒!”

“先甭急,”振東把酒碗推到一邊,“趁馬叔沒醉,先問清爽,今朝我倆得喝個明白酒。”

“馬叔請問。”

“講吧,你和姓魯的是啥關系?他為啥把你弄到這個破店裏來?”

“我和魯叔沒啥關系。我去貢院大比,朝廷取締科舉,我走投無路,只好投奔魯叔。至于到這谷行,是我自己求來的。”

“騙鬼去吧,想蒙馬叔!”

“馬叔,我句句實言!”

“好吧,你不想講,我這就把老底端出來,你這聽好。你來此地,不是你想來,是姓魯的發配你來。姓魯的為何發配你到此地呢?因為二十年前,姓魯的與你阿爸伍中和有過一場豪賭。你阿爸賭輸了,憋下一口氣,讓你到此地随他學徒,一是你确實無路可走,二也是行的洋務派之計,叫什麽師夷長技以制夷,好雪他二十年來之恥。姓魯的是何等人物,還能看不出這個?他是心知肚明,卻又不好點破,這才把你……”振東頓住,目光如炬地看向挺舉。

“馬叔,你……”挺舉長吸一氣,苦笑道,“哪能啥都曉得哩?”

“馬叔人能醉,心不會醉。就姓魯的那些破事體,哪一樁能瞞過馬叔?就姓魯的那點兒小肚雞腸,又哪能蒙得了你馬叔?賢侄,馬叔這把話兒擱明了,你這講講,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咦,你這講的是啥話?”

“馬叔,不瞞你講,這事體都有,”挺舉表情沉郁,“可……所有事體都過去了。我阿爸他……人已不在了。”

“哦?”振東驚愕,凝眉,“他……啥辰光不在的?”

“在趕大比之前。家裏無端遭場火災,阿爸救出我阿妹,自己卻被埋在火裏。魯叔他是成心幫我,并無他意。”

“怪道你戴這個。”振東看向挺舉袖子上一條已經淡下去的黑紗,點點頭,端酒道,“來,賢侄,這一碗喝給你阿爸,幹!”

二人幹了。

“好吧,賢侄,舊賬不說了,”振東再次倒酒,“我們叔侄講點實的。你求到我這店裏,這又請我喝酒,如果不為拉盟軍報仇雪恥,又是為個啥事體?”

“想求馬叔教做生意。”

“啥?”振東大睜兩眼,指自己鼻子,又指挺舉,“我?教你?做生意?哈哈哈,你這戆大[6],真就是讀書讀傻了,投師這也投錯門哩。告訴你吧,學做生意,你該去尋那姓魯的,不該來找我這個醉鬼。那人才是個生意精哩!”

“馬叔,”挺舉拿起筷子,夾肉,“我選的是谷行,學的是谷糧,不是開錢莊。”

“嗯,此說倒是成理。”振東略略點頭,也拿起筷子夾菜,“不過,馬叔并無生意經教你,只能教你喝喝老酒,輸輸小錢。”

“不瞞馬叔,你已經教過了。”挺舉邊吃邊說,“小侄把馬叔記下的所有賬冊全部翻看過了,每冊扉頁上都有幾行楷字,寫的全是生意經,都讓小侄記下來了,馬叔不信,可以随便考,馬叔只說出是第幾冊,小侄保管倒背如流!”

“喲嗬!”振東仰脖灌下一碗,一臉不屑,“那些句子是馬叔聽來的,抄來的,你也敢信?賢侄聽說過紙上談兵沒?”

“不說那些句子,單是裏面的學問,也是不得了。如果小侄所料不差,在上海灘能比馬叔更懂米糧的,怕是沒有幾人哩。”

“咦,你小子哪能看出來的?”振東驚訝了。

“呵呵呵,馬叔呀,做生意小侄不行,看書卻是內行。至于是哪能看出來的,馬叔就甭問了。”

“好好好,馬叔服你。”振東放下筷子,舉酒道,“來,喝酒!”

