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使花園,(1)
茂平谷行背後的河浜上,賣糧的船只越來越多,成群結隊地在水面上來回晃蕩。沿河浜一長排米店,仍舊沒有一家出來收糧。
一只糧船漸漸停靠在茂平的小碼頭上。看到撐船的是個老人,船上還有一個孩子,挺舉不顧阿祥的阻攔,急步走過去。
老人跳上碼頭,朝挺舉打拱道:“掌櫃的,請你看看我這船糧食,全是自家産的,一等一的好米哩!”
老人堆出笑臉,但挺舉看出,他的笑容顯然是擠出來的。
挺舉還過一揖,問道:“老伯,你打哪兒來?”
“昆山。”
“老伯想讨個啥價钿?”
老人長嘆一聲,流淚道:“看你是個好心人,老伯就不瞞你了。這船米無論如何得賣掉,啥價钿就……不講究了。掌櫃開個價吧,給多給少都成。”
“為什麽呢?”挺舉驚愕。
“沒法子呀。”老人泣道,“兒子得下難纏病,折騰一年多,于年前走了,留下兒媳和兩個孫子,全靠我這老頭子撐着。為治兒子的病,我在年前借點債,說好收秋就還。秋是收了,可沒人收米。我先到昆山,再到蘇州,又到金山衛,這又趕到此地,三天三夜沒合過眼。可沒有一家肯收糧,連個價也不肯開。掌櫃的,老……老伯拖不起了呀,老伯急等錢用,因為那債是高利貸,拖一日,就多一日的利錢……掌櫃的,你行行好,幫老伯個忙,多少價钿都成,老伯求……求你了!”
話音落處,老人就要跪下,被挺舉死死扯住。
“老伯,你這船有多少米?”
“不多不少,剛好二十五石,全是我這雙老手種出來的。”
“你這船米,我全收下。既然你不開價,我就替你開了。五塊一石,成不?”
“五塊?”老人兩眼大睜,不相信地望着他。
“是的,我給你五塊一石。”挺舉肯定一句,“不過,老伯,我也得求你一事。眼下我只能收你這一船,對啥人老伯也不能講。你把船開走,待黑定時再來下貨,我給你結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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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好孩子呀,”老人連連打拱,哽咽道,“老伯聽你的,這就把船開走。”
老人跳上船,還沒撐走,阿祥神色驚慌地跑過來,邊跑邊叫:“阿哥,快,快過來!”
“啥事體?”挺舉回身問道。
阿祥跑到跟前,附耳低語:“一幫小阿飛來了,看行頭就不是好鳥!”
挺舉向老人揚下手別過,與阿祥匆匆回到店裏,果見當店站着阿青、阿黃等阿飛,個個如兇神惡煞。章虎站在不起眼處,拉下氈帽,帽檐半掩面。
挺舉大步走進,掃一眼,賠笑,抱拳道:“在下伍挺舉慢待諸位了!”
“你就是伍挺舉?”阿青假作不認識,目光逼視過來。
“正是。”挺舉卻是一眼認出他來,心中有數了,再次拱手,“諸位此來,可有在下幫忙之處?”
“不敢勞動大駕。”阿青象征性地拱下手,算作回禮,“我們是來幫你忙的。”
“哦?”挺舉眼睛直射他,揭他身份,“聽聲音像是寧波人,看起來也挺面熟的,好像我們在哪兒見過面哪。”
“是寧波人又怎麽了?”阿青略略怔了下,眼睛一橫。
“呵呵呵,”挺舉幹脆把話點破,“想起來了,我們是在牛灣鎮的大街上見過。”
“見過又怎麽了?”阿青眼睛又是一橫,氣勢卻明顯弱下去了。
“呵呵呵,”挺舉又是一通笑,“不怎麽呢,也就是認個同鄉呀。在家是鄉鄰,在外是鄉親。你我皆是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萬一有個啥事體,總得依靠鄉親幫襯,你說是不?”
