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小谷行叫板米業巨頭,(2)
我也正要尋你哩。這先講講,啥事體?”
“魯叔,到眼下為止,彙總來看,一切順利,入庫大米近四萬石,價格沒有大的波動,皆在五塊上下。”
“好事體哩。”俊逸應酬一句,轉向順安,“曉迪,你這過來,可有啥事體?”
“魯叔,我……”順安急赤白臉,“我要告訴你,你不能全聽挺舉的。他今晚來,不為別事,又要向你讨錢哩!”
“是嗎?”俊逸看向挺舉,苦笑一聲。
“是哩。”挺舉點頭。
“要多少?”
“還得再收兩萬石。”
“哦?”俊逸緩緩擡頭,望向挺舉,“不是說附近已經沒米了嗎?”
“我安排人去南京、蚌埠米市了。如果不出差錯,一周之內或可再收兩萬石。兩地皆是遠埠,米價略低,但運費稍高,總價也就拉平了。據此推算,我們尚差十萬塊洋钿。”
順安大張着口,一句也說不出來,只将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俊逸。
俊逸長吸一氣,眉頭結成兩塊疙瘩,許久,緩緩轉向挺舉:“挺舉,你……是不是走得太遠了?”
“魯叔,弓已拉開——”挺舉頓住,低頭不語了。
俊逸緩緩閉上眼去。
“魯叔,你……你可一定要三思啊!”順安總算憋出一句話,聲音裏帶着哭求。
俊逸沒有睬他,低頭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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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講講,為啥還要去收介許多?”俊逸擡起頭來。
“我托人到洋人辦的船務公司問過了,大型洋船分為兩種型號,一般型號可裝谷物三萬石,超大型號可裝五萬石以上。四萬石比較尴尬。”
“挺舉,我再問一句,要是一直沒有洋人做這事體呢?”
“魯叔,我們早已講過,從一開始,這就是賭。”
“挺舉呀,”俊逸苦笑一聲,“我曉得是賭。可賭得有賭本哪。錢莊重在周轉,此番收糧,兌出的全是現銀。不瞞你講,接連提出十幾萬,庫銀空了,剩下不足五萬兩,這是預備銀,動不得呀。”
“魯叔,”挺舉勾下頭去,嗫嚅道,“我……這給你添麻煩了。”
俊逸再入冥思,額上現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魯叔,”挺舉猛又擡頭,聲音堅定,“其實,還不完全是船的事體。你曉得的,既開賭局,那兩大米市就不能有米!我們不能功虧一篑啊!”
挺舉的這一句話迸出後,順安聽得雲裏霧裏,魯俊逸卻是不由自主地打個驚顫,思考有頃,果決揚手道:“挺舉,就照你說的做去吧。款子的事體,我這就籌措。”
葛荔幾乎是揪着心離開魯宅的。近一個月來,老阿公支派的這份“公差”讓她既興奮,又揪心,生活也因之豐富多彩,刺激有味起來。
是的,對于一個年方二八的妙齡少女來說,世界上最幸福之事莫過于“奉命”跟蹤、監控自己心儀的人在危機四伏的商海裏如何進行其人生征程的首次捕獵,而世界上最揪心之事也莫過于此,莫過于眼睜睜地看着那個人經過一陣又一陣的躊躇和煎熬之後,做出一件又一件令人瞠目結舌的“草率決定”及“荒唐行動”,而自己卻愛莫能助,連露面鼓勵和規勸也不在“公差”的允許範圍。
回到家時已是後半夜。
燈依然亮着,當堂默然坐着申老爺子、阿彌公和蒼柱,依然呈品字狀。
“老阿公,阿彌公,柱叔,都甭坐了!”葛荔幾乎是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進門就沖申老爺子咋呼起來。
三個人坐在此地,顯然是在等葛荔。申老爺子和蒼柱睜開眼睛,阿彌公沒有睜眼,耳朵卻動了動。
“那小子又犯傻了,急死人!”葛荔是個快性子,一股腦兒将此晚發生的事體由前至後細講一遍,甚至連挺舉、順安、齊伯和魯俊逸說話的語氣也複述得繪聲繪色,末了道,“我真不明白,這個死倔子高價收購介許多大米,把魯俊逸的庫銀都掏空了,可魯俊逸為什麽再次承諾給他銀子呢?”
蒼柱看向申老爺子。
“還有,”葛荔就如沒完沒了的連珠炮,“作為一家瀕臨破産的小米行,他收介許多大米做什麽?如果僅是囤積居奇,為何又出介高的收價?如果是為同情糧農,他怎麽能拿姓魯的錢去做這樁好事體?姓魯的又何以不加制止?如果是姓魯的想借此叫板姓彭的,這也太冒險了,不合姓魯的性情。”
“蒼柱,”申老爺子問道,“你方才講,廣東、福建米價昨日暴漲,可有原因?好像沒有聽說南方鬧災荒呀。”
“是洋人收米,把米價擡起來了。”
“洋人為何收糧?”