二人再飲。

“馬叔,”挺舉倒好酒,按住酒碗,“不瞞你說,今朝尋你,倒不是全為喝酒。”

“講吧,你想聽啥?是産地、品種、收歉、價钿,還是其他?”

挺舉從袋裏摸出那張莊票,将事體大略講了。

振樂眯縫起眼,越聽眼縫眯得越小,到後來完全眯沒了。

“馬叔,”挺舉問道,“你覺得這樁生意靠譜否?”

“靠譜靠譜,”振東活泛開來,兩眼笑成兩道縫,疊聲道,“賢侄呀,你真是個大貴人哩,這初來乍到,生意就介火爆哩。快點做去,不就是一千石嗎?想當年,你馬叔……好了,好了,好漢不提當年勇,賢侄這是出門見喜,大吉大利呀。”

“敢問吉利何在?”

“吉利這都擺明了呀,大米滿河浜都是,莫說是一千石,縱使一萬石,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他這兒五塊八要,你這兒只要出到四塊二,那些米船就會搶破頭!一來一往,兩日之間,賢侄就可入賬一千六百大洋,哈哈哈,你馬叔再也不愁下酒錢了,來來來,馬叔為你賀喜!”

“馬叔這般講,小侄就踏實了。不過,小侄不打算四塊二收,小侄仍打算以去年的新米價,四塊八收!”

“咦?這是為啥呀?嫌錢紮手,是不?”

“不是,是為那些種糧的,豐收了,哪一家都指望多賣點,給少了,誰還種糧呀!”

“哈哈哈哈,”振東豎起大拇指,疊聲笑道,“書呆子做生意,就是與衆不同。來來來,馬叔為這些種糧的,敬小侄一碗,幹!”

初來乍到就接千石大單,挺舉心中确實忐忑,但馬振東的這席話讓他吃個定心丸,翌日晨起,就讓阿祥在河浜上吆喝購米。正在河浜上來回游蕩的米船大喜過望,一忽拉全圍上來,将這段河浜堵了個嚴實。糧農已經主動把米價降到四塊五,挺舉卻宣布以四塊八收購,只收一千石,條件是米錢賖賬,三日後打總兒兌付。見米價這般高,又只收一千石,且賖賬不過三日,衆船家就如瘋了般争搶上位,兩只小船差點被撞翻在水中。

由于人手過少,挺舉與阿祥由上午忙活到天黑,才将一千石大米悉數入倉。然而,次日中午,并不見那個氈帽人前來提貨。挺舉他們候至晚上,那人仍舊沒來。又次日,盡管河浜米價跌至四塊三,依然不見店家收米。将近昏黑時,氈帽人來了,與他同來的還有一個兵勇,看打扮,是清軍巡防營的。二人進店,非但不提大米,反要挺舉歸還預付款,氈帽人一臉苦喪,将挺舉拉到一邊,說那一千塊是軍饷,眼下米價走低,而他出的價格過高,長官懷疑他從中使錢,他渾身是口解釋不清,只得退米。長官放心不下,這又派兵勇跟來,這一千石大米買不成了,他只能抱歉,雲雲。

挺舉傻了,好久方才恍悟過來,吩咐阿祥将那張莊票原封不動還給他們,闩上店門,悶頭久坐不語。

“阿哥,”阿祥見他難受,承擔責任,“這事體怪我哩。我只曉得收米不對,咋就沒想到是仁谷堂故意使壞哩?我……”拿拳狠勁打頭,“真是該死呀!”

挺舉一動不動。

“阿哥呀,”阿祥愁苦滿面,“這一倉米全是賖來的,明朝就得兌現,哪能辦哩?”

挺舉緩緩站起,拖着沉重的步子離開店面,走向魯宅。

顯然,這裏的事情俊逸全都曉得了。挺舉一到門口,就被候在門房的齊伯帶到客堂。

“挺舉呀,”俊逸開門見山,輕松一笑,安撫他道,“米店不能無米,一千石,不是大事體。”摸出一張莊票,擱在幾案上,“明天你到莊上兌現,把這點米吃下來就是。另餘一千塊,放在你店裏流通!”