“這……”阿青支吾起來,正不曉得如何應對,聽到章虎咳嗽一聲,朝地上吐一口,語氣再次橫起,“姓伍的,甭套這些近乎,我們此來,是要跟你談宗生意的!”
“談生意好呀,”挺舉指着店裏的各類米糧,“我們開店,本就為的是生意,老鄉這把生意送上門,這是天大的好事體呢。請問老鄉,你是買米還是賣米?”
“我們……我們是來幫你忙的。”
“太好了。敢問老鄉是哪能個幫法?”
“我們保證貴店平安無事,無人上門騷擾!”
“我們谷行自開業迄今,沒有人上門騷擾。”阿祥半是嘟哝。
“那是過去。從今朝開始,什麽事體都可發生。我們看在同鄉的情分上,這才上門跟你們費這口舌,莫要不識好歹!”阿黃冷笑一聲。
阿祥不作聲了。
“請問老鄉,憑什麽讓在下相信諸位能夠保證我店平安無禍?”挺舉歪頭問道。
“就憑這個!”阿青擡出巡捕房,“我們受租界巡捕房委托,專門負責維持市面秩序。有我們維護市面秩序,當然可以保證你這小店平安無禍!”
“哦,原來如此。”挺舉點點頭,想了會兒,又道,“上海灘上有多家租界,請問老鄉是受哪家租界的委托?”
“大英租界,曉得不?”
“曉得,曉得,”挺舉連連點頭,“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請老鄉解釋。”
“講!”阿青神氣十足。
“我們是在老城廂區,歸上海縣衙管轄,大英租界屬于公共租界,遠在外灘那邊,中間還隔了個大法租界。老鄉越過大法租界,直接管到老城廂處,這個未免——”挺舉頓住話頭。
阿青哪裏曉得這個理,臉上正自憋得紅。章虎碰一下阿黃,阿黃跳過來,厲聲喝道:“伍挺舉,我曉得你這人能言善辯,不與你多啰唆。什麽老城廂新城廂,在這上海灘,莫說是這條街,就是道臺衙門府裏,還不是洋大人說了算?巡捕房要我們幾個保護你們,你莫要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這……”阿祥急了,剛要理論,挺舉一把扯住,拱手笑道:“呵呵呵,這麽說來,在下多謝老鄉成全喽。既然諸位老鄉出力保護,我店也該适當表示感謝才是。敢問老鄉,這份謝金以多少為佳?”
“月付五塊洋钿,年底加付一成利銀!”
“你……你們這是搶劫!”阿祥急眼了,頓腳叫道。
“亂插話,掌嘴!”阿青掏出短刀,猛然插在櫃臺上,朝一邊的兩個阿飛努下嘴。兩個阿飛撲向阿祥,一邊一個,扭住他兩只胳膊,又一個阿飛走過去,伸手就要掌掴。
“諸位且慢!”挺舉斂起笑,揚起手,凜然說道。
阿青擺下手,二阿飛放開阿祥。
“諸位老鄉,”挺舉朝幾人再次拱手,換作笑臉,“常言道,盜亦有道,何況是諸位俠士兼老鄉。諸位出人出力,維護我店的店面秩序,理該收取辛苦費。只是,若要收取我店的利銀,就當有個說辭。衆所周知,利銀由本金生出,諸位并無一兩本金投入,利從何來?如果諸位一定要收利銀,我店只能按照諸位投入本金計算,一成利銀即算一成本金。”
“好好好,就算是我們投入本金好了!”阿青急道。
“老鄉你可想好了,”挺舉看向阿青,“既為本金,分享利銀只為其一,若有虧損,老鄉作為股東,也是必須承擔的。不知諸位願承擔我店虧損否?”
