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黃昏時分,順安胸前挂着跑街包,腳步匆匆地穿過中院長廊,走向後院宿舍。路過中院時,隐約聽到小姐的閨院裏傳出女人啜泣聲。
順安吃一大驚,頓住步子,循聲走到小院的圓拱門邊。
小姐的閨院是禁區。他與挺舉住進魯宅的第二日,齊伯就曉谕二人,沒有老爺特許,不得入內。然而,此時的順安,心裏就如貓抓一般,莫名湧出一股沖動,四顧無人,一閃而進,隐身于假山後的竹叢中,偷眼望去,見竹影掩映的亭子上只有小姐一人,正憑欄抽動雙肩,哭得傷悲。夕陽餘晖反射在她的漂亮旗袍上,映出一輪錯落有致的背影曲線,在輕微的抽動中楚楚動人。
順安被這場美景吸引住了,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伏在那兒。
碧瑤仍舊沉浸于莫名的傷感中,兀自啜泣。
“咦,旁無一人,不似有誰招惹,小姐哭得介傷心做啥?”順安忖道。
“小姐,快到前院來,齊伯叫你!”秋紅的聲音從前院飄來。
碧瑤打個驚怔,答應一聲,擦去淚水,将一物啪地擱在欄杆上,拔腿跑去。
順安聽她走遠,曉得院中再無他人,怦然心動,蹑手蹑腳走進亭裏,見欄杆上放着一書,打眼一看,是《西廂記》。
書中透出一股濃濃的香水味。
順安深吸幾下那味道,目光落在翻開的書頁上,見上面滿是淚水。細看下去,竟是長亭送別一段。
這是順安從小就聽姆媽唱過來的,此時得見,竟是忘了環境,情不自禁地學起姆媽的腔調,輕聲唱道:“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聽得道一聲去也,松了金钏;遙望見十裏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順安顧自唱得投入,不提防小姐惦念此書,一陣風似的跑回來。待他聽到腳步聲時,小姐已到院門外。順安來不及将書原樣擺回,縱身閃進竹叢。
碧瑤直奔亭子,見書沒了,納悶道:“咦,這書哪兒去了?”又尋一會兒,朝遠處大叫,“秋紅,快過來,我的書哪能尋不見哩?”
秋紅急跑過來,問道:“小姐,你放哪兒了?”
“就這兒。”碧瑤指指欄杆,“我才放下一時時兒,竟就不見了,難道是鬧鬼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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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鬼字,秋紅打個哆嗦,鎮住膽子道:“小姐,怕是讓風刮到下面了,我去尋尋。”秋紅繞到欄杆下面,遍尋不見,見風吹竹林,發出沙沙聲,遂看向竹林,“小姐,會不會讓風刮進竹林子裏去了?”
順安打個驚戰,面無血色。
碧瑤看下林子,嗔怪道:“厚厚一本書,介小的風,哪能刮得動哩?”
“不定來股旋風呢?”
“旋你個頭!”碧瑤白她一眼,“你就想着鬧鬼!”
