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商會選舉一波三折,(2)
身後。
場上所有目光盡皆盯在這場鬧劇上,衆人無不憋住笑,全場反而安靜。
俊逸臉色紫脹,恨不能尋個地縫鑽進去。
“丢哪兒?”馬掌櫃領到豆子,故意轉向老潘問道。
“丢進前面這排碗裏,一只碗只能丢一粒!”老潘的臉漲得通紅。
“給錢!講好了的!”馬掌櫃甩開挺舉,向他伸出另一只手。
老潘從袋中摸出五塊銀元,遞給他。
馬掌櫃一粒一粒地數豆子,數過一遍,再伸手道:“不對,是十五粒!一粒一塊!”
老潘頭上的汗水直流下來,在口袋裏摸半天,卻只掏出八塊,只好跑回來,從大把頭那兒拿過七塊,回來遞給他。
衆人無不屏住呼吸,伸長脖子,緊盯馬掌櫃。
馬掌櫃将十五粒豆子挨碗丢下,丢一粒,說一句:“只能丢一粒。”丢到一半,手中沒豆子了,轉對老潘,做個怪臉,兩手一攤,“老潘,沒豆子了!”
衆人再也憋不住,哄場大笑,噓聲一片。
老潘哭笑不得,衆目睽睽之下,卻也奈何他不得。魯俊逸兩手抱臉,不無痛苦地蹲在地上,面孔扭曲,臉色變成豬肝。查敬軒老眉擰起,臉色陰沉,兩眼緊緊閉合。只有彭偉倫冷蔑地看着這場熱鬧,嘴角上挂起陰狠的嘲諷。
至關重要的總董選戰開始了。
按照章程,五名總董由當選的十五名議董選舉,候選對象也是這十五名議董。長案上擺着十五只碗,每個碗上照例寫着當選的十五名議董的名號。
選舉場所也換過了,在布置一新的三樓會議室。剛剛當選的十五名議董排成一個縱隊,排在首位的是普選時得豆最多的查老爺子,第二位是彭偉倫,第三位是張士傑,俊逸排在第十二位,後面是馬克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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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老爺子領到五粒豆子,當衆丢進所選中的碗裏。他丢的第一只碗是自己的,另外三粒是祝合義、魯俊逸和周進卿三名甬商議董,還餘一粒,順手丢給了張士傑。彭偉倫上場,丢三粒給粵商(包括他自己),另外兩粒給了他選中的蘇商和徽商。張士傑則分出其中一粒,丢在魯俊逸的碗裏。
接下來,寫有魯俊逸牌子的白碗裏,不停有黑色豆子叮當作響丢進。
丢完豆子的查敬軒和彭偉倫,盡皆睜大眼睛,望着丢進魯俊逸碗中的人和手,聽着裏面豆子的叮當響聲,臉色各現詫異之色。
魯俊逸的表情由錯愕變作驚懼。
豆子丢完了,所有的白碗盡被封住,張士傑、祝合義、馬克劉三人共同數豆子,張襄辦出面,将豆粒數最多的五只碗推到最前面,按序排好。
所有的人無不驚呆,因為白碗的排序竟然是:魯俊逸,11粒;查敬軒,10粒;彭偉倫,9粒;張士傑,8粒;詹啓來、祝合義,各8粒。
查敬軒老臉漲成紫茄子,鷹一樣的目光盯向魯俊逸。
彭偉倫也盯過來。
所有目光皆盯過來。
魯俊逸傻了,好半天,方才回過神來,連聲叫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你們再數數!”
不待有人念出名次,查敬軒狠盯俊逸一眼,鼻孔裏重重地“哼”出一聲,一拂袖子,大步走出選舉室。
望着查敬軒的背影,彭偉倫陡然爆出一聲長笑,亦大踏步走出。甬商、粵商議員的所有目光,無不異樣地盯向魯俊逸,有跟着走出的,有留下看熱鬧的。
“蒼天哪!”魯俊逸欲哭無淚,兩手捂臉,不無痛苦地蹲在地上。
入夜,在位于大英租界靠近四馬路的一處西式小宅院裏,環境雅致,打掃一新,新來上海的阿秀在同鄉阿姨服侍下,坐在新置的柏木大浴桶裏洗去一身塵垢與疲憊,美如出水芙蓉,換上俊逸專門為她購置的西式真絲內衣,輕柔如綿,滑膩如脂,坐在鏡前,精心地為心上人粉黛梳妝。
樓下客堂,一張小方桌上擺着幾碟子飯菜。
院門半掩,齊伯靜靜地坐在院中一把竹椅上,傾聽着外邊巷子裏傳來的任何響動。
人定了。入更了。俊逸沒有回來。
交二更了,飯菜早涼了。俊逸仍舊沒有回來。
阿秀守不住了,不無焦心地走下樓梯,問齊伯道:“齊伯,我阿哥他……不會出啥事體吧?”