挺舉言之成理,衆阿飛盡皆語塞。
“這……”阿青看向章虎。
章虎長吸一氣,目光直射過來,剛好撞見挺舉的目光。
顯然,挺舉已經看出真章了。這夥人中,真正的對手是這個。
二人對視。
“阿青哥,”阿黃湊近阿青,卻是說給章虎聽,“此店年年虧損,是個大窟窿,本金早讓姓馬的賭光了,我們不能聽他的。”
阿青再次看向章虎,見章虎仍在與挺舉對視。
“諸位要算利銀否?”挺舉從章虎身上移過目光,射向阿青。
“利銀不要了,我們只收謝金!”阿青牙關一咬。
“五塊太多,我們只出三塊!”阿祥再次插嘴,讨價還價。
阿黃白他一眼,厲聲罵道:“小赤佬,我們不收你的利銀,給五塊謝禮還不成哩!”
“這位老鄉,你想多少?”挺舉看向阿黃。
“起碼六塊!”阿黃脖子一擰,伸手比出個六字。
“如此辛苦的事體,六塊謝金太少了,”挺舉掃衆人一眼,呵呵笑道,“我給諸位出十塊如何?”
阿青大是意外,看向章虎。
章虎也是詫異,愣怔有頃,點下頭。
“好好好,既然老鄉爽氣,就十塊吧!”阿青這也緩過臉色,擠出個笑。
“阿哥?”阿祥急切說道。
“空口無憑,請立保據為證。”挺舉沒睬阿祥,到櫃臺裏摸出紙筆,擺在案上。
“我……”阿青看下紙筆,嗫嚅道。
“諸位老鄉,你們哪位來寫?”挺舉挨個看去。
衆阿飛面面相觑。
“諸位客套,在下就代勞了。”挺舉伏案寫好保據,拿在手中,“在下念一遍,諸位請聽。保據:自即日起,我等諸人保證維護茂平谷行店面秩序。茂平谷行月支保金十塊洋钿,于當月末日交付。立保期間,無論何種人為因素擾亂店面,影響該行生意,危及該行職員人身安全,茂平谷行即從此月起拒付謝銀,同時保留追究損失權利。如果該店因店面秩序錯亂而蒙受重大損失,則其損失由我等賠償一半。特此立據。立據人:簽字畫押。保據念完了。”
衆人面面相觑。
“諸位老鄉,”挺舉有意打消他們的顧慮,“我這保據不是随便編寫的,這是定式。從明朝到大清朝,從江南到塞北,所有保據皆是這麽寫的。保金與責任是對等的。保金越高,責任越大。請問諸位,對此保據可有什麽要補充的?”
衆人全都傻了。
“好好好,”阿青讓挺舉繞暈了,擺手道,“既然是定式,就這樣吧。”
“沒有異議了,你們哪位兄弟簽字畫押吧!”挺舉拿出印泥,挨個看去。
阿青接過筆,正要畫押,章虎重重咳嗽一聲。
阿青止住,不解地看向章虎。
衆阿飛也都看去。
“這位老鄉,有何異議,不妨講出!”挺舉看過來。
章虎推開帽檐,露出全臉,目光直逼挺舉。挺舉也不示弱,目光直迎上去。
二人正在對峙,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洋姑娘款款走進店門。
洋美女不期而至,衆人無不驚愕,所有目光全扭過來。
洋姑娘毫無怯意,大大方方地走到櫃臺前面,掃一眼碼成堆的米袋,伸手摸出幾個米槽裏的樣米,放在手掌裏細審,一副很專業的樣子。
“本店來生意了,諸位老鄉是想現在立據呢,還是另擇吉日?”挺舉抓住時機,掃向衆阿飛。
“阿哥?”阿青看向章虎。
“走!”章虎從牙縫裏擠出一聲,扭轉身,大踏步走出店門。
衆阿飛們紛紛跟出。
走到店外,阿青緊追幾步,小聲問道:“阿哥,哪能不簽哩?一月十塊,一年就是一百二,這是煮熟的鴨子呀!”
“鴨你個頭!”章虎白他一眼,“敢跟秀才玩文字,你阿青倒是有能耐嗬!”
“阿哥,我……你……哪能……”阿青語無倫次了。
“我問你,你能保證店面不出亂子嗎?”