旋風與鬼本是連在一起的,聽碧瑤這麽一說,秋紅再次打個驚戰,不由自主地望向竹林。太陽落山,最後一抹紅光已經淡去,竹林裏真還有種陰森森的感覺。
秋紅吐下舌頭,顫聲道:“小姐,我……這去拿個燈籠。”
“算了,”碧瑤皺起眉頭,“一本破書,沒啥稀罕的!哪個鬼歡喜,就讓它拿去就是。”扭過身,快步走向閨樓。
小姐句句離不開鬼,秋紅吓得花容失色,緊跟于後。二人打開樓梯上的電燈開關,快步上樓去了。
順安籲出一氣,閃出竹林,順陰影溜出院門,踅進後院,将自己關進房裏,心裏撲通撲通地緊跳一陣子,方才緩過氣來。
直到此時,順安才驚愕地發現,他的手中依然拿着小姐的香書。
“天哪,這可哪能辦哩?”順安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不行,我得送回去。小姐尋不到,真會以為是鬧鬼,也必告訴魯叔。魯叔必定讓齊伯追查,齊伯那人……”
順安想到此處,由不得打個驚戰。
順安拿起書,拉開房門,走向中院,正欲還書,遠遠聽到腳步聲和齊伯的咳嗽聲,趕忙退回,再次閃進屋裏,喘會兒氣,心道:“也罷,既然是鬧鬼,就讓它鬧去。要是小姐不鬧,啥人也不會曉得此事。要是小姐鬧了,魯叔追查,我就把書毀掉。查無實據,也不會有人懷疑到我。”
這樣想定,順安心裏踏實下來,開始翻看小姐的香書。
翻着翻着,順安眼前漸漸浮出一幕幕場景。
大街上,碧瑤鄙夷地罵他是小偷,他把一口鮮血準确地射在她的新旗袍上。
魯家客堂裏,碧瑤向他投來質疑的目光。
碧瑤的聲音也在耳邊響起:“記得你好像不叫曉迪吧。你姓甫,叫甫順安,是街西甫家戲班主的兒子。那日在典當行,我親眼看到你跟人打架哩……”
接着是老潘的聲音:“昨日推舉商務總會的會員人選,議到茂平谷行時,齊伯推薦的是挺舉,老爺竟也同意。師父思慮許久,覺得不太妥。挺舉無論是何來路,名分上不過是個初來乍到的夥計。商會是何等雅致地方,推個夥計去登大堂,師父擔心讓人把我們茂字號看扁了……”
順安眼前,耳邊,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越想越是煩悶,呼吸也漸漸加重,自語道:“眼下與我扯不斷、理還亂的只這兩個人,一個是魯小姐,一個是挺舉阿哥。魯小姐讓我頭大,挺舉阿哥讓我……”
順安折騰得頭大,長嘆一聲,将書重重合上,正打算去洗澡,聽到外面腳步聲近,是挺舉回來了。
順安打個驚愣,忙将香書壓在枕下,順身一躺,歪在床上,裝模作樣地打起鼾聲。
翌日晨起,順安故意磨蹭,見挺舉出去,方才麻利地從枕下取出書,塞進跑街包,走到門外,想想不妥,返身複取出來,在屋內尋處安全地方藏起,剛要出門,又覺不妥,将書再拿出來,幹脆擦燃火柴,在地上點了。
眼見香書焚為一炬,順安這才長出一氣,掃去灰燼,一身輕松地走出門去。
然而,燒沒的是書,不是順安的心。一整天裏,昨夜枕下那冊讓他嗅了一夜香氣的《西廂記》在他心裏始終揮之不去。
大街上,順安一路走,一路琢磨:“那書為風花雪月之最,長亭送別為莺莺小姐與張生難舍難分之最。魯小姐在那書上特別噴灑香水,足見珍視之重,又在長亭送別處傷感灑淚,足見用情之深。小姐如此這般,又是為何?難道是……小姐思春了不成?”
想到思春二字,順安心裏一顫,耳邊不由蕩起章虎的聲音:“就說這姓魯的吧,原本讀書不成,窮困潦倒,在這街上攤個小魚攤,賣些死魚臭蝦,狗屁不是,後來勾上馬家小姐,弄大人家肚皮,得銀二百兩,方才混出個人樣來。不想這人樣混大了,反倒擺起譜來,不把窮人當人看哩!兄弟,曉得阿哥為何要收拾他不?”
“我哪能淨往這方面想呢?”順安暗罵自己一聲,大步走去,沒走幾步,再次忖道,“咦?我為什麽不能這般想呢?魯叔既能這般,我憑啥不能?何況魯叔膝下無子,只此一個女兒。天底下哪來介好的事體,打燈籠也難尋哩。”
順安閉上眼睛,良久方才睜開,臉上浮出一層淺笑,擡頭一望,剛好看到一家門面,匾額上寫着“瀚海書局”四字,靈機一動,擡腿走去。
一個穿長衫、秀才模樣的店主看到順安一身光鮮打扮,又見他背着一只跑街包,知是個有錢的主兒,堆起笑臉迎上,深鞠一躬:“先生,進來看看吧,本店種類齊全,價錢便宜,保管先生滿意!”