“不會的。”齊伯沖她笑笑,“今朝商會選舉,事體多,老爺講好晚點來呢。”
“嗯,曉得了。”阿秀回個笑,轉身上樓。
就在阿秀苦苦等待的同時,查家深宅大院裏,靜寂如死。
煙房裏,查敬軒躺在榻上,一口接一口地抽悶煙,水煙槍發出有節奏的咕嚕咕嚕聲。查錦萊小心翼翼地跪在一邊親自侍奉。
二人的臉盡皆黑喪着。
秋已深,秋涼如萬道薄刃刺透窗紙,陣陣襲來。查敬軒情不自禁地打個寒噤。查錦萊趕忙起身,拿起一條外袍,披在查敬軒身上。
查敬軒微微睜眼,朝門口努下嘴。
查錦萊悄悄起身,走到門口,将門啓開一道縫,透縫看去。煙房外面的空曠磚地上,一團黑影跪在地上,就如一尊雕像。
查錦萊合上門,返回查敬軒身邊,席地坐下,點下頭。
查敬軒放下煙槍,斜躺下來,閉上眼。
不知過有多久,一聲嘹亮的雞啼傳來。
查敬軒打個驚愣,身子動一下,睜開眼睛。
查錦萊也被雞啼聲吵醒,揉眼道:“阿爸?”
查老爺子指着門口:“快,看看那人,還在不?”
查錦萊走到門口,再次開道小縫,而後關上門,回到查敬軒身邊,坐下,點頭。
“哦?”查老爺子忽地坐直,“快,快請俊逸進來!”
“阿爸,”查錦萊恨恨地咬牙道,“讓他跪去,跪死他!”
查老爺子白他一眼,站起來,匆匆穿上鞋子,顫巍巍地走向門口。查錦萊也忙站起,緊跟幾步,扶住他。
查老爺子打開煙房的門。
門外,俊逸依舊當院跪在硬地板上,頭上、身上結了一層白霧。
“俊逸,俊逸!”查敬軒急趕過去。
沒有應聲。
查家父子真正急了,合力将俊逸擡進煙房。
“快,快叫丫環,”查敬軒急急吩咐查錦萊,“用溫水給俊逸敷擦身子,灌姜湯!”
大選之後的第三日,商務總會依程序召開首屆總董會。
五名總董絡繹走入會議室,魯俊逸走到查敬軒特別購置的總理位上,但沒有坐,只是站在椅子右邊。
其他四位總董各依席次就座。左上首,查敬軒;右上首,彭偉倫。挨住他們的是張士傑與祝合義。
見俊逸遲遲沒有落座,士傑笑道:“魯總理,你不落座,我們都得站起來了。”
“諸位總董,”俊逸咳嗽一聲,清下嗓子,緩緩說道,“這個座俊逸不能落。今天是首次總董會,俊逸鄭重宣告,俊逸請辭上海商務總會總理之職!”
幾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彭偉倫和張士傑,各睜大眼盯向俊逸。
“查總董,彭總董,張總董,還有祝總董,”俊逸逐個看過去,言辭誠懇,“俊逸請辭總理,非一時沖動,是深思三日之後作出的鄭重決定,沒有通融空間,望諸位理解并成全。至于新總理人選,作為臨時執事,也作為總董之一,俊逸提議兩個候選人,一是查敬軒總董,二是彭偉倫總董,由五位總董丢豆子決定。”
言訖,俊逸從随身所帶的袋子裏取出兩只白碗和牌子,擺在面前,又拿出五粒豆子。
諸人盡皆傻了。
俊逸将五粒豆子一人一個,擺在衆人前面:“現在開始投豆子,碗中豆粒數多者即為上海商務總會首任總理。俊逸不才,先投為敬。”在查敬軒的碗中丢下一粒豆子。
其他幾人誰也沒有動手。
俊逸看向查敬軒:“查總董,該你投了。”
“俊逸,這……”查敬軒面色略顯尴尬,“別是不合程式吧?”
“凡事不可勉強,”俊逸執意請道,“俊逸實意請辭,敬請查總董尊重俊逸意願。就章程而論,雖然是會員普選議董,議董普選總董,票數最多者為總理,然而,如果當選總理請辭或出其他意外,就當由全體總董舉選新總理,俊逸請辭,由諸位總董舉選新總理,理所當然!”