“魯叔,我……”挺舉感動,聲音幾乎是啜泣。

“呵呵呵,挺舉呀,學做生意,不交學費哪能成哩?魯叔當年,學費交過不只一次喲!去吧,我還有些事體。”俊逸起身,走到挺舉跟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步履沉重地拐上樓梯,到他書房去了。

齊伯将莊票拿起,放到挺舉手裏,輕聲說道:“挺舉,聽齊伯的,這米爛不了,這錢也賠不了,你只管放手做去!”

時已秋末。

秋收過後也有個把月了,上海米市仍如死水一潭。買賣兩大陣營長期幹耗在一條長約七八裏的運糧河浜裏。

局勢顯然越來越不利于賣方。

擠進這條河道的賣糧船只越來越多,眼見就要掉不開頭了。船上随處可見糧農那一張張焦灼的面孔和無助的眼神。

沿河有上百家谷糧行,依然沒有一家出面收糧。

一切正如阿祥所說,不是這些米行不願收米,而是因為上海米業的老大——仁谷堂,迄今仍未“發話”。

統帥上海米糧界的共是兩大家,一是萃秀堂豆業,二是仁谷堂米業。萃秀堂是老行,主要經營北方五谷豆類,原本在上海灘說一不二。然而,随着江浙米市的崛起,仁谷堂扶搖直上,氣勢遠遠蓋過萃秀堂了。尤其是近十年來,仁谷堂得到善義源錢莊的鼎力扶持,漸漸一統滬上米市,成為華東諸省的“發米行”。上海乃至江浙兩省,凡是與米字搭界的,無不唯仁谷堂馬首是瞻。

眼見一天熬過一天,許多米行的庫存已經見底,掌櫃們紛紛坐不住了,這都趕到仁谷堂米業公所,向仁谷堂老板林掌櫃催問消息。

看到林同發大步流星地從外面走進,急不可待的掌櫃們紛紛迎上,七嘴八舌:“老林呀,實在頂不住,我這倉裏兩天前就沒貨了!”

“我這裏也是呀,沒米下鍋了!”

“是呀,是呀,老林哪,火候到哩!”

……

林同發朝衆人擺擺手,示意安靜,正要發話,有人從河浜那邊急急跑來,壓低聲音,不無激動地叫道:“諸位,諸位,好消息來了,糧農們憋不住,願意降到四塊三哩!”

衆皆雀躍,無數道目光齊聚林同發身上。

“呵呵呵,瞧你們急的,”林掌櫃臉上堆起笑,“常言道,‘緊張莊稼,消停買賣’好事不在忙中起嗬。”

“老大,你就來句幹脆的,彭老爺是哪能講哩?”有人大叫。

“在下這不是正要講嗎?”林掌櫃又是一聲笑,“不瞞諸位,方才在下面陳彭老爺,老爺發話,要我們少安忽躁,再候三日!”

在場諸人,誰也沒有再多的話了,面面相觑一陣,各自散去。

葛荔坐在鏡前,一邊細心打扮,一邊想着心事,沒提防老阿公站在背後了。

“小荔子呀,你這是做啥哩?”申老爺子突然出聲。

“老阿公,”葛荔打個哆嗦,“吓死我了!啥辰光躲我後面的?”

“呵呵呵,”申老爺子樂了,“我在這裏都快入定了!”

“啥?”葛荔小嘴一撇,“鬼才信哩!”

“你這講講,想啥心事哩?”

“想出去兜個圈。”

“兜圈就兜圈,粉黛描眉為哪般?”

“老阿公!”葛荔撒嬌了,将頭歪在他身上,“你總說我是野小子,我這不是……改邪歸正了麽?”

“呵呵呵,你到外面蒙那只瞎貓去吧。老阿公方才占過卦了,你這是出去尋人來着。”

“我尋啥人,你講?”

“尋啥人你自個曉得。”

“偏不是呢。”葛荔頭一邁,小嘴又是一撇,“我這要去繡店,鳳阿姨答應為我繡個飛天。”

“呵呵呵,小荔子,你撒謊了喲。”

“咦,老阿公,你哪能看出小荔子撒謊了呢?”

