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
轉身去了。
是夜九時左右,一個黑影飛也似的跑進棚戶區,推開房門,靠在門框上,呼呼喘氣,帶着哭腔道:“阿哥,阿哥——”
正在與養傷的四弟清點戰利品的章虎急走過來,見是阿青,心裏一沉,急道:“出啥事體了?”
“阿哥,我……”阿青上氣不接下氣,“我跟阿黃、阿波去做……做生意,沒提防巡捕房的人換成便裝,在橋兩邊伏着,把阿黃、阿波幾個全抓走了,只……只我一人逃出來!”
章虎倒吸一氣,愣怔許久方才回過神來,走到一個大壇子前,抱起壇子,倒出裏面的所有銀子,裝進一只錢褡子裏,對阿青道:“走,跟我去趟巡捕房!”
二人趕到巡捕房,見不下五六人候在大廳裏,或愁眉苦臉,或怒罵不止。不用問就曉得他們是等候報案的受害人。
看到他來,一個包打聽模樣的走過來:“是來報案的嗎?”
“是是是!”章虎連連揖禮。
那人打量他一眼:“叫何名字?”
“在下姓章,叫章虎!”
“哦?”包打聽沒有再問,拿眼掃他一陣,招手道,“你跟我來!”
章虎略怔一下,讓阿青候在廳裏,擡腿跟他走去。
二人繞過幾個廊,來到邊角一個房間。
包打聽敲門道:“王巡捕,你要的人到了!”
屋裏傳出一個聲音:“讓他進來!”
包打聽打開門,推章虎一把:“進去吧!”複又關上房門,回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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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大幾案後面,王鑫用指節輕扣桌面,兩眼不住地上下打量章虎。章虎二話不說,撲通跪地,倒頭就拜。
王鑫悠悠問道:“你叫章虎?”
章虎叩道:“小的章虎叩見大人!”
“你來此地,可是要報案的?”
“小的不敢。”
“哦?”王鑫再次輕扣案面,“你非來報案,又有何事?”
“小的是特意來孝敬大人的!”章虎從腰中掏出錢袋,雙手捧過頭頂,跪前幾步,将錢袋恭恭敬敬地擺放在案上,複又跪着退至原處,叩拜于地。
“呵呵呵,”王鑫笑過幾聲,提起袋子,嘩啦一聲倒在案面上,神态悠然地碼起銀元來,一邊碼,一邊看向章虎,“小夥子,講講看,你我素不相識,這半夜三更的趕來孝敬,總該有個講法吧!”
“大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章虎連連磕頭,痛哭失聲。
“你這哭的是哪般呀!”王鑫将那堆銀元碼成三個高摞,伸指一彈,三摞銀元嘩啦一聲全部塌倒,撒得滿案子都是,還有不少蹦落到地上,發出一聲聲脆響。王鑫不慌不忙地一個個揀起,重新再碼,就如在玩一場游戲。
“大人,”章虎忖出什麽,越發哭得傷心,“小的此來,是特意求您高擡貴手。小的有幾個兄弟,近日在白渡橋上揀了幾個包包,給大人您添麻煩了。”
“是哪能個揀的?”王大人呵呵笑着問道。
“這……大人明察秋毫,小的就不多講了,只請大人寬宏大量,放幾個兄弟一馬。他們幾人,一是苦于生計所迫,二是小的疏于管教,只要大人高擡貴手,小的保證……”
“呵呵呵,”王鑫擡手打斷他的話,“不瞞你講,你們幾個小阿飛,本大人早就盯上了。之所以放你們幾日,是本大人一時性起,想跟你們玩一場貓捉耗子的游戲!”
“是是是,大人虎威,小的将銘心刻骨,再不敢冒犯了!”
王鑫将案上銀元全部碼完,這又繞過案臺,彎腰撿起地上的銀元,再次回到案後,碼齊,看向章虎:“嗬,小夥子,你這孝敬倒是不少哩,怕是不下一百塊嗬!”
“些許薄禮,難成敬意,望大人笑納!”
王鑫爆出一聲長笑。
“大人,小的手頭不濟,只……只有這點了!”章虎以為他嫌禮小,苦喪起臉道。
“禮是心意,不在多寡,是不?”王鑫止住笑道。
“謝大人了。小的還求大人高擡貴手,寬諒他們一次,也算是賞小的一個薄臉,給他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要我賞你個臉倒是不難,”王鑫彎出指節,跟始見面時一樣,緩緩敲起案面來,“可你也得賞本大人個薄臉才是!”
“小的樂意為大人效勞,請大人吩咐!”
“本大人還想再玩這貓捉耗子的游戲,你得奉陪。”
章虎打個寒噤,重重叩地:“大人明鑒,小的再也不敢了!”
“這麽說,你是不賞本大人這個薄臉了?”
章虎嗫嚅道:“小的不敢,真的不敢了!”
“本大人讓你玩,你玩就是,有何不敢?”王鑫把話點明道。
“這……”章虎擡起頭,一臉茫然地看向王鑫。
“你過來。”王鑫招手。
章虎起身,湊到他跟前。王偵探對他耳語一陣,章虎連連點頭,喜形于色。
“小子,既然你賞了本大人這個面子,那幾個小兄弟你可以領回去了。”王鑫将三摞銀元啪地按倒,推到他前面。“至于這幾摞銀角子,你也拿回去吧。”
“這是小的孝敬大人的,哪能收哩?”章虎複推回去。
“做生意得有本錢,是不?這點銀子,你且拿去做個本錢,待生意做大了,你再來孝敬本大人不遲。”
“謝大人恩賜!”章虎收起銀子,複退幾步,跪在地上叩道,“大人,小的還有一求,再請大人恩賜!”