“有曲子戲沒?”順安劈頭問道。
“有有有。”
“講講看,都是哪些曲子?”
“什麽曲子都有。先生想看哪一類?”
“《西廂記》。”
“呵呵呵,是豔曲呀,”長衫店主壓低聲音,“本局多的是,清一色公子小姐談情說愛的。先生請随我來。”引順安走到最裏廂,從架上拿出一套,“請看這一套,天一閣刻本,有《西廂記》《拜月亭》《牆頭馬上》和《倩女離魂》,一總兒四本,號稱元代四大名曲,豔而不淫,堪稱上品嗬。”
“幾钿?”順安接過來,一本一本地翻看。
“三塊五角。”店主脫口說道。
“介許多!”順安皺下眉頭,将手伸進袋裏,摸一會兒,扭身走出。
“先生,你……能出幾钿?”店主追出來。
“我身上只有三塊!”順安如實說道。甫韓氏塞給他五塊,讓挺舉摸走兩塊,身上只剩這點了。
“看你實意想買,三塊就三塊吧。”
蘇州河北岸的棚戶區裏,家家戶戶飄出飯菜香。
幾個孩子在髒亂狹窄的巷道裏端着飯碗邊吃邊鬧,一個小男孩一頭撞在匆匆走路的章虎身上,飯碗掉落在地,章虎的褲子、鞋上濺滿稀粥。
“小赤佬,找死呀你!”章虎瞪他一眼,彎腰拍打褲子。
孩子用的是木碗,飯灑了,碗卻沒破。不知是吓呆了,還是想拿回他的碗,那孩子動也不動,依舊像個木樁一樣豎在那兒。
“小赤佬!”章虎跺下腳,把鞋上的米飯震掉,擡腿又走,因眼睛仍舊盯在那孩子身上,剛巧踩到灑滿一地的稀粥上,打個趔趄,幸好伸手撐住牆,沒有滑倒。
“你個小赤佬,看我揍死你!”章虎穩住身子,揚起拳頭,朝他龇龇牙。
“姆媽——”孩子回過神了,顧不上拿碗,撒腿逃開。
“小娘比,人走倒運,撒泡尿都有野蜂叮住鳥!”章虎苦笑一聲,拍拍手,繼續走去。
走過幾道門,章虎推開一扇,走進一個簡陋的棚戶。屋裏沒有像樣的家具,也沒有床鋪,只有一溜兒草席子挨排攤在地上。一個兄弟頭上、胳膊上、腿上各纏幾條繃帶,躺在一條破席子上,幾個小阿飛在他身邊或坐或躺,無不面色沮喪。
看到章虎,所有目光皆望過來。
“看我做啥?飯哩?大中午了,一個個就跟死魚一樣躺在床上,等我喂呀!”章虎白衆人一眼。
幾人面面相觑。
“阿哥,沒……沒米了。”阿青嗫嚅道。
“啊?”章虎驚愕了,“阿青,你……哪能瞎講哩?昨晚不是還有菜粥嗎?”
衆人把頭扭向他處,似是不忍看他。
“阿哥,昨晚就剩小半碗米,我拼湊幾把撿回來的爛菜葉子,方才做出三碗菜粥,全都……盛給四弟和阿哥了。”阿青勾下頭,掃衆人一眼,低聲喃道,“阿拉……”頓住沒再講下去。
“你……哪能不早講哩?”章虎蹲在地上,兩手抱頭,許久,擡起頭,嗔怪他道。
“阿拉……阿拉哪能再給阿哥添堵哩?”