“這是秘密。”

“老阿公,你敢不講,看我揪斷你耳朵!”葛荔跳起來,作勢揪他耳朵。

“好好好,老阿公講給你聽。是這雙大眼睛把你賣了。你一說謊,兩只眼珠子就會賊溜溜打轉。以後說謊,可要當心喲。眼是心之窗,眼珠子賊轉,表明你心神不定。心神不定,表明你沒講實話。”

“唉,”葛荔發出一聲怪嘆,“老阿公呀,小荔子算是服了,我這眼珠子方才是在轉哩。打實說吧,我這是想……看看那個小子。”

“還要幫他賣米?”老爺子指指米缸,“咱家米缸這都裝不下了,你的那幫小兄弟,總不能讓人家一天吃五頓大米吧。天氣潮,當心長蟲子喲!”

“誰才幫他賣米哩,”小荔子嘴一撅,“我……是要去抱打不平!”

“哦?有人欺負那小子了?”

“是哩,有人訂米一千石,待米收進,又出爾反爾。我全都打探清爽了,那個戴氈帽的與巡防營八竿子打不着,是仁谷堂派來使壞的,看我這就收拾死他!”

“你呀,”申老爺子的頭搖得就像貨郎鼓,“淨會幫倒忙,這不是成心壞那小子的事體嗎?”

“咦?我替他打抱不平,哪能是壞他事體哩?”

“小荔子呀,我問你,你是想讓他灰溜溜地滾出上海灘呢,還是想讓他在這上海灘上叱咤風雲?”

“這還用問?當然是想讓他叱咤風雲來着!”

“那就聽聽老阿公的,他的生意事體你少摻和!”

“我……”小荔子的大眼珠兒滴溜溜幾轉,豎拇指道,“明白了,老阿公別不是擔心那小子成個劉阿鬥吧?”

“錯了錯了。那小子成不成個劉阿鬥關老阿公啥事體哩。老阿公擔心的是,将來某一天,某個人會讓某個人避之不及喲!那辰光,某個人怕是哭三天鼻子也不管用喽。”

“老阿公,你——”小荔子又羞又氣,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瞬間變作笑臉,“嘻嘻,小荔子這聽老阿公的,老阿公你講,小荔子哪能辦哩?”

“替老阿公出趟差事。”

“請講。”

“盯住那小子。”

“盯他?”葛荔驚愕了,“為什麽呀?”

“天機不可洩露。”

“嘻嘻,老阿公呀,”葛荔摟住他的脖子,“這是老差事哩。”

“是去盯人,可不是花前月下喲!”

“我……”葛荔略怔一下,下意識地走到鏡前,打量自己梳妝一新的俏臉。

“若是不去,老阿公這就換人喽!”

“啥人不去了?”話音落處,葛荔已經戴上鬥笠,身子一晃,不見蹤影了。

葛荔一身輕裝,趕至茂平谷行,轉到店外那棵合抱粗的梧桐樹下,四顧無人,噌噌幾下爬上樹去,透過梧桐葉子鳥瞰,整個谷行盡收眼底。

谷行沒有生意。兩個夥計在院子裏慢悠悠地鏟草,挺舉坐在櫃臺後面,眼睛瞄在賬冊上,不住嘴地念,阿祥在一邊撥打算盤,似在核對賬務。

葛荔百無聊賴地候有一時,一輛黃包車飛跑過來,在店門口停下。一個洋美女從車上忽身跳下,匆匆走進店裏。

看到洋美女進來,挺舉立馬站起,親熱地向她打招呼。二人嘀嘀咕咕,狀甚親密。

葛荔心裏一揪,如臨大敵,側耳傾聽,但距離太遠,根本聽不清二人嘀咕什麽,只得睜大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門市。

洋美女正是麥嘉麗,從包裏摸出一張彙豐支票,遞給挺舉。

“伍先生,”麥嘉麗神色急切,“三百塊,全買大米。”

“太好了,五十石哩!”阿祥咂咂舌頭,一臉興奮。

“麥小姐,”挺舉接過支票,遲疑一下,“你要想清爽,一次性買這麽多米——”兩眼緊盯住她。

“唉,”麥嘉麗現出一臉苦相,“伍先生,這才是一點點兒,哪兒夠呀。可我身上只有這點錢了。”

“出啥事體了?”挺舉關切地問。

“印度鬧災荒,餓死太太多人。”麥嘉麗連比帶劃講,“我在印度有天使,許多許多天使,都沒糧食吃了。我收到電報,這要趕去印度,給他們送大米。要送許多許多大米。”

挺舉怔道:“印度?”

