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商會選舉一波三折,(1)
又到跑街時間了。
順安跟在慶澤後面,走到櫃臺處,看到一個存錢的客人正與櫃臺夥計争執。那客人操外地口音,櫃臺上擺着一個錢褡子,旁邊是一堆碎銀。
“夥計爺,”那客人道,“幫個忙吧,我這實在沒辦法了。”
那夥計掃他一眼,兩手一攤:“我已經跟你說過一百遍,你哪能偏就不聽哩?不是阿拉不收,是莊裏的規矩。”
那客人正自無奈,剛巧慶澤、順安從旁走過,一把扯住順安衣角,泣道:“這位爺呀,求你說個情吧!”
順安轉對慶澤,小聲道:“師兄?”
慶澤白他一眼,頭前走去。順安脫開那客人,匆匆跟在後面。
走到大街上,慶澤見周圍沒人,這才頓住腳步,責怪道:“你是跟跑,櫃上事體,用得上你摻和?”
“我是可憐那人……”順安嗫嚅。
見順安頂嘴,慶澤火了,将手伸進順安包裏,掏出一冊錢莊規則,啪一聲扔在他懷裏:“今朝不必跟着我了,自己尋個地方,就學這個,背下來,看透!”屁股一扭,大踏步走去。
順安吃此一噎,想想生氣。欲回錢莊,覺得不妥,畢竟剛跟師兄出來,這又莫明其妙地回去,別人會起想法。欲回魯宅,也覺得不妥。上工辰光守在家裏,萬一讓齊伯看到,再講給魯叔,只會更糟。
順安正在郁悶,那客人垂頭喪氣地從錢莊出來,懷裏掖着他的錢袋子。順安将一肚子火氣撒他頭上,恨恨地剜他一眼,罵道:“老倌人,真是沒事體找事體,好端端的扯住我胳膊做啥?”
當然,順安沒有大聲罵出來,只是在嗓子眼裏咕嚕幾下。那客人見狀,以為有個通融,趨步過來,再次拱手相求:“夥計爺呀,求您幫個忙,我打聽過了,在你們莊上存錢,只需有個推薦就成。”
順安心裏一動:“你是啥人?就這點小錢,為啥不放在自己家裏呢?”
那客人急道:“不行呀,我是打安徽鄉下來的,想在此地謀營生,身上只有這點碎銀子,打算做個本錢,誰想卻讓小偷惦記上了,幾番來搶呀,吓得我夜裏都不敢睡覺。”
順安打個激靈,忖道:“開錢莊重在錢字,有進有出方是生意之道。送上門的鈔票竟然不收,這規矩……”悶頭思索有頃,目光落在手中的冊子上,“這些陳腐規矩,因為約定俗成,所以沒人敢破。如果我向魯叔提出來,豈不是……”又沉思一陣,“修改規矩是特大事體,萬不能魯莽。我且去問問阿哥,聽聽他是何論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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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處,順安敷衍那人幾句,扭轉身,大步走向茂平谷行。
一到谷行,順安就被吓人的場景驚呆了:阿祥抱着錢箱躲在櫃裏,馬掌櫃高舉文明棍,棍子一端卻被挺舉握牢。
“姓伍的,”馬掌櫃騰出一只手,拿起酒葫蘆灌一口,“我這給你挑明,不給下酒錢,我就一天來三趟,攪得你啥生意也做不成!”
看到順安,挺舉松開手,轉對阿祥道:“阿弟,支給馬掌櫃三塊洋钿!”
阿祥從袋中摸出三塊銀元,啪地扔到地上。
馬掌櫃放下酒葫蘆,彎腰拾起三塊銀元,逐個吹口氣,放在耳邊聽過,朝挺舉豎起大拇指:“好小子,你比姓魯的強!本掌櫃走了,好好做生意吧,為本掌櫃多賺點酒錢!”拄起文明棍,哼着小曲兒,搖搖晃晃地出門而去。
望着馬掌櫃的背影,順安輕嘆一聲,踱步過來。
“阿哥……”順安搖頭道,“這哪兒能是做大事體的地方?真不曉得你為啥鬼迷心竅,非要選上這谷行不可?”