章虎的手指用力戳在地上,好像這地下埋着大米似的。
“不瞞阿哥,這些日來,啥人也沒尋到生活,就身上那點錢,早折騰光了。”阿青半是自語,半是說給章虎,眼睛望向受傷的阿飛,“四弟昨日就該換藥,可那大夫死也不肯來,說是前兩次換藥的錢還沒付哩。”
“娘稀屁,”章虎恨道,“小小郎中也敢耍橫!”轉對阿黃,“阿黃,你這再去請他!傳我的話,再敢不來為四弟換藥,我就叫他永遠關門!”
“好咧!”阿黃應過,開門出去。
“阿青,你去弄些吃的,讓兄弟們全都填飽肚皮!”章虎在袋中掏摸一陣,尋到一個銀角子兒,遞給阿青。
“阿哥,你哩?”
“我有點事體,外面吃去!”
大街上,章虎越走越慢,肚子餓得咕咕響,身上一個銅子也沒有了。
一群麻雀在街面上瘋狂啄食,待章虎走近,忽地飛起,卻又不肯飛遠,只在旁邊的梧桐樹上喳喳地聒噪,叫得他心煩。章虎走到麻雀啄食的地方,見是有人扔掉的一塊碎面包,快被路人踩成粉末了。
肚子又叫起來。不知怎的,章虎突然羨慕起這些麻雀來,心中泛起說不出的失落與沮喪,甚至隐隐感到某種莫名的恐懼。
人說上海灘遍地黃金,章虎在這裏苦撐月餘,卻連一塊土疙瘩也沒撈到。顯然,上海灘在刻意與他作對。可以說,此生迄今,他還從未有今天這般感到挫敗。這幫兄弟懶散慣了,苦力做不來,讨飯舍不下臉,打工沒手藝,唯一能做的就是耍橫撈財。但上海灘不比牛灣鎮,沒過幾日,他們就可怕地領教一個事實,莫說是黑道街幫,即使乞丐也都是嚴格劃分過地盤的。他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就如幾條鄉下稻田裏的小泥鳅突然闖入大池塘,一時無所适從,偷偷摸摸出手幾次,錢沒撈到幾钿,人卻被盯上,一幫人堵住四弟,将他打個頭破血流,幾處骨折,且又留下狠話,斷去他們報複的念頭。對此窘境,弟兄們誰也沒說二話,然而,即使章虎自己,也覺得這個大哥當得窩囊。
眼見斷糧,兄弟幾人也都洩氣,沒人再出門,章虎真正着急了。
“小娘比,我就不信,介大的上海灘竟就容不下我一個章虎!”章虎飛起一腳,将那塊爛面包一腳踢飛,而後邁開大步,熟門熟路地拐過兩條街道,徑直走向一處高大門樓,在門口頭停下,擡眼望向當頭高懸的“鴻運賭局”四字。
顯然,章虎并非初次上門了。
站一會兒,章虎摘下氈帽,細審一遍,複又戴上,将手伸向挂在脖頸上的一根紅線,嚓一下扯它出來,現出一個拇指般大小的金鎖。
這是把長命鎖,自幼就戴在他的脖子上,不曾有須臾離開。章虎輕輕撫摸幾下,狠下心,用牙齒扯斷紅絲繩,将金鎖攥在手心,昂首挺胸地跨入賭場。
賭場內人來人往,設着多個賭局。
章虎走向賭臺,将手中金鎖擺在櫃上。
莊家拿過金鎖,眯眼審看。
“不用看,足金貨,你過下秤,看看能抵多少銀子?”章虎泰然說道。
莊家這也審看過了,朝他笑一下,把金鎖遞給一個人,讓他過秤。那人秤完,伸出十根指頭。
莊家伸出手掌,也對章虎比出一個十字。
“換籌碼來。”章虎朗聲說道。
莊家示意,早有人拿過十個籌碼,雙手遞給章虎。
章虎徑直走到賭骰子的賭案上,将籌碼擺在眼前,神态輕松自然,看不出任何異常。
賭局開始了。
章虎每次只押一個籌碼,且只押在一個點上,連押兩次,全輸。
章虎做出詫異神情,将剩餘八個全部押上,仍舊押在那個點上。開盤前,章虎低下頭去,仔細查看盤子,似乎要看看這個骰子裏是否有鬼。
确認無誤,章虎方才直起身子:“開盤吧。”
莊家開盤,果然是章虎所押的那個點。
莊家大是詫異,幾個看客不無驚愕。
章虎将十六個籌碼依舊押在那個點上,如法炮制。再次開盤,章虎又贏。
衆看客發聲喊,齊圍過來。
章虎連贏數次,面前籌碼越堆越多。
莊家顯然吃不消了,停住賭盤,朝章虎拱拱手:“客人稍候,容在下方便一下,去去就來!”言訖,徑直走向附近一處茅廁。
幾分鐘後,莊家走出茅廁,神态安閑地坐在賭局前,笑問:“先生,還要賭不?”