“只要我們放出風聲,啥人敢到此地搗亂?”阿青辯道。
“你能天天守在此地不?我們前腳走,他後腳就說出事體了,你哪能辦哩?我們在外灘,離此地少說毛十裏,啥人能顧到此地?随便一個借口,他都可不給你這十塊洋钿。這且不說,鬧饑荒哪能辦哩?若有饑民來搶米店,啥人攔得住?店讓人搶了,你拿什麽來賠?”章虎一發而不可收,問出一大堆問題。
阿青吐吐舌頭:“阿哥,你也太……較真了吧。真要鬧饑荒,屬于天災,他不能怪我們。”
“是不是天災,合同上寫沒?”
“這……讓他加上這條就是了。”
“你憑啥讓他加上?我們收的是保金,照理是得保證人家店面秩序的。”
“阿哥,你哪能……”阿青急了,“一到上海灘,就變得斯文了?立保不過是個收錢的托辭,即使鬧出啥事體,啥人敢來……”
“阿青,”章虎一字一頓,教訓起他來,“我這告訴你,此地是上海灘,不是你的小牛灣。那小子方才講的是,盜亦有道。什麽叫道?道就是去幹大事體!我們已是王探長的人了,不再是小混混,不能再想那些偷雞摸狗的小事體!”
“這……難道今朝白跑一趟不成?”
“什麽白跑一趟!”章虎火了,大聲責道,“你哪能死不開竅哩?你以為我來此地,就是為這區區十塊洋钿嗎?”
“大……大哥?”阿青讓他罵糊塗了。
“小娘比,真還低估此人了!”章虎回頭望一會兒谷行,轉對衆阿飛,“記住,打今朝起,這個人,還有這個店,你們都給我放只眼!”
送走章虎他們,挺舉返身回到洋姑娘跟前,拱手揖禮。
洋姑娘朝他微笑一下,指着一只米槽,用半生半熟的漢語道:“先生,我要這只缸裏的大米。”
“阿哥,她不但會挑米,還會說我們的話哩!”阿祥小聲道,神色大是驚異。
“請問小姐,想要多少?”挺舉松出一口氣。
“三石。”洋姑娘把“石”讀成shí,見挺舉目光詫異,顯然沒聽明白,又在櫃臺上歪歪斜斜地寫出一個“石”字,掏出十八塊銀元,擺在櫃上,“錢……夠不夠?”
“剛好。”挺舉笑笑,沖她點頭。
“謝謝!”姑娘也朝他甜甜一笑。
三石米就是六七百斤。阿祥雇來一輛馬車,将米裝好,吩咐新聘的兩個夥計跟車送米。洋姑娘連連搖頭,指着挺舉道:“我要你送米!”
阿祥怔了。在他眼裏,挺舉是掌櫃,送米是不能讓掌櫃去的。但洋小姐這是點将,阿祥正自為難,挺舉已将衣服換過,讓兩個夥計退下,沖洋姑娘笑笑,吩咐馬車夫上路,他與洋姑娘不急不緩地跟在後面。
途中,洋姑娘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在下伍挺舉。”
洋姑娘想了一會兒,凝起眉頭,不解地自語:“在下伍挺舉?”
“不不不,”挺舉曉得她是理解錯了,解釋道,“是伍挺舉,我姓伍,名叫挺舉,在下就是我自己。”
洋姑娘笑了:“哦,明白了,你叫伍挺舉,在下就是我,”指指自己,“在下麥嘉麗。”
“賣家梨?”
“是哩,”麥嘉麗又是一陣笑,“麥是麥子的麥,好吃,嘉是美好,麗是漂亮,我這名字好不?”
“好好好,”挺舉豎拇指贊道,“請問麥小姐,方才為何一定要在下來送?”
