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天使花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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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麥嘉麗攔住她,“你,洗澡,換衣服。在這裏,要講衛生。”
“我……”那女人為難了,“就身上的,沒有衣服。”
“伍先生,”麥嘉麗掏出一塊錢遞給挺舉,“你去為她買身衣服。”
挺舉接過錢,正要走出,麥嘉麗又道:“伍先生,天黑了,你明天買吧。我有舊衣服,先讓她穿。”
從天使花園回到宿舍,順安已經睡熟了。
挺舉悄悄躺下,輾轉反側,久未眠去。是的,這一日,挺舉身上,由外至內,經歷了一番前所未有的震顫。在錢莊裏召開的諸葛亮會讓他首次感受了商場相互傾軋的可怕,也深深理解了魯俊逸的焦慮。由茂平谷行的主管夥計一躍而為執事掌櫃,身份于一夜之間發生質變,這讓他的目光由谷行擴大到錢莊,開始為整個茂記的未來擔起憂來。
茂記的壓力是外在的,天使花園給他的則是內心的震顫,也讓他于陡然間明白了生活的目标和生命的意義,似乎他在這些日來的所有迷茫和困惑,都是為了這一天而預設的。
挺舉讓自己緩緩靜下,逐條梳理起結識麥小姐的過程,覺得前前後後真就密如一張網,錯而不亂,疏而不漏,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是天意安排。茂平理出頭緒,潑皮上門,麥小姐及時登場,做下第一單也是阿祥入店後經手的最大一單生意。麥小姐點将送米,更讓他目睹了一種全新的生活現實。
挺舉的耳邊漸漸回蕩起麥小姐的聲音:“我們都是人,我不尊貴,他們不卑賤。他們是天使。在上帝面前,我們平等,我們都是兄弟,都是姐妹……是我樂意做的。上帝啓示我,這些孩子沒有父母,身體殘疾,是斷了翅膀的天使,我是天使長,我必須照顧他們……我很驚訝,你為什麽會有這個想法?上帝是神,是所有人的神。他無處不在。你看,他就在這裏……”
是的,這個麥小姐的确是個天使長,小小年紀竟有這般心勁,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不說,身上也似乎散發出一股不可抵禦的感染力。
挺舉正在浮想洋小姐及她如何接待那個抱孩子的女人時,院裏傳來由遠而近然後是由近而遠的腳步聲。
是齊伯最後一次巡夜。
挺舉的心緒讓齊伯拉回,眼前不知怎麽的竟然浮出馬掌櫃來,耳邊也回蕩起齊伯的聲音:“唉,振東呀,多少年了,你……你這毛病哪能一直不改呢?多了多賭,少了少賭,一直賭下去,多少家業禁得住你這般折騰?”
俊逸的聲音也加入進來:“瑤兒她娘舅也是好人,原本正幹來着……”
挺舉打個驚怔,忽地坐起,悄悄下床,拉開房門,尾追齊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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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伯住在中院樓下,旁邊是庫房,二樓是小姐閨房。剛剛跟到門口,齊伯就察覺了,開門見是挺舉,驚愕道:“挺舉,是你?哪能沒睡哩?”
“睡不着。”
“進屋坐會兒。”
挺舉進屋,坐在齊伯拉過的凳子上。
“為啥事體?”齊伯笑道,“是不是臨時讓你做掌櫃,有點……”
“不是,”挺舉搖頭道,“是馬叔。我想問你,馬叔他是哪能變成這個樣子的?”
“唉,說來話長。”齊伯輕嘆一聲,“這事體好多年了。當時老爺與他阿妹相好,馬夫人不同意。後來,他阿妹懷上老爺骨血,就是小姐。馬夫人覺得丢人,可又心疼女兒,就送給他倆兩百塊洋钿,要他們離開老家。小兩口舉目無親,只好來上海投奔振東。”
“這事體我聽說來着。”
“是哩,”齊伯接道,“前面的事體,鎮子裏無人不曉。關鍵是後面,振東與人合開一家米行,就是現在的茂平。那人家裏出事體,急需用錢,想把他的米行股份出讓給振東。振東東挪西借,仍差一百多兩,曉得阿妹手中有錢,就求阿妹幫忙。他阿妹和老爺商量,此時剛好有人介紹老爺一筆生意,老爺不顧夫人苦求,悄悄拿上這兩百塊洋钿下廣東去了。振東想不通,他阿妹也動下胎氣,小姐早産了。不想小姐是難産,振東親耳聽着他阿妹在一聲聲慘叫中氣絕身亡……”
挺舉聽得心驚,長吸一氣。
“兩個月後,老爺從廣東回來,賺下幾倍的錢。看到家中是這般光景,老爺萬分痛苦。然而,苦果已經釀成。盡管老爺亡羊補牢,為振東盤下整個鋪子,又将掙來的錢分出一半給振東,振東仍舊未能原諒老爺,将老爺送他的錢全部拿到賭場賭掉不說,又将自己的米行也搭進去了。”
“馬叔真是個有血性的人哪!”挺舉由衷嘆道。
“是哩,”齊伯接道,“這股心性也害了他。老爺的生意越做越大,振東卻染上毒瘾,越混越差。振東娘子氣病了,卧床不起,老爺前去探望,振東硬将他轟出門去。振東娘子過世後,振東徹底消沉,漸漸淪落成街頭癟三了。”
“這是哪年的事體?”