章虎遲疑一下,點頭。
“先生,還押這個點嗎?”莊家再問。
“是。”
“押多少?”
“全押上!”章虎牙關一咬,将所有籌碼盡數推去。
莊家開盤,輸的卻是章虎。
全場驚詫。
章虎面無血色,一屁股跌坐于地。
“先生,還要押嗎?”莊家微微一笑。
章虎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搖頭。
莊家沒說什麽,朝他微微一笑,兩手拍打幾下,朝衆人略拱一拱,起身走向後院。
章虎跌跌撞撞地走出大門,一臉沮喪和懊悔。
章虎走有十幾步,後面傳出一個聲音:“先生留步!”
章虎站住,見後面快步跟來兩個漢子。
二人一左一右,将他夾在中間。
一人拱手道:“先生,我家老頭子有請!”
章虎心裏一震,曉得麻煩來了,想來硬的,估量一下對方實力,自己并無把握,只得硬起頭皮,跟他們走進旁邊一個并不起眼的小門,來到一處雅室。
雅室裏坐着一個年逾五旬的老者。莊家站在一邊,身邊各立一個漢子。
章虎臉色變了。
“年輕人,曉得輸在哪兒嗎?”老者望着章虎,緩緩問道。
“晚輩不曉得,敬請前輩指點!”章虎拱手。
“我不曉得你輸在哪兒,但我曉得你贏在哪兒!”老者的聲音稍稍陰冷。
章虎不由自主地“哦”出一聲。
“摘下他的帽子!”老者虎起臉,吩咐一人。
章虎打個驚戰,身子晃了晃,勉強穩住。
那漢子走過去,摘下章虎帽子,雙手呈給老人。老人從帽子裏取出一塊磁鐵,啪地扔到章虎腳下。
“年輕人,敢在我老千龐的眼皮底下耍這個,你小子膽子倒是不小嗬!”老千龐手指輕扣椅子扶手,發出嘭嘭悶響,轉向莊家,“阿根,按照家法,此類行為該是哪能個懲戒?”
“回禀師父,輕則杖責二十,重則斷其三指!”
“年輕人,可聽清爽否?”老千龐看向章虎。
“聽清爽了。”章虎橫下心來,朗聲應道,“晚輩有眼無珠,既犯虎威,悉聽前輩處置!”
“哦?”老千龐倒是驚愕了,盯他許久,微微點頭,“嗯,年輕人,你有此等膽識,倒叫老朽刮目相看。好了,老朽也不再問你姓啥名誰,今日饒你一次。記住,下不為例。”轉對莊家,“阿根,送客!”
“晚輩章虎叩謝前輩不罰之恩!”章虎撲地跪下,向老千龐連磕三個響頭。
阿根努下嘴,幾個漢子護送他出去。
“師父,這就放他走了?差點讓他——”阿根不解地看向老千龐。
“你小子,難道想把事體鬧大麽?”老千龐白他一眼,“去,馬上換掉那副骰子,三個月內不可再用!”