“講吧。”
“小的來到上海,舉目無親,想認大人為幹爹,不知大人……”
“這……”王鑫遲疑一下,“難得你有這份心意。只是,我沒比你大多少,認幹爹不妥,就認你做個弟子吧!師徒無大小,在個輩分而已。”
章虎正正衣襟,朝王鑫拱手道:“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跪地連磕三個響頭。
接後幾日,大英租界風聲乍起,一出又一出貓捉耗子的大戲輪番上演。商店遭搶,路人被劫,一連串阿飛騷亂事件接連發生,并在“金鳳銀樓大劫案”中達到峰值。
金鳳銀樓位于南京路鄰近外灘處,是申城名門淑女購買金銀玉飾的不二之地,一向守護甚嚴,從未有過劫案發生。這日中午,一個不下五人的蒙面劫匪持槍登門,綁起兩個守衛,搶走飾品後大搖大擺地走出店門。老板聞訊,急帶幾個夥計遠遠追在劫匪後面,邊追邊叫:“搶銀子喽!”“快來人哪!”鬧得租界裏驚天動地。巡捕房聞聲而動,警哨疊起,待十幾個巡警飛奔過來時,劫匪蹤影皆無。衆巡警表情沮喪,無功而返。
“偏巧”的是,這日有兩名記者在附近樓上用餐,“及時”伸出相機,居高臨下,将這“壯觀場面”連拍幾張照片,然後又“顧不上吃飯”,于“第一時間”走訪銀樓,接連寫出數篇精彩文章,鬧得申城上下沸沸揚揚,“銀樓劫案”成為上海灘第一大案。
銀樓劫案沒過兩日,一洋人的手提箱在大街上公然遭搶。警哨響起,王鑫一馬當先,如飛般追上搶匪,“孤身”與兩名“兇狠阿飛”經過近一刻鐘的“貼身肉搏”,将二人“捉拿歸案”,手提箱物歸原主,洋人沖王巡捕豎大拇指的照片赫然報端。
數日過後,上海灘第一大案“告破”,破案的仍是“神探王鑫”,說是王神探在“巡夜時”發現一人形跡可疑,跟蹤而去,意外“巧遇”六名劫匪“坐地分贓”。也是“藝高人膽大”,王鑫不及回去叫人,當即掏槍堵在門口,放聲大喝:“劫匪休走,我是巡捕房的,你們被包圍了!”六名劫匪吓得“屁滾尿流”,情急之下,吹滅燈,從後牆“破窗而逃”。王神探截獲部分贓物,經“金鳳銀樓确認”後,“物歸原主”。“金鳳銀樓”特別贈送巡捕房華探所一塊鍍金匾額,上面題寫四字:“神探王鑫”。
一時間,神探王鑫威名大振,沒過幾日就被巡捕房“破格”提升為華探所探長。
沒幾日折騰,章虎等人無不鳥槍換炮了,不但個個衣着體面,住家也從棚戶區搬出,租在附近一條頗為體面的弄堂裏,房間寬綽,有個大院子,院門處還有個小門樓,門樓前還有棵又高又大的香樟樹,濃蔭把大半個院子遮了個嚴實。
在王鑫榮升探長的當日,章虎使人從餐館裏叫來兩桌豐盛的佳肴,搬來幾壇老酒,與衆兄弟在新宅院裏捧杯把盞,吆五喝六,慶祝師父高遷。
“小娘比,我們這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阿青興奮地舉杯。
“是哩,”新加入的阿黑讨好他道,“阿青哥,你不曉得,我讓王探長抓到那陣兒,當真吓得不輕。王探長的功夫,真正神哩,那雙手就跟鐵鉗子似的。”
“阿黑兄弟,”章虎聽到,舉杯過來,“大哥讓你受苦了。大哥敬你,還有阿亮,沒有你倆加入,就沒有大哥的今天,也沒有衆兄弟們的興盛嗬!來,大哥先幹為敬!”一飲而盡。
阿黑、阿亮受寵若驚,各自舉杯飲下。
“阿黃,”章虎的目光掃向阿黃,“那樁事體,打探出來沒?”
“打探清爽了。”阿黃應道,“除去茂升錢莊,魯家另有十二家鋪面,生意做得大哩。”
“阿哥,”阿青恨道,“不能放過姓魯的了!早晚想起那樁事體,我就憋屈!”
章虎眉頭凝起。
“阿哥,”阿黃湊近他,“我還打聽出一樁事體。這十二家店中有一家叫茂平谷行,掌櫃姓馬,是姓魯的大舅子,也是個遠近知名的老癟三。這老癟三有兩大嗜好,一是酒,二是賭。賭輸了喝酒,酒醒了再賭,專跟姓魯的過不去,聽說虧去姓魯的不少銀子,姓魯的卻拿他無計可施哩。”
“哦?”章虎眯起眼睛,“此店生意如何?”
“一塌糊塗。不過,近日姓魯的起用一個新手,圖謀振作。阿哥,你猜猜,這個新手又是啥人?”
“啥人?”章虎看向他。
“就是當初到魯家告密、壞掉我們事體的伍挺舉。聽說是朝廷取締科舉,他拉上姓甫的一道來闖上海灘,就是我們上次碰到姓甫的那天。姓魯的安排姓甫的到茂升錢莊當跑街,将伍挺舉放到這個谷行裏實際掌盤。”
“小娘比,那場大火哪能沒把他也燒死哩?”阿青咬牙道。
“那樁事體誰也不許再提!”章虎白他一眼,低頭思索一會兒,搖頭苦笑,“娘稀屁,這可真叫冤家路窄哩。”
“阿哥,這就收拾他去!”
“明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