挺舉心情郁悶至極,沉臉應道:“阿弟,有啥事體沒?”
“唉,”順安再嘆一聲,搖頭道,“算了,我這點事體,就不對你講了。”
“沒別的事體,我就不奉陪了。”挺舉轉對阿祥,“我出去一趟,你守店。”
話音落處,挺舉沒別順安,大步出店,揚長而去。順安知他心裏難受,跟出來,望着他的背影,又出一聲長嘆,搖頭去了。
挺舉勾着頭,漫無目的地沿街走路,聽到旁邊一陣沙沙聲,擡頭一看,是道人在掃街。挺舉住步,方才看清是家道觀,門楣上寫着“清虛觀”三字。
挺舉心裏一動,二目凝視觀門。
清虛觀的正門開在谷糧一條街上,近半香客是谷糧行裏的掌櫃與夥計。挺舉聽阿祥講起過,早說進個香的,一直未能抽出閑暇。今日倒巧,煩悶中竟然到這觀門口了。
道人看他一身夥計裝,遂放下掃把,朝他揖道:“施主,要進香嗎?”
挺舉在袋中摸索一會兒,剛巧有兩只銀角子,掏出奉上:“進香。”
道人收起錢,走進觀門旁的門房,拿起三炷香,伸手禮讓:“施主,殿中請!”
清虛觀不大,裏面很是幽靜,在這老城廂裏甚不起眼。走進觀門即是一殿,供的是神農像,因而也叫神農殿。做谷物的人多拜神農。
挺舉拜畢,道人看他一眼,小聲建言:“後面還有一殿,施主有何願心,可到那裏求祈。”
挺舉随他走至後殿,果是別有洞天。裏面是個更大的院落,也更幽靜。院中清爽整潔,一條九級石階直通大殿,殿門匾額上赫然寫着“三清殿”三個金字。臺階兩側各長一棵合抱粗的古樹,每棵樹下盤坐一位老人。左側一人,面前擺一相攤;右側一人,面前放一食缽。
是申老爺子和阿彌公,在此坐有五天了。
挺舉被這二人吸引住了,頓下步子,凝視他們。二人盤腿打坐,二目閉合,紋絲不動,顯然已入定境。
道人候一會兒,伸手禮讓:“施主,請!”
挺舉跟他走上臺階,進殿門後小聲問道:“請問道爺,那兩位長者可是觀裏的法師?”
“回施主的話,”那道人壓低聲音,“我們這裏是道觀,沒有法師。兩位長者是本觀道長的道友,時常在此修煉,此番已在樹下連坐五天了,不吃不喝不說話,功夫深哩。”
“哦?”挺舉長吸一氣,“道長何在?”
“在裏廂閉關。”道人做過儀式,在每尊清像前點燃一根香燭和三炷香,轉對挺舉,“施主,你可以許願了。”
三清又叫太清、玉清、上清,全稱是“虛無自然大羅三清三境三寶天尊”,其中玉清為元始天尊,上清為靈寶天尊,太清為道德天尊。三清中,玉清元始天尊居中,是三清殿主神。
挺舉逐個拜畢,回到玉清像前跪下,擡頭凝望有頃,合目齋心,許願道:“三清在上,浙江寧波府牛灣鎮人氏伍挺舉誠敬祈訴。挺舉由甬至滬,棄文從商,個人福祉實非本願,經世濟民方為真心。方今時世,列強張狂,鯨吞蠶食,朝廷無道,百官偷生,吏治腐敗,諸業凋敗,民衆苦不堪言,華夏諸民已臻水深火熱之絕境。挺舉願盡畢生所學,竭股肱之力,在此世界商埠,由茂平谷行起步,探求為商之道,守衛人格尊嚴,開啓民生福祉,使我華夏之民饑有食,寒有衣,居有所,行有尊,幼有撫,老有養。如此奢求實非庸俗愚癡可以達成,挺舉笨拙,是以懇求三位清爺加持神力智慧,挺舉誠願粉身碎骨以報。”
挺舉祈畢,再次齋心,逐個拜過三清,緩緩起身,走出殿門,見那道人仍然候在門外,歉意地笑笑,随他走下臺階。
回到階下,挺舉再次頓步,逐個看向兩位長者。
申老爺子沒睜眼,嘴不見動,聲音似從腹中發出:“年輕人!”