“怕有十來年了吧。老爺看不下去,又不敢見他,就以各種方式周濟他。但他得錢就下酒館,泡賭場,老爺拿他沒辦法,就又送他一個營生,五年前花五千兩銀子盤回他原來的米行,改名茂平,不說是給他,只說聘他做掌櫃,交給他一千兩銀子做本。老爺原以為振東不會幹,沒料他一口應下。然而,沒過多久,他就又把這點本錢賭光了。後來的事體,你全看見了。”
挺舉大是唏噓,點點頭道:“真沒想到是這樣。”
一家小酒館裏,一臉沮喪的馬振東拄着司的克,沒精打采地走進。一個夥計倚在柱上,沖他嘿嘿發笑。
“老馬呀,”站在櫃臺後面的掌櫃嗑着瓜子,擡頭瞟他一眼,“看你耷拉個頭,黑喪個臉,想必是又賭輸了吧。”
馬掌櫃一屁股坐在他前面的凳子上,拳頭一砸:“小娘比,馬某原是要贏的,”看向那個夥計,“都怪這小子,烏鴉嘴,總是咒我輸。小子,快點,給爺打三碗酒補償一下,記清,老紹興!”
夥計一動沒動,只是沖他嘿嘿又是一笑。
“咦,你小子,敢不侍奉爺了?”馬掌櫃沖他龇龇牙,揚起司的克。
“老馬,先付酒錢吧!”掌櫃又磕一個瓜子,慢條斯理道。
“不是講好了嗎,打總兒算。”
“你這總兒大去了。”
“我馬某又不是不還錢,有多少,你算算!”
店掌櫃呸地吐去一個瓜子皮兒,拿出賬本,在算盤上噼裏啪啦撥打一會兒:“老馬,打去年到眼下,你這總兒一共是七千八百三十五文,三十五文算是我送你的人情,六塊洋钿是不能再少的了。”
“介許多了?”馬掌櫃似是不相信,吐下舌頭。
“一筆一筆這都是記着的,你要不信,自己算算!”掌櫃将賬本和算盤推過來。
“算了算了,”馬掌櫃連擺幾下手,“啥人有這閑心,快叫夥計拿酒來!”
“酒錢呢?”
“不是講過了嗎?打總兒還,近日手氣不好,沒贏。”馬掌櫃急了。
“老馬呀,要是指你贏錢,我這館子早關門了。”掌櫃一點不給通融了,“去吧,這就到錢莊向魯老爺讨去,讨不到,我這酒是一碗也沒!”
“啥個魯老爺?”馬振東生氣了,朝地上連吐幾口,“我呸,我呸呸呸!”
掌櫃臉色一黑,甩手走進裏面。
“哼,狗眼看人低!”馬掌櫃斜一眼仍在嘿嘿發笑的夥計,朝他揚揚司的克,嘟哝幾句,悻悻地走出。
馬掌櫃沒有房子,租住在一個小弄堂裏。房子上下三層,上面是個小閣樓,馬掌櫃就住在其中一個閣樓裏。當他一路罵罵咧咧地走到樓頂,推開房門時,一眼看到明窗淨幾,煥然一新,吐下舌頭,忙又退回,咚咚咚地走下樓,剛好遇到女房東。
“喂,我說東家,馬某再窮也不曾欠過你一文房錢,你把我的房子弄到哪兒去了?”
房東白他一眼:“你沒喝酒,發啥酒瘋哩?你那個爛窩,啥人會搶?”
馬振東摸摸頭皮,踅回樓上,再次推門,這才看清屋子裏赫然坐着一人——伍挺舉。一張小方桌上擺好幾盤下酒的涼菜,旁邊放着一壇老紹興,擺着兩只大酒碗。
“馬叔,”挺舉站起來,沖他笑道,“小侄這來陪你喝幾盅。”
馬振東走近桌子,兩眼緊緊地盯牢他。挺舉朝他又是一笑,搬起酒壇倒滿酒,推給他一碗。
“沒想到是你小子,嘿!”馬振東在對面誇張地一屁股坐下,伸手端過倒滿的酒碗,“來來來,喝!”
“喝!”挺舉也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