“你看上去善良。”麥嘉麗笑道。
“謝謝誇獎。”挺舉朝她拱拱手。
二人有說有笑,不消一時,馬車走到清虛觀附近。麥嘉麗讓車夫拐進一條巷子,在巷子盡頭停下。挺舉望到一個院子,見門楣上寫着“天使花園”四字,下面是一行英文。
洋姑娘不由分說,上前抱起一袋大米,挺起身子,吃力地走向大門。
挺舉驚呆了,跨前兩步,從她手中拿過米袋,用力一頂,扛在肩上。洋姑娘沖他笑笑,豎拇指贊他一下,引他走進院子。
一群兒童望到她,歡叫一聲,紛紛撲到她身上。洋姑娘蹲下來,這個拍拍,那個抱抱,然後起身,一手拉一個,對挺舉指下旁邊一個房門。
挺舉驚傻了,扛着米袋立在院中,呆呆地盯着這群孩子。他們清一色全是殘障,或沒腿,或少胳膊,或聾啞,或瞎眼,或智障,殘障程度五花八門,但穿戴都很整潔,體面,與麥小姐親密無間。
“伍先生?”洋姑娘頓住步,沖他叫道。
挺舉驚醒過來,哦哦連聲應過,進門放米。
挺舉将車上米袋卸完,打發走車夫,順手拿起掃把掃起院子來。掃完院子,挺舉看到水缸的水不多了,欲去挑水,見天色蒼黑,猛地想起晚上要來賣米的老伯,只好放下水桶,向麥小姐告別。
麥小姐正在為孩子們燒飯,一群孩子七手八腳地幫忙。
“伍先生,謝……謝謝你。”麥小姐抱起一個孩子,将他送至大門處,微笑着揮手道別。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挺舉朝她拱手道。
“請問。”
“他們……”挺舉指着院裏的兒童,“這些孩子,是從哪兒來的?”
“是上帝送來的。”麥嘉麗指着那些孩子,“他們都是天使,我是他們的天使長。”
挺舉曉得什麽是天使。寧波市有個大教堂,為讓挺舉切身了解西洋文化,伍中和帶他去過兩次,參加過一次禮拜體驗,神父還送給他一本聖經,他略略翻過,未及細讀,竟讓大火燒了。想到麥小姐能為這些連中國人自己見了也要繞着走的殘障孩子挑選最貴最好的大米,連送米的人也要認真擇選,挺舉內心油然生出一股強烈的感動。
一個小姑娘跑過來,站在麥小姐身邊。她的臉上有幾塊疤痕,像是開水燙過的。她的一只手萎縮了,另一只好手緊緊扯住麥小姐的衣角。
看到她這副模樣,挺舉眼前立即浮出妹妹淑貞,浮出他們分手的一幕:一身繃帶的妹妹伸出一只傷得略輕的手,接過他精心制作的風車,吃力地吹氣,風車轉動,妹妹艱難地笑了,“阿哥,你去趕考,要為囡囡進個榜回來,好麽……”
挺舉的眼睛濕潤了。他蹲下來,朝她伸開兩手。那姑娘看一眼麥小姐,見她點頭,這才溫順地走過來,偎到他懷裏。
挺舉抱起孩子,看向麥小姐,問道:“請問麥小姐,這個花園是你的嗎?”
“不是我的,是這些天使的。”
“我是講,這個地方,就是這個院子。”
“是我出錢買的,但不是我的。”
挺舉明白了,聲音中幾乎帶着懇求:“麥小姐,花園裏需要人手嗎?”
“人手?”麥嘉麗伸出一只手,“是這個嗎?”
“不不不,”挺舉連連擺手,“人手就是幫忙做事體的人。”
“太太需要!”麥嘉麗點點頭,連翻幾下手掌,“天使花園剛開張,我太太需要人手!”
太就是大。挺舉聽明白了,指指自己鼻子:“我……可以嗎?”
“太太可以!”麥嘉麗放下孩子,熱切地望着他,“我沒有太多的工錢,你願意嗎?”
“我不要工錢。”
“太好了!”麥嘉麗興奮地伸出手,“伍先生,天使花園歡迎你!”