挺舉打個驚怔,凝視他。
陪同他的道人也是一怔。
挺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申老爺子前面的相攤上,下意識地摸摸口袋,竟是一文錢也沒有了。
“前輩,”挺舉面現難色,“晚輩沒帶相資。”
申老爺子緩緩睜眼,瞥他一眼,複又閉上眼去:“老朽不收你的錢。老朽只想告訴你一個喜信,你富貴在冊,鴻運當頭,不久将有財神臨門。”
“謝前輩吉言。”挺舉抱拳道,“果有此運,晚輩一定厚謝前輩。”
見申老爺子再沒睜眼,複入定中,挺舉不好再講什麽,拱手謝過,與道人一道出殿去了。
聽到二人走遠,阿彌公出聲了:“你我講好禪定十日,今日不過是第五日,五哥緣何守不住心神,對此人動念了。”
申老爺子應道:“我約六弟至此,半為禪坐,半為此人。”
“哦?”
“此人儀态軒昂,正氣貫空,觀其骨相,上至百會,下至中正,為朝天伏犀骨。此乃剛正奇骨,做官,可治國安邦;經商,可大富大貴。”
“五哥好眼力,一瞥之間,一覽無餘矣。只是……亂世出英豪,國人浩浩,能成就大業、具富貴之相者多矣,五哥何以只對此人生心?”
“因為此人與我等有緣。”
“哦?”
“此人姓伍名挺舉,寧波人氏,書香門第,家道中落,科舉無路,眼下寄身于魯俊逸門下,在茂平谷行學夥計。前番寧波一行,葛荔與他一見鐘情,久未釋懷。”
“五哥講的有緣,不單是這個吧?”
“是哩。聽蒼柱講,此人亦得七弟器重。七弟歷盡滄桑,閱人無數,能得七弟看重之人,定非凡俗之輩。今日觀之,此人身上果現浩然之氣,實乃大器材質,小荔子可托終身矣。”
“阿彌陀佛!”
不無郁悶地從茂平谷行裏出來,順安無處可去,只好返回錢莊。
順安的屁股尚未落座,老潘沖他叫道:“是曉迪回來了吧?過來一下!”
“師父!”順安小跑過去。
“我這問你個事體。”
“師父請講。”
“聽說伍挺舉是與你一道來的,你倆這又同住一室,你可曉得此人?”
“師父,”順安心裏一緊,“挺舉他……出啥事體了?”
“呵呵呵,”老潘淡淡笑道,“沒有出啥事體,師父不知他是何來路,這想問你個底細。”
“師父,”順安吃不透老潘究底想了解什麽,但略一盤算,覺得告訴他與挺舉的關系也好,遂壓低聲音,“是這樣,我和挺舉真還有點關系。他是我阿哥,我問他姆媽叫姑媽。我聽挺舉說起過他家的事體,他阿爸,也就是我姑父,跟老爺是世交,打小玩大的朋友,與齊伯關系也不錯。別的沒啥了。”
“哦!”老潘恍然悟道。
“師父,”順安小心地賠出個笑,“你忽然問起這個,想必有啥事體,能不能……給弟子稍稍透點兒?”