“對的,是印度,”麥嘉麗忖下方位,指指西南,“就是那兒,一個很大很大的國家,很多很多的人,跟你們中國一樣。”

挺舉當然知道印度。之所以驚怔,是因為他實在沒想到她在那兒也有花園。

挺舉再次震撼。是的,站在他跟前的是個真正的天使,在她這裏,沒有國家,沒有種族,沒有智愚健殘,只有人,在上帝面前完全平等的人。

挺舉握住支票,沖她鄭重點頭。

“伍先生,”麥嘉麗叮囑道,“天黑之前,你要把大米運到十六浦碼頭,有人在那兒等你。今晚有船,我就乘這條船走。我必須早一天趕到。”

挺舉再次點頭。

“還有,”麥嘉麗直盯住他,“我想求你答應我。”

“你講。”

“我想把這個天使花園的所有天使交托給你,請你代我照看,好不?”麥嘉麗的兩眼帶着懇求。

“我答應你,謝謝你的信任。”挺舉沖她拱手,鄭重承諾。

“太太太太謝謝你了!”麥嘉麗張開兩臂,上前一把抱住他,興奮得像個孩子。

在這大庭廣衆之下,麥嘉麗這般動作誇張地将他一把摟住,挺舉猝不及防,羞得滿臉通紅,趕忙脫身,連退兩步,沖她連連拱手。

這一幕結結實實地讓葛荔逮個正着。葛荔随申老爺子修煉多年,也算是有定力的人。然而,無論她的定力是多大,這醞子醋是從底兒漏的。葛荔怒不可遏地溜下樹,本欲沖過去痛罵挺舉一頓,扇那洋女三記耳光,卻又想想沒個來由,只得跺幾下腳,朝店門狠吐幾口,将鬥篷蓋在臉上,一溜煙地沖回家去。

見她噔噔噔地陰臉回來,一言不發,直奔閨房,申老爺子老眉一擰:“怎麽了?”

葛荔坐在床沿上,呼呼喘氣。

“呵呵呵,”申老爺子跟進屋來,瞄她一眼,“別不是爬人家屋頂,讓人給抓個現行吧?”

“才不是呢!”葛荔白他一眼,眼圈兒紅了。

“那是怎麽了?講講看。”

“老阿公,”葛荔揉下眼,将兩只腳輪番跺在地上,“我……再也不睬那個渾小子了,我不值你那個公差了!”

“哦,明白了。”申老爺子恍悟道,“必是那小子欺負你了。”

“是哩!”葛荔忽地站起,聲音尖厲、氣結,“他……他跟那個洋女人……勾勾搭搭!”

“哦?”申老爺子凝緊眉頭,“洋女人?哪個洋女人?”

“就是天使花園裏的那個小洋妞!”

“呵呵呵,這就好玩了!”申老爺子弄明白她在吃醋,反而笑起來,“她一定很漂亮吧?”

“老阿公,你——”葛荔急了,跳起來叫道,“她漂亮個屁!頭發是黃的,臉上白得沒血,眼珠子是藍的,活像個妖精!”

“呵呵呵,小荔子天不怕,地不怕,原來是怕妖精嗬!”申老爺子越發開心了。

“啥人怕她了?”葛荔飙上勁了。

“你不怕她,這是發啥神經哩?發神經沒啥,白白錯過一場好戲,倒是可惜了喲!”申老爺子故意氣人地連連搖頭。

“什麽好戲?”葛荔急了。

“就是那兩個人的勾勾搭搭呀!葛荔難道就不想曉得他們兩個因何勾搭,又是哪能個勾搭的嗎?”