“是!”莊家轉身走出。
側室門簾掀起,一個身穿租界巡捕警裝的漢子走出來。漢子年不足四十,中等身材,一身結實的肌腱一看就知是練過功夫、混過道上的。
這漢子姓王名鑫,十年前就在大英租界巡捕房的華探所裏當差,做了三年包打聽,六年前就被提升為探員,負責維護附近幾條街道的治安,鴻運賭局剛好就在他的轄區。
大英租界甚大,華人探員不下十個,探長卻只一名,是一個姓張的資深探員。近日張探長生病住院,聽說是死症病,巡捕房有心在衆探員中物色新探長,資歷足厚的王鑫動心了,這來與老千龐謀劃此事,偏巧撞到章虎。
老者朝他抱拳道:“今朝大意,差點失荊州,讓大人見笑了!”
“呵呵呵,還是你這老姜辣嗬。”王鑫在椅子上坐下,“不過,那小子倒也是個人物,讓在下看了一出好戲呢。”
“大人好眼力嗬,”老千龐微微點頭,“此人是個幹家子!”
“老龐呀,”王鑫歪頭看着他,“看到此人,在下倒是想到一步妙棋,或能破局!”
“哦?”老千龐眼睛眯過來。
王鑫招手,老千龐湊過頭。
二人耳語,老千龐連連點頭。
天色昏黑,蘇州河邊的白渡橋上,過往行人稀疏下來。
從賭場裏逃過一劫的章虎不無沮喪地沿着蘇州河的土堤岸走到白渡橋下,在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上一屁股坐下,百無聊賴地望着黃黃的河水發呆。是哩,他得好好思索一下今後的棋路,何去何從,每一着都是關鍵。
肚皮卻不争氣地響起來。飯還是昨晚上吃的,從早上到後晌他幾乎水米未沾牙,這陣子定神了,胃腸終于發作,叽叽咕咕地響個不住。
“小娘比,咕咕個屁!就為填飽你,老子把姆媽送我的長命鎖也搭進去了!”章虎恨恨地捶打肚皮,正自着惱,橋上響起一陣騷動和奔跑的腳步聲,有女人的尖叫聲跟着傳來:“搶劫了,抓歹徒啊——”
緊接着,是巡捕的警哨聲、衆人的奔跑聲和其他騷亂聲。
章虎搭眼望去,剛好看到一個搶包的癟三正在撒丫子跑向橋北。兩個巡捕追到橋的中間,不約而同地停住步子。
“快追呀,就是那個歹人,這就下橋了!”女人大聲叫道。
“對不起,夫人,我們只能追到橋中間,橋那邊不歸我們管!”
“那……歸啥人管?”
“歸美國巡捕房。我們是大英巡捕房的!”
章虎眼睜睜地看着那個癟三提着個包包在夜色下走下橋頭,幾乎是不慌不忙地與守在橋柱下的另外一人會合,悄無聲息地繞過橋柱,眨眼間消失在一片蒼茫中。
章虎靈光閃動,精神陡來,将饑腸抛在一邊,一口氣跑向他們租住的小窩棚,氣喘籲籲地掩上院門。
幾個兄弟早已聽到聲音,紛紛迎出。
“有米飯沒?”章虎跟他們走進屋裏,興致勃勃地問。
“有有有,”阿黃疊聲應道,轉向阿青,“快給阿哥盛去!”
阿青端來滿滿一碗米飯,上面還搭一層油油的炒青菜。章虎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幾口,看向受傷的阿飛,見傷口都已包紮過,騰出口問:“郎中來過了?”
“是哩!”阿黃興奮地說,“阿哥,你這辦法管用哩。我擱下兩句話,狗屁郎中再不敢接腔了,提上醫箱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一路跑來!”
“呵呵呵,”章虎樂不合口,“是哩,運道來了,想擋也擋不住!”