“真的沒什麽。”老潘輕松地笑笑,“昨日推舉商務總會的會員人選,議到茂平谷行時,齊伯推薦挺舉,老爺竟也同意,只有師父覺得不妥。挺舉無論是何來路,名分上不過是個初來乍到的夥計。商會是何等雅致地方,推個夥計去登大堂,師父擔心讓人把茂字號看扁了,就沒有同意。”
從老潘的協理室出來,順安心裏愈發沉重,悶聲不響地坐在自己案前,兩手抱頭,暗自忖道:阿哥呀阿哥,怪道你鉚足勁兒朝那處破地方鑽,原來是另有機巧哩。
順安坐不住了,站起來,走到院子裏,一邊踱步,一邊悶頭思索:同樣是生員,同時進魯家,若論起步,我比他高出不知多少,豈料這情勢突變,此人突然唱出一曲叫板,我該哪能個應腔哩?
正思忖間,一個聲音沖他叫道:“曉迪,師父在不?”
順安打個驚怔,擡頭見是慶澤急急惶惶地走進來,忙道:“在在在,剛剛還在和我談事體哩!”
慶澤沒再說話,一頭鑽進房裏。順安心裏挂牽,緊步跟在後面。
慶澤敲門:“師父?”
“啥事體?”老潘也早聽到聲音了,打開門道。
“老爺在不?”
老潘皺下眉頭,看向慶澤。
“師父,出事體了。”慶澤急切地說,“是怡和洋行那筆生意,怕是……黃了!馬克劉要我傳話給……老爺!”
老潘長吸一氣,略一思考,扯上慶澤徑到經理房門,連敲兩下,問道:“老爺?”
“進來。”
老潘推門,二人走進。
順安遲疑一下,也跟進去。
“老爺,”慶澤一臉苦相,聲音急切,“馬克劉今朝尋我,說是上次與我們簽的那份合同有點兒小麻煩,那筆生意恐怕得……候些辰光。”
“咦?”老潘驚愕道,“洋人一向尊重合約。合約這都簽了,哪能又出此話哩?”
“我問這話了,”慶澤應道,“馬克劉說,合約上只有洋行蓋章,沒有洋總理簽名,做不得數的。這事體怪他一時疏忽,沒有細審。洋總理今朝複查合約,過問此事,馬克劉才注意到這一疏忽。洋總理生氣,将他呵斥一通,合同也就壓下了。不過,馬克劉說,這筆生意沒問題,一定能做成。馬克劉還說,只要老爺識大體,眼光放遠,怡和洋行有的是生意。不僅是怡和,其他洋行,他也能通,這筆生意不過是個開場。”
俊逸凝起眉頭,朝他擺下手:“曉得了,你們去吧。”
慶澤看下順安,二人一道退出。
俊逸對老潘道:“看明白沒?”
老潘遲疑道:“他放出此話,難道是為商會選舉的事體?”
“是哩。”俊逸點頭。
“這這這……”老潘急了,“這可如何是好?牽扯的不止是這幾萬兩啊!”
俊逸眉頭擰緊。
“老爺,明朝就要丢豆子,我們哪能辦哩?”
“你是啥想法?”
“老爺,”老潘脖子一硬,“我就說句大不敬的話,生意場上無父子,在上海灘做生意離不開洋行,跟洋行做生意離不開買辦,廣肇的人多是買辦哪!”
“曉得了。”俊逸點下頭。
“那……我這就通知大家,投廣肇?”