挺舉曉得是洋人的握手禮節,但對方是個女人,他退後一步,拱手道:“謝麥小姐不棄,從明日開始,在下,就是我,下工後就來上工。”
夜裏下米時,由于天色昏黑,老人看不清,靠岸不慎,船又載得重,把挺舉、阿祥不久前新砌的埠頭撞壞了。幸好木船未受大損,大米悉數入倉。
見埠頭如此不經撞,手頭又有錢了,挺舉就與阿祥商議,決定靠河砌一排抗撞的石條。
說幹就幹。
翌日晨起,阿祥帶着夥計趕到附近一家石廠,買來十二根石條,每根長約三尺,寬約一尺半,厚過半尺,如果沿埠砌出上下兩層,肯定可以經得起任何糧船的沖撞。
石條運到,挺舉與阿祥等随即忙活起來,正幹得歡時,順安氣喘籲籲地趕到,揮汗叫道:“阿哥,快,魯叔叫你!”
“啥事體?”挺舉看他一眼,擦把汗道。
“我也不曉得。”順安搖頭道,“魯叔要我通知你,馬上去錢莊,這就跟我走!”
見順安這麽着急,挺舉以為出啥大事了,未及多想,擡腿就與順安趕到茂升,見齊伯守在門外,遠遠向他招手。
“齊伯,聽說魯叔叫我?”挺舉趕到跟前,擦把汗道。
“快,”齊伯急道,“人都到齊了,就差你哩。”
齊伯引領挺舉直至議事房,推開房門,讓進挺舉,将一路跟來的順安擱在堂外。
順安臉上一陣火辣,怏怏不樂地回到跑街室,不見慶澤,問信房夥計方才得知,所有把頭及各個店鋪的掌櫃都到議事房去了,說是老爺與他們商議大事呢。
順安搞明白原委,一股寒意直透背脊。
果如那夥計所言,客堂裏依序就座的是錢莊八大把頭及各大店鋪的十一個掌櫃。俊逸坐在主位,老潘坐在左側上首。
見到在場的都是掌櫃級人物,挺舉吃一大驚,回望齊伯。齊伯不由分說,扯住他胳膊走向一個空位,按他坐下。
挺舉如坐針氈。因為未及換裝,穿的仍是幹粗活穿的粗布短褂,在一大幫穿長衫的掌櫃、把頭群裏,挺舉就顯得分外紮眼。
所有目光聚攏過來。
幹活幹出一身臭汗,外加一路跑來,這又緊張,挺舉身上汗淋淋的,額頭更是流下幾道汗污。挨在他兩邊的掌櫃各自皺眉,向外挪挪凳子。
挺舉更覺尴尬,卻也無計可施,只好坐得直直的,二目閉起。
俊逸咳嗽一聲,将衆人的目光吸引過來。
“人齊了,就開始吧。”俊逸揚起一張報紙,“我請諸位來,主要是通報兩樁事體。其一是這張報紙,想必大家都看到了,近日有阿飛在市面滋事生非,鬧得雞犬不寧。前日有人前往茂平谷行騷擾,收取保護費,茂平谷行新來的夥計伍挺舉應對有度,舉止得體,智退衆阿飛,未使谷行遭受任何損失,值得大家效仿!”