“這也正是小侄不解之處。”
申老爺子轉向葛荔:“小荔子,那個洋小姐……”
“她叫麥嘉麗,”葛荔急切應道,“是麥基洋行總董千金,信天主,在柱叔道觀旁邊興辦一家天使花園……”
“記得聽你說過,”申老爺子擺手止住她,直趨主題,“她去印度之前,交給伍挺舉一張紙頭,那張紙頭是何物?”
“這個我就不曉得了。只看到她匆匆忙忙地趕往印度,還向挺舉購買五十石大米,當日就随船托運走了。”
“難道……”申老爺子微微閉目,半是自語,半是說給幾人,“難道此人真的是個商界奇才?”
“是哩,”蒼柱嘆服地說,“觀其做派,從收糧迄今,絲絲入扣,方寸不亂,并沒有出現明顯失誤,即使久經商戰之人,手段也不過如此。我不明白的是,此人初來乍到,不過是個徒工,何能生出介大的膽略?還有魯老板,何以鬼使神差地放手一個初出茅廬之人承擔介大事體?此人又是如何制服一個出了名的酒鬼和賭徒,并讓他……”頓住不說了。
“小荔子,”申老爺子轉向葛荔,“你這公差出得好哩,這去歇着,明朝繼續。如果不出老阿公所料,好戲就要上場了。”
葛荔卻沒有去歇,因為她的心仍然吊在挺舉身上,這又聽到上演好戲,回到房間打個轉,就又出去了。
葛荔趕到谷行,見挺舉也早回來,沒有睡,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後面的河埠頭上。從谷行後窗裏透出來的一縷燈光剛好照在他身上,在河面上投下一條模糊的暗影。
俊逸的壓力顯然經由順安一分不少地傳遞給挺舉了。
挺舉的耳邊交替回蕩的是順安與俊逸的聲音:“你在這裏興師動衆,風風光光,哄得所有糧農無不開心,可你哪裏曉得魯叔作的是啥難!魯叔在家裏……求神拜佛,把心吊在嗓子眼裏,食不甘味,夜不成寝……你是不是想逼死魯叔?”
“挺舉,你……是不是走得太遠了?”
是哩,于魯叔而言,這步棋實在太險了。雖然就目前為止,挺舉仍有足夠把握,但這畢竟是樁超過二十萬兩白銀的超大買賣,而且,他也隐約感覺出來,更重要的不只是生意,而是生意之外的東西。
再說,就目前來看,洋人依舊沒有動靜,至少他尚未看出任何端倪,而他的賭注幾乎清一色地押在洋人身上。
挺舉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如果……
天哪,如果……
挺舉情不自禁地打個寒噤,內心猶如一鍋滾油:不,不能有如果,也不應該有如果。是的,你必須成功,你也應該成功。然而,《易》怎麽說的?《易》曰,飛龍在天,《易》亦曰,亢龍有悔。我是不是有點亢了?也許順安說的是,“你到上海灘才幾日……”是的,我到上海灘這才幾日,就想折騰如此之大的事體?照《易》所言,縱然我是龍,眼下也不過是條潛龍,“在田”都還談不上,何況如此這般地“戰于野”?飛“在天”仍嫌不夠,這還硬撐着去“亢”呢!
然而,事理明明是這樣,我為什麽不呢?洋人能夠從遙遠的美國、德國、英國、法國運來五金、機器、建材、玻璃、布匹……為什麽就不能從中國把大米運到印度?印度買不到大米,中國糧農卻無處可賣,介好的商機,舉手之勞就有豐厚回報,精明的洋人難道真的會無動于衷嗎?
挺舉将頭低下去,埋進緩緩舉起來的兩只手掌裏,陷入冥思。
葛荔震撼了。
葛荔內中一陣沖動,情不自禁地邁腿走出陰影。是的,她要走到他跟前,她要握住他的手,她要親口對他說,老阿公贊揚他是商界奇才,柱叔也在褒揚他,欣賞他。相信有這幾句暖心話,定能助他挺過眼前這道大坎。
就在離挺舉只有十幾步時,葛荔駐足了。
秋末冬初的露水很足,尤其在這黎明将至時分,葛荔明顯可以感受到水汽滋滋下滑的聲音與動作。再看十幾步外的挺舉,頭發都被霧白了,卻渾然不覺。
葛荔正在猶豫是進是退,靈機忽現,當即轉回谷行,就燈寫下幾字,揉成一個紙團,移至後窗處,隔窗射向挺舉。
紙團不偏不倚,正中挺舉後背。挺舉驀然一驚,回身發現一個紙團,展開去看,但天色暗黑,什麽也看不清爽。
經這一砸,挺舉也從恍惚狀态中恍然醒來,起身四顧,并無人影。挺舉拿上紙頭,匆匆回到谷行,