“甭急,我再想想。”
“好咧。”
投廣肇還是投四明,俊逸陷入苦思,一口接一口地抽悶煙。他原先的如意算盤是,将旗下人馬兵分兩路,一路投四明,一路投廣肇。兩股人馬中,略略傾向于四明。他設計的是票箱暗投,面上很難看出,實際也不太好查,無論是見到哪一方,面上都好說,畢竟投了,心裏就有底氣。
然而,查敬軒的一招丢豆子,讓他的所有算計無從施展。
擺在面前的只有三條路可走,一是為生意計全投廣肇;二是為鄉幫計全投四明;三是依舊兵分兩路,四明、廣肇各投一半。若走第一條路,生意倒是顧住了,後果卻十分可怕,不僅保不住四明的公董席位,且也必将受到在滬甬人的唾棄。從長遠來看,廣肇氣勢漸衰,四明氣勢正熾,此路顯然不智。若走第二條,就等于公開與廣肇決裂,依彭偉倫為人,必竭全力致自己于死地。在上海灘混槍勢,失去洋人這個根基,等于是自斷氣脈,此路亦為不智。
顯而易見,三條路中,切實可行也較理性的辦法仍舊是第三條。
“奶奶的,反正兩廂都曉得我魯俊逸是腳踏兩只船,我幹脆就踏在明處!”俊逸一發狠,将煙鬥在煙灰缸上敲得梆梆直響,尚未吸完的煙絲讓他盡數磕出。
俊逸剛剛盤定應策,樓下傳來說話聲,接着是一陣腳步聲上樓。不一會兒,齊伯陪着查錦萊、祝合義直走進來。
“俊逸兄,有稀客來了,快備好茶!”合義走在前面,老遠就叫。
“不是稀客,是貴客哩!”俊逸趕忙出來,堆出笑臉,躬身揖迎。
“呵呵呵,什麽貴客呀,你這門檻我哪一年不踩個十趟八趟的。主要是怕你煩,不然的話,看我非把你這門檻磨光不可!”錦萊一邊還禮,一邊打趣。
“好好好,我一定備下好酒好菜,好煙好茶,就等你來磨門檻!”俊逸将他們迎進書房,指着座位,“二位仁兄,坐坐坐,我這裏真有一盒好茶哩!”
見俊逸準備茶具,查錦萊伸手攔道:“俊逸兄,茶先不急,快把你的好寶貝拿出來,讓我哥倆開開眼界!”
“好寶貝?啥個好寶貝?”俊逸有點怔了,看向合義。
“鏡湖雙叟呀!”合義微笑道。
“呵呵呵,”俊逸轉向錦萊,“啥人不曉得錦萊兄是上海灘上赫赫有名的俊學雅士,府上還能缺這個?”
“俊逸兄,甭笑我了。一聽合義講起你有雙叟真跡,我這心裏就癢癢起來了。”
“這不,在牆上呢!”俊逸朝牆上一指。
錦萊、合義這也看到了,圍着字畫品鑒、頌揚一會兒,複又坐下。齊伯也在這當兒沏好茶水,每人面前擱一杯。
“俊逸兄,”錦萊品一口茶,挑明來意,“實話說吧,我與合義來,一是為看畫,二是我仨得商議一下明日選舉的事體。明日一戰,至關緊要,我們四明不能接受敗選這一結局。你曉得老爺子這人,鐵心要幹的事體,必須做成。四明後生中,老爺子最是看中二人,一個是你,另一個是合義。大戰在即,老爺子特別要我與你倆合議此事,确保完勝。”
俊逸長吸一口冷氣。
“俊逸兄,合義兄,”查錦萊從袋中掏出一個本子,放在膝上,“我們這就合計一下各幫各行的有效選人。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們先算四明的,潤豐源有會員三十七人,俊逸兄的茂記一十五人,合義兄的裕記一十三人,進卿那裏八人,若雨那裏八人……”
俊逸心裏就如貓抓一般,根本沒聽進一句。顯然,查老爺子已經算準他的心思,将其他所有的棋路都給堵死了。
送走錦萊,俊逸仰頭望天,發出一聲長嘆。
“老爺因何長嘆?”齊伯問道。
“老爺子算是把我徹底逼上梁山了。得罪廣肇,就等于是前功盡棄,從此後,茂記将會步步艱難哪!”
“老爺,要叫我看,老爺子此舉未必不是好事體。”
“哦?”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老爺腳踏兩只船,早晚都有踏空的一天。”
“是哩,”俊逸苦笑一下,“早晚都得踏空,只是眼下……”無奈地搖頭,“好了,不扯這個吧。齊伯,明日你接到阿秀後,對她講一聲,我可能晚點過去,讓她甭急。”
“好哩。”
自挺舉從清虛觀回來之後,一向冷清的茂平谷行陡然鬧猛起來,不到一天,就有不下二十人登門,或詢價,或購買,其中一個客戶出口就是兩石,急得阿祥把倉底都掃起來了。
“阿哥呀,”阿祥心裏樂颠颠的,卻又故意做出苦相,“你以後還是少去清虛觀吧。”
“為個啥哩?”挺舉不解了。
“你看看,”阿祥指着店鋪裏的幾個零售谷倉,“你才去一趟,這不,我就得掃倉底。要是你天天去,這這這……我這怕得挖地三尺哩!”