“阿哥,看你這神氣,可有好事體了?”阿青急問。
“諸位兄弟,你們這都過來!”章虎擱下飯碗,向衆人招手。
衆阿飛齊圍過來。
章虎如此這般附耳低語,群情亢奮。
由于在商會選戰中完全站到四明一側,魯俊逸的茂記系列商號徹底被廣肇卡斷了財路。丢豆子事件過後三日,與茂記合作的六家洋行有五家以各種理由中止業務,又過幾日,最後一家也來函中止。
茂記的十二家店面,有八家與洋行合作,直接從洋行批貨,或代洋行購貨,往來業務均經由茂升錢莊與洋行結彙,裏裏外外,數目甚巨,占茂記業務總量的百分之六十。這些業務突然中斷,對茂記上下無疑是個沉重壓力。
尤其是對魯俊逸。
這日早上,俊逸在家裏悶坐一時,千頭萬緒,竟無一個解招。
馬車像往常一樣停在門口。聽到齊伯在叫,俊逸想也不想就拿起提包,徑直走出大門。快到錢莊時,俊逸吩咐車夫回頭直驅商會。快到商會時,俊逸再次吩咐回頭,直驅阿秀處。
得知俊逸要一直待在這裏,阿秀受寵若驚。她親自下廚,親自侍候,連二樓的衛生都是她親自做的,只讓阿姨在樓下打轉,做粗活,打下手,購東置西。
看着阿秀把親手做下的佳肴一盤一盤地端到樓上,看着阿秀把偌大一個桌面擺得滿滿當當,再看着她一件接一件地擱齊酒具,斟滿酒,把酒杯端到他面前,俊逸似乎一下子把外界的所有不快盡皆抛掉了。
“阿秀,你……真漂亮!”俊逸兩眼眨也不眨地落在她身上。年僅二十餘、從未生育過的阿秀真就宛如一個少女。
“阿哥?”阿秀放松開來,俏臉紅到耳根。
是的,站在面前的是她魂牽夢萦的男人,是她從少女時代就一直愛着的男人。這些年來陰差陽錯,阿秀沒有開心過。然而今天,她如一朵鮮花,豔豔地開了。
俊逸接過酒杯放在桌上,無視這酒這菜,只将她一把攬在懷裏,緊緊擁住。
“阿哥,酒菜都要涼了。”阿秀偎依一陣,作勢掙脫。
“我不餓,我不要吃菜,”俊逸将她抱到床上,動手解開她的衣服,“阿秀,我要吃你。我這就要你為我生一個兒子!”
阿秀不無羞澀,欲推還迎,配合他脫去自己身上最後的褂兜。
“不不不,阿秀,”俊逸三下五除二地解去自己衣服,将她壓在身下,“不是只生一個,我要你生兩個,生三個,生出一窩兒子!”
“阿哥……”阿秀的身體酥軟了。
一連數日,俊逸像是醉了酒似的泡在阿秀房間裏,直到小半夜才趕回家,更有兩日,直到天亮依然不見蹤影。
春江水暖鴨先知。魯宅上下,感受深刻的莫過于碧瑤。
第五日晚上,眼見天色将要黑透,碧瑤、秋紅仍舊一邊一個守在魯宅的大門外面,眼巴巴地望着大街。
齊伯走過來,沖碧瑤揚下獨臂,笑道:“小姐,你倆站在此地做啥?當門神哪!”
“沒啥事體,随便看看街景。”碧瑤沖他淡淡一笑。
“晚飯涼了,鄭姨讓我請你倆吃飯呢。”
碧瑤略顯失望地又看大街一眼,朝齊伯點下頭,與秋紅一道随他走向餐廳。
滿滿一桌都是她平素愛吃的菜肴,但此時的碧瑤胃口全無,在餐桌邊悶悶地坐一會兒,看向陪在一邊的齊伯:“齊伯,我想問你個事體。”
“小姐請講。”
“我阿爸他……這幾日哪能不見個影哩?”
“哦,”齊伯曉得她有這一問,早就備好了,“老爺新近當選商務總會的總董,增添許多事體,忙不過來哩。”
“忙得連家也不回了?”碧瑤直盯住他。
“回了呀。”齊伯撓撓頭皮,“昨晚老爺還回來了呢。”
“我哪能沒看見?”