衆人紛紛小聲議論,不自覺地看向挺舉。
“伍挺舉,請你站起!”魯俊逸也看過來。
挺舉誠惶誠恐地站起。
“我決定,”俊逸鄭重說道,“從今朝起,晉升伍挺舉為茂平谷行執事掌櫃,輔助掌櫃馬振東。茂平事務,只要振東不在店中,悉由挺舉主持,望諸位予以協助。”
所有眼睛直盯挺舉,多人沖他點頭致意。
挺舉一下子怔了,連作揖答謝也是忘了,呆呆地站在那兒。
“伍掌櫃,請坐。”俊逸微微一笑,擺手示意他坐下。
挺舉忙亂地坐下。
“下面我講第二樁,”俊逸斂起笑,“想必諸位也都曉得了。由于某些不便啓齒的原因,我們的洋行生意全部終止。與這些洋行相關的其他生意,也都深受影響。”
衆人面面相觑。
“衆所周知,”俊逸語氣沉重,“對于我們茂字號來說,洋行往來總額每年不下百萬兩,占六成贏利。這意味着,從現在開始,我們将不得不面臨困境。我召請諸位掌櫃、諸位把頭,到這裏開個諸葛亮會,懇請諸位各獻良策,另辟蹊徑,共渡難關……”
在廣肇來勢洶洶、兵臨城下之際,茂記的諸葛亮會由前半晌開到後半晌,中間不少人因不停喝水而連去幾趟茅房,結果卻連個情急之下的空城計也沒議出。諸大把頭、諸大掌櫃各出奇招,無外乎是些雕蟲小技,賺點小錢尚可,應對眼前困局卻是不足。眼見天色晚了,衆人餓得眼花,俊逸只好沉臉宣布散會。
從錢莊出來,挺舉經涼風一吹,猛然想起昨天的承諾,撩開大腿奔向天使花園,果見麥小姐早在忙活。挺舉朝她抱歉地笑笑,提水桶挑水。就眼下來看,這個活是花園裏最重的,原來是由附近水房派水工送的,這幾日運水工病了,麥小姐正在發愁此事。
灌滿水缸,天色完全黑定了。麥嘉麗帶着三個能幹活的聾啞孩子燒好晚飯,指揮他們把飯菜盛到碗裏,再分成份兒,端到簡易的木案上。
看到麥小姐坐在那裏不動,而那三個孩子做起來甚是吃力,挺舉下意識地就要上去幫忙,不想卻被麥小姐攔住:“不不不,伍先生,你不能做!”
“為什麽?”挺舉不解地看向她。
麥小姐指着幾個大孩子:“燒火,盛飯,分飯,洗碗,是他們的工作。”指自己,“燒飯,炒菜,是我的工作,”指挺舉,“挑水,劈柴,搬物,是你的工作。”
“可……他們還是孩子,人還小呢!”挺舉抗辯。
“他們不小,他們能做。”麥小姐固執地說,“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工作,這是我的安排。大家各做各的工作,你不能讓他們去做你的工作,你也不能去做他們的工作。”
挺舉向餐廳裏望去,果見許多孩子都在忙活,有的擦桌子,有的擺凳子,有的放筷子。三個盛飯的聾啞孩子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吃力但認真地把飯菜全部盛好,端到飯廳,有條不紊地擺在桌上。
孩子們都在桌前坐好了,卻沒有誰動筷子,全都眼巴巴地看着麥嘉麗,顯然是在等她下達最後的命令。
挺舉佩服地望着麥嘉麗。
“伍先生,開飯了,我們過去吃飯。”麥嘉麗沖他甜甜一笑。
挺舉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麥小姐,你……跟他們一起吃飯?”
“為什麽不呢?”麥小姐笑道。
麥小姐朝他揚下手,起身走到餐桌邊,在她的專用凳子上坐下。
挺舉傻了,待愣過神,挪身過去,見麥小姐身邊早已為他留了位置,略一躊躇,動手把凳子挪到她對面,飯菜也拿過來,略顯歉意地沖她笑笑。
麥嘉麗拿起筷子,在碗上敲敲:“開飯!”
孩子們也都紛紛拿起筷子,伏在桌上吃飯。
挺舉早就餓了,沒幾下就把他的一碗米飯吃完。欲待添飯,還沒動身,早有一個聾啞女孩子守在身邊,默默地看着他。挺舉沖她笑笑,曉得是她的工作,就将碗遞給她。那孩子走過飯鍋邊,僅為他盛了大半碗,端過來。
經過這一頓飯,挺舉對眼前這個洋小姐又添一分敬服。
吃過晚飯,麥嘉麗熱情地帶挺舉把天使花園的角角落落參觀一遍。看到一排幹淨整潔的小床中間擺着一張成人睡的大床,挺舉略顯驚訝,問道:“這是誰的?”