“呵呵呵,”挺舉這也樂了,故意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三清爺顯靈說,咱這谷行時來運轉了!”
“啊?”阿祥顯然不信。
“不瞞你講,阿哥拜過三清爺,一出來就被一個觀相的老者叫住,說阿哥要交紅運哩。在這谷行裏,阿哥還能交啥紅運?不就是有人來買大米麽!”
“太好了,”阿祥興奮道,“怪道阿哥講話粗哩,原來是有三清爺罩着!照這勢頭,我敢說,不出十年,咱不定真能趕上仁谷堂哩!”
“呵呵呵,”挺舉笑着朝倉裏撇下嘴,“這得進新米了呢。”
話音落處,茂平谷行後面的河浜上,傳來賣糧人一陣又一陣的叫賣聲:“收大米不?今年的新米嗬,粒粒飽滿,四塊八一石!”
挺舉聽得真切,拔腿就要過去,阿祥飛步攔住:“阿哥,你不能去!”
“這不是沒米了麽?”
“沒米也不能去!”
“咦,不進米,賣啥?”
“我這就尋仁谷堂,先從他們那兒周轉點。”
“嘿,你這是做的哪門子生意?我不是沒地方進米,幹嗎向他周借?”挺舉袖子一擺,“去去去,我這過去看看,要是米好,這就進貨了。”
“阿哥呀,你萬不能去看。”阿祥扯住他衣服,指下整條街道,語氣堅定起來,“這條街上介多米行,你看到有哪家應聲的?新米剛收下來,糧農們心裏有數,你一過去就讓粘上了,脫不開身哩。”
“聽見沒?四塊八一石,比去年新谷下來時便宜三角哩。”
“這只是個開始。仁谷堂不動,所有價钿都不作數。”阿祥悄聲交底。
“仁谷堂,仁谷堂,你一口一個仁谷堂!仁谷堂不就是轉角那家大米行嗎,有啥大驚小怪的?”
“阿哥呀,”阿祥聲音不大,語氣卻是老道,“你有所不知,這條街上有規矩,每年新糧下來,價钿得由仁谷堂定。仁谷堂不動,哪家收糧哪家倒黴!”
“咦,新米上市,米行收米,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體,哪能是倒黴呢?”
“看來阿哥是真的不懂呀,”阿祥苦笑一聲,“比如我們吧,現在收,一石四塊八,收一百石,四百八十塊。可仁谷堂一直壓價,過上一月半月的,定價在四塊以下,譬如說三塊八,我們每收一石,就得整賠一塊。”
“他們憑啥一直壓價?”挺舉不解了。
“財大氣粗呗!”阿祥壓低聲音,“仁谷堂的大股東是善義源的彭老爺,錢多去了,連我們老爺見他都得哈腰說話,這是我親眼看到的!”
“哦。”挺舉若有所思。
二人正說話間,馬掌櫃一手提個酒葫蘆,一手柱個司的克,搖搖晃晃地走進門來。後面照例跟着幾個看熱鬧的人。
一見是馬掌櫃,阿祥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撲到錢袋子前,一把搶在手裏,兩眼緊緊盯在他身上。
挺舉迎上:“馬叔,裏廂坐。”搬過一只凳子,伸手禮讓。
“嗯,好小子,算你有眼色!”馬掌櫃朝他嘿嘿一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将葫蘆塞進嘴裏,連灌兩口,朝阿祥道,“你小子不用發抖,本掌櫃今朝不是拿你錢來的!”