“呵呵呵,老爺回來得太晚,想必小姐睡熟了。”
“你騙人!”碧瑤忽地站起,将筷子啪地朝桌子上一摔,“我到雞叫都沒睡!”兩手捂臉,哭着跑向後院。
齊伯倒是傻了,幹臉坐在那兒。秋紅怔一下,放下筷子,緊追出去。
碧瑤一氣跑進自己閨院,坐在亭子裏正自傷心,隐約傳來順安的朗朗吟詠聲。聲音來自後院,由小到大,略帶一絲他從甫韓氏那兒耳濡目染的南詞腔調:“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馬兒迍迍的行,車兒快快的随……聽得道一聲去也,松了金钏;遙望見十裏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碧瑤心裏煩透了,拼命捂住耳朵,可那聲音猶如一把鑽,隔着房子和圍牆,一字接一字地直鑽過來。
碧瑤越聽越火,猛然擦幹淚水,冷笑一聲,跳下亭子,黑起臉走過去。
後院正中,順安坐在一個矮凳上,跟前擺着一摞書,就着從西天邊一層厚厚黑雲的縫隙裏鑽過來的最後一抹輝光,正拉開長腔,抑揚頓挫地吟詠。
碧瑤越走越近。
“見安排着車兒、馬兒,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氣;有甚麽心情花兒、厣兒,打扮得嬌嬌滴滴的媚;準備着被兒、枕兒,則索昏昏沉沉地睡;從今後衫兒、袖兒,都揾幫重重疊疊的淚……”順安感受到是小姐來了,且越離越近,吟得越發起勁。
“喲嗬,啥人在此吟唱古韻哪,介好聽哩!”碧瑤在離他十幾步處站定,壓住火氣,半帶嘲弄道。
“小姐……我……”順安稍顯尴尬,起身揖道,“剛買回幾本書,見天色尚早,就在此處品讀,誰想看得入迷,吟唱出聲,有擾小姐了!”
“嗬,沒想到大男人也歡喜小女人的書哩!”碧瑤的語氣越發嘲弄。
“莫非小姐也歡喜這些書?”順安故作驚愕。
“歡喜,歡喜,歡喜死了!”碧瑤黑沉起臉。
“敢問小姐歡喜的是哪一本?”順安拿過幾冊書,殷勤地介紹,“我這裏有《西廂記》《拜月亭》《牆頭馬上》和《倩女離魂》,一總兒四本,號稱元代四大名曲,清一色天一閣讀本,堪稱上品哩。”
“這幾本我都歡喜。”
“太好了。小姐若是歡喜,小生雙手奉送。”
“這就奉送嗎?”
順安雙手捧書,走到碧瑤跟前,彎腰揖個大禮,模仿戲臺上的小生做派,拉開長腔道:“些微薄禮,不成敬意,望小姐笑納,玉覽!”
碧瑤一把接過,冷笑一聲,噌噌噌噌,一本接一本撕作兩半,啪地摔在地上,猛踏幾腳,咚咚咚咚大步離去。
“小姐,你……”順安沒想到是這結局,結巴道。
“叫喪呀你!”碧瑤頓住步,叉開腰,惡狠狠地回他一眼,“難道本小姐不能撕掉屬于本小姐的書麽?”扭個身,揚長去了。
順安呆了。
鴻運賭場的雅院子裏,阿根腳步匆匆地打外面進來,見老千龐正與王探員在聚精會神地下棋,躬身候在一邊。
“講吧。”老千龐的眼睛仍舊盯在棋盤上,聲音卻沖他飛來。
“回禀師父,”阿根哈腰道,“小的查清爽了,姓章的原有六人,新近又收容兩個小癟三,一道住在棚區裏,連續數日在白渡橋上作案,專門選擇黃昏之後、夜色降臨之際出手,北邊巡捕來了,朝南跑,南邊巡捕來了,朝北跑,就跟耗子似的,這幾日撈到不少,還沒有失過手哩!”
老千龐緩緩看向王鑫。
“嗯,該将軍了!”王鑫摸起一馬,啪地落下。
見阿根仍在發愣,老千龐白他一眼:“王大人發話了,你還傻愣什麽?快去,照我講定的,逮上幾個,扭送巡捕房!”
“是。”阿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