“這是我的。”麥小姐應道。
“啊?”挺舉再次傻了,“你……也睡在這裏?”
“為什麽不呢?”麥小姐笑道,“他們是天使,我是天使長,天使離不開天使長,天使長離不開天使。”
挺舉眼睛潮濕了,沖她連連抱拳,問道:“麥小姐,我敬佩你。能問你個事體嗎?”
“伍先生,請問。”
“你是尊貴的洋小姐,為什麽要放下小姐的尊貴,到這裏照料這些……地位卑賤的殘疾孩子?”
“伍先生,你不能這麽說!”麥嘉麗生氣了,小嘴噘起,“我們都是人,我不尊貴,他們不卑賤。他們是天使。在上帝面前,我們平等,我們都是兄弟,都是姐妹。”
萬未料到麥小姐會這般回答,挺舉大是震撼,同時也為自己的存見深感羞愧,勾頭良久,朝她再次抱拳,喃聲道:“小姐,你是個天使。”
“我是天使長。”麥嘉麗自豪地應道。
“請問小姐,”挺舉想了一下,又問,“這個工作……是你自己想要做的嗎?”
“是的,是我自己樂意做的。上帝啓示我,這些孩子沒有父母,身體殘疾,是斷了翅膀的天使,我是天使長,我必須照顧他們。”
“你……認為上帝存在嗎?”
“伍先生,我很驚訝,你為什麽會有這個想法?上帝是神,是所有人的神。他無處不在。”麥嘉麗表情驚愕,指向自己已經成熟的高聳胸脯,“你看,他就在這裏。”
挺舉臉上一陣火辣,同時再次震撼,欲再問什麽,兩個孩子領着一個瘸腿女人走進院裏,她的懷裏抱着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子。
“有人嗎?”那女人問道。
麥嘉麗、挺舉聽到聲音,迎出來。
“聽說你們這裏養……這種孩子,我……”那女人欲言又止。
挺舉看過去。
孩子又髒又臭,衣不蔽體,身上、腿上長着好幾處瘡,許是恐懼和不舒服,在那女人的懷抱裏渾身發抖,兩只眼睛充滿驚懼。
“這孩子是你的嗎?”挺舉問道。
“不……不是的。”婦女遲疑一下,搖頭道,“他倒在路邊,快……快要死了。我看他可憐,抱了他,可我沒錢,我養不活他,聽說你們這裏收人,就……送過來看看。”
挺舉還要再問,麥嘉麗已經走過去,不嫌髒臭地從她懷裏接過孩子,摸摸額頭,抱回屋裏,放在一張小床上,從熱水瓶裏倒來半盆熱水,用毛巾為他擦洗身子。
“伍先生,”麥嘉麗一邊洗,一邊沖他叫道,“這孩子病了,快去請醫生。”
兩相對比,挺舉心裏又是一番羞愧,再無二話,扭身跑出,約過小半個時辰,領着一個大夫匆匆進來。
那孩子已經煥然一新,穿着與其他天使同樣的衣服。大夫看完病,收好費,背起藥箱子走人。挺舉、麥嘉麗送走大夫,回身一看,那個瘸腿的女人仍舊沒走,倚在門上眼巴巴地看着他們。
“這孩子我們已經收下了。你還有事情嗎?”麥嘉麗望着她。
“我……我想問問,”那女人嗫嚅道,“你們能收……收留我嗎?”
麥嘉麗臉上現出為難的樣子,看向挺舉。
“大姐,我們只收殘疾孩子。”挺舉解釋。
“我會做飯,會掃地,我什麽都會做。我只要口飯吃,我……沒地方去了。”那女人淚下如雨。
不待挺舉說話,麥嘉麗朝她點頭道:“好的,我收下你了。”
那女人笑逐顏開,瘸進廚房,眼睛四下亂轉,顯然是要找活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