“既是此說,敬軒就不勉強了。”查敬軒站起來,将豆粒投在自己碗裏。
俊逸看向彭偉倫道:“彭總董,該你了。”
“嘿,嘿嘿,嘿嘿嘿,”彭偉倫連出幾聲怪怪的冷笑,“這樁事體真還是一波三折嗬!”拿起豆粒,順手放進口裏,咯嘣兩聲咬碎,“在下這也算是投了!”
俊逸看向士傑:“張總董,請!”
“唉,”士傑搖頭,長嘆一聲,“這是唱的哪一出哩!”站起身,将豆粒投進查敬軒碗裏。
不待俊逸叫名,祝合義已将豆粒丢給查敬軒。
“諸位總董,”俊逸将查敬軒的白碗拿在手裏,“上海商務總會五名總董全員出席首屆總董會,原總理魯俊逸請辭,五位總董公選新總理,四名總董投豆,一名總董棄權,合乎商會章程,選舉有效。作為臨時執事,俊逸宣布公選結果:總董查敬軒獨得四豆,當選為上海商務總會首任總理!”退後一步,将座位擺正,向查敬軒伸手,“查總理,請入主席!”
商會二次選舉,總理選給查敬軒,大出丁大人意外,驚怔良久,方才繼續轉起他的佛珠子。
“不僅如此,”如夫人輕輕地為丁大人敲背,小聲道,“魯俊逸這還在查門外面跪一宵呢!”
“是跪在查敬軒煙房外面,”車康補充說,“聽說半個身子都凍僵了。”
“這人真就是一攤爛泥,扶不上牆哩!”如夫人柔軟的小手游走到丁大人腦後,兩個拇指同時按住風府穴邊的兩個風池穴,稍稍加力。
“是哩,”車康應和道,“他這是不識擡舉。照理說,老爺成全他介大一樁事體,他該跪在老爺書房外面才是。”
“你是哪能曉得的?”丁大人看向車康。
“是查家傳出來的。姓魯的這般表忠心,查家上下四處嚷嚷,上海灘怕是無人不曉了。”
“老爺,”如夫人頓住手,恨道,“妾身養狗多年,真還沒見過養不住的狗哩!”看向車康,“老車,你說是不?”
“是是是,”車康連連點頭,腰哈得更低了,“十萬兩銀子也收不住他的心!”
“是條好狗呀!”丁大人總算接上一句,轉對如夫人,“養不住,就撒手吧。”
“老車,”如夫人轉對車康,“這就過去,把存他莊上的銀子全取出來!”
“好咧。”
商會剛立起來,北京急電丁大人進京。丁大人無奈,只好留下襄辦,讓他等候商會拿出商約後,邀英人赴京簽約。臨行前夜,丁大人歇在如夫人房裏。
雞叫頭遍,丁大人匆匆起床。
“老爺呀,”如夫人一只肘彎子撐在枕上,一手揉搓睡眼,“雞才叫呢,你起介早做啥?”
“得去書房,有些材料需要整理。”
“再睡會兒吧,賤妾幫你去整。”
“不用了。”丁大人顧自穿衣,“你管好自己事體就成。”
“我曉得有人幫你!”如夫人嘟哝一句,語氣不無哀怨,“聽說你還要把那個小妮子帶進京城,老爺呀,不是賤妾吃醋,是妾身擔心你呀。畢竟上年歲了,身子骨打緊,對不?”
“瞧你想到哪兒去了?”丁大人給她個白眼,半是嗔怪,半是斥責,“這孩子是老夫特意尋來調教的,這要帶她敬獻老佛爺。前次觐見老佛爺,她一直在叨叨曲戲,還向老夫抱怨身邊沒個能對腔的!”
“真沒想到哩,”如夫人變過臉色,翻身下床,赤腳過來,伏他肩頭發嗲道,“是妾身想多了!”撫他前胸,“老爺這裏順順氣,甭跟賤妾一般見識!”
“好了好了,”丁大人挪開她手,“對了,老夫走後,你要多多關注商會。有它在身後,老夫在京裏底氣就會足些。”
“查敬軒他……向來與咱泰記不合譜,不肯聽話咋辦?”
“查敬軒落勢了,你須當心的是彭偉倫,他是袁世凱的人,姓袁的近來有點見不得老夫了!”
“要是這說,賤妾就放心了,”如夫人笑應道,“妾身這把姓彭的交給姓查的就是。廣肇與四明,水火不容哩,讓這兩條狗自個撕咬去。老爺——”如夫人眼巴巴地望着他,似有要事。
“還有什麽,你這講吧。”
“是泰記!”如夫人決定把話挑明,“聽車康講——”
“泰記是夫人的,你不可惦記!”丁大人臉色一沉,扔下一句,大踏步而去。
如夫人吃此一噎,一時愣了,許久,方才反應過來,緩緩挪回榻上,扯被子蒙頭,嗚嗚啜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