葛荔一聽,撒腿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拐回來,鼻孔裏哼道:“我……我才不看呢,想想都惡心!”

“要看,要看,再惡心你都要看!”申老爺子來勁了,“無論那小子和那洋妞兒做下啥事體,你都要看個清爽,回來講予老阿公聽。去吧,這是老阿公交代你的正經事體,是公差!”

“好好好,我這就為你看去!”葛荔黑起臉,再次出去。

葛荔急急惶惶地趕到茂平,店面裏沒人了,也不見挺舉與麥小姐。葛荔聽到後面河浜上有聲音,壓上鬥篷,趕過去一看,但見埠頭旁的倉庫裏,阿祥正指揮人在朝一條空船上裝米。

見挺舉不在,葛荔大膽現身,徑直走到阿祥跟前,抱拳問道:“你家掌櫃哩?”

阿祥只顧忙活,順口說道:“和麥小姐到天使花園去了。”

葛荔二話不說,飛身徑去天使花園,見院中人聲鼎沸,閃到一邊,四下一瞄,爬上一棵大樹,騎在一根枝丫上,隔樹葉望去。

葛荔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

院子裏,十幾個衣着整潔的殘障兒童抱住麥嘉麗的雙腿,哭作一團。麥嘉麗把孩子們抱起一個,親一口,放下,再抱另一個。站在一邊的挺舉也揉眼。

麥嘉麗親完所有孩子,從袋中掏出錢袋子,雙手遞給挺舉。挺舉接過,退後一步,朝她鞠躬。麥嘉麗不再抱他了,學中國禮節回鞠一躬。

二人禮畢,麥嘉麗在孩子們的簇擁下走到院門外面,跳上一輛候在邊上的黃包車,再次與挺舉和孩子們告別。

挺舉突然想起什麽,上前與麥嘉麗說話。麥嘉麗從包裏掏出一張紙頭,遞給挺舉。

黃包車漸去漸遠。

挺舉手捧那張紙頭,眉頭凝作一團。

葛荔惶惑了。

挺舉回到茂平時,五十石大米已裝上小船。然而,河浜埠頭全被賣糧的船只堵上了,阿祥幹着急卻出不去。

“阿祥,怎麽回事兒?”

“阿哥呀,”阿祥跳下小船,苦喪起臉,“看這樣子,怕是天黑也撐不出去,麥小姐那裏七點開船,我們必須在五點之前送到,哪能辦哩?”

“這這這……”挺舉指向河浜,“方才還有水路呢,哪能說堵就堵上了?”

“仁谷堂今朝收米,原本散在河浜其他地方的糧船全都擁過來,一下子堵上了。”

“仁谷堂收米了?多少洋钿?”

“三塊八。”

“啊!”挺舉震驚了。

“我們倉裏這一千石,直賠一千塊了。”

一石米僅賣三塊八,比去年同期直落一塊,而市場零售價高達七塊,這條街的所有米行對外批售依舊六塊,挺舉長吸一氣,不無痛苦地在河浜邊蹲下,望着一條條船上的一張張充滿無奈、憤怒、焦急的臉龐,不由想到第一次賣給他五十石的昆山老人,又想到自己在老家親眼看到的種糧人的種種不易,陷入長思。

有頃,挺舉的手不由自主地伸進口袋,掏出麥嘉麗給他的那張紙頭。

是一份英文電報,上面曲裏拐彎地寫着幾行字母,挺舉一個也不認識。但他曉得上面的意思,麥小姐已經把全文譯給他了。

印度饑荒,麥小姐從上海運米過去,而此地,大米卻……

挺舉的眉頭漸漸擰起來。

挺舉的眉頭越擰越緊,遠看就如兩只弓着腰的蜈蚣。

陡然,一個大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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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江塵,是孤兒,是重生者,世界末日就要來了!我會種田,我想租房。”
    “我叫方宇,是孤兒,是重生者,地心世界就要入侵!我會修煉,我想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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