“鬼才信哩!”阿祥仍舊護牢錢袋子,不信任地望着他。
“呵呵呵,”馬掌櫃搖搖頭,“我說不拿就不拿,信不信在你。”
“為啥不拿了?”阿祥問道。
“因為今朝另外有人送本掌櫃下酒錢呀。”馬掌櫃洋洋得意。
“啥人?”阿祥兩眼大睜,追上一句。
“這不,送錢的人來了!”馬掌櫃朝門外努嘴。
果然,一輛馬車急駛過來,在門前停下,老潘匆匆走進谷行,沖他嚷道:“振德,辰光到了,大家都在等你哩,你哪能跑這裏來了?”
“去哪兒?”馬掌櫃白他一眼,朝嘴裏送葫蘆。
“去商會呀。”老潘急道。
“去商會做啥?”馬掌櫃不急不躁,又是一口。
“丢豆子呀!不是早就跟你講清爽了嗎?”
“我曉得是去丢豆子。有啥好處沒?”
“要啥好處?”
“下酒錢呀。”
“沒問題,只要你去丢豆子,下酒錢包在我身上!”老潘笑了。
“小子,你也來,這跟馬叔走一趟!”馬掌櫃看向挺舉。
“振德,”老潘皺眉,“是去商會丢豆子,名額只有一個,只能是你一個人去。”
“我曉得。”馬掌櫃白他一眼,“這小子不去,啥人替我拿葫蘆?”将葫蘆一把塞給挺舉,“替馬叔拿上!對了,小子,馬叔這酒是有數的,你小子不得偷喝!”
衆人皆笑起來。
馬掌櫃把文明棍一扔,朝挺舉伸出胳膊:“小子,來,扶上!”
挺舉扶起他。
馬掌櫃朝老潘瞪一眼:“走不?”
“走走走!”老潘疊聲說道,跟在馬掌櫃後面,扶馬掌櫃跳上馬車。
馬車一溜煙塵兒剛剛離開,樂不合口的葛荔就從茂平谷行附近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上跳下,哼着小曲兒,徑投店門而來。
“小姐,是來買米的麽?”守店的阿祥樂呵呵地迎上來。
“廢話,到你店裏,不買米還能做啥?”葛荔大搖大擺地走進,逐一看向幾個谷倉。
“小姐要買多少?”阿祥跟過來,笑臉問道。
葛荔把谷倉挨個掃視一遍:“嘿,你個頭不大,話倒講得大哩!我要一石,你這有沒?”
“有哩有哩,”阿祥趕忙應腔,“小姐只消略候半個時辰,小的保管大米進倉!”
“鬼才有辰光候你哩!”葛荔朝櫃臺上擱下六塊銀元,“米到後,給本小姐送到這個地址!”一個轉身,大步離去。
阿祥收好地址,拱手送出:“小姐放心,今朝保證送到!小姐慢走嗬!”
查老爺子騰出來的房舍位于南京路與九江路之間,裏面有個大院子,門樓甚是氣勢,主樓是個龐大的洋式三層建築,三年前因債務落到潤豐源手裏。由于正門設在九江路,不臨正街,查老爺子一直沒有想好如何用它,剛巧這商會來了,就讓人裝飾一新,改作會館。
主樓底層是個龐大的廳堂,足能容下三百人。盡管是白天,廳堂裏依舊燈火輝煌。所有登過記、交過會費的會員按照行幫,每人一把小木凳子,齊刷刷地坐在幹淨整潔的大理石地板上。
主席臺前擺着一條長長的幾案,案上擺着三十個白色瓷碗(由各幫推出的三十個候選人),碗口盡皆向上。每個碗的後面各插一塊牌子,上面寫着候選人的姓名、職位及其所在的行、幫等。
主持會議的是上海道派來的主司工商的從四品張姓襄辦。張襄辦與查敬軒是兒女親家,上海商界無人不知。張襄辦親自坐鎮,點名讓查敬軒陪坐,甬商在氣勢上已是先贏一着。
各方關注的投豆選舉開始了。諸行幫共同推出三人做監事,分別是泰記的張士傑、四明的祝合義和廣肇的馬克劉。有投豆資格的會員胸前各帶一塊特制的牌牌,按行幫次序,挨個走到長案的左邊開端處,現場領取十五粒黑豆(十五名議董),在衆目睽睽之下,有選擇地丢入所中意的候選人前面的白瓷碗裏。一時間,叮叮當當的落豆子聲不絕于耳,有專人跟在丢豆人身後,若有蹦出碗的豆子,揀回丢入。張士傑、祝合義、馬克劉三人分開坐在長案後面,每人監管十只白碗。
茂字號十五人坐成一個豎排。排在開頭的俊逸二目微閉,誰也不看。排在最後的馬掌櫃眯縫兩眼,伸手從挺舉手中拿過葫蘆,旁若無人地仰脖子喝一口,再遞給挺舉,然後再伸手讨葫蘆,再喝一口。
該到茂字號了。
甬商、粵商的無數道目光聚焦在魯俊逸身上。坐在太師椅上、穿着大清二品官服的查老爺子,鷹一樣的目光直射過來。
“老爺,廣肇,還是四明?”緊挨俊逸坐着的老潘低聲問道。
俊逸伸出四個手指,晃一下,忽身站起,走到長案前,領取十五只豆子,逐個丢下。老潘朝身後的人也擺出個手勢,跟着站起,走上去,領豆子,丢豆子。
查敬軒的一雙老眼緊緊盯住茂字號的每一個人及其丢下的每一粒豆子。見茂字號裏有十四人都已丢過,查敬軒這才長出一氣,朝坐在身邊的查錦萊微微點頭,現出笑臉。
彭偉倫則臉色鐵青,将臉別向一邊。監投的馬克劉面孔扭曲,呼呼直喘粗氣。
茂字號裏,排在最後一個的是馬掌櫃。但他似乎沒有看見,依舊坐在地上,仰脖子将酒葫蘆一下接一下地灌進口裏,喝得咕嘟嘟直響。
俊逸皺下眉頭,看向老潘。
老潘急跑回去。
所有目光齊射過來。
馬掌櫃将葫蘆越發揚得高,咕嘟得越發響亮。他胸前戴着的淺黃色會員牌子被他誇張地甩在左邊肩上。
老潘不由分說,奪下他的葫蘆,遞給挺舉,一把扯他起來。
馬掌櫃兩腿發軟,連試幾下,卻是站不穩。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望着這場熱鬧,尤其是粵商那幫人,恨得牙根癢癢的,開始故意放出噓聲。
老潘這才急了,看向挺舉:“挺舉,要不,你過去,代你馬叔投!”
“這……”挺舉接道,“怕是不合适吧?”
“沒事體的,我這就跟監投的人講一聲,說你是代投。無論如何,你是茂平谷行的人,也能代表谷行。”
“可……上面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投給啥人?”
“我們方才投的那些碗,你都看清爽沒?”
“看清爽了。”
“就投我們投過的那些碗裏!”
“好吧。”
然而,挺舉剛站起來,馬掌櫃卻眼珠一瞪,指着他喝道:“你……小子,想……做啥?給我坐……坐……坐下!”
挺舉看下老潘,不無尴尬地坐下。
“起來!”馬掌櫃又沖他叫道。
挺舉不知所措,見衆人連噓聲也沒了,全都望着他們,越發緊張。
馬掌櫃猛一揮手,推開老潘,沖挺舉叫道:“過來,扶住本掌櫃!”
挺舉遲疑一下,只好扶住他。
馬掌櫃站穩腳跟,看向老潘,聲音很大:“你再講一遍,這讓我來,是要做啥哩?”
“丢豆子呀!不是跟你早就講好了嘛。”老潘的聲音近乎哭了。此時的他,真正後悔當初沒聽齊伯的話。
“豆子哩?”馬掌櫃向他伸手。
“要到那邊去領。”老潘指一下案子左端。
馬掌櫃一步三搖,在挺舉攙扶下去領豆子。老潘生怕鬧出事體,小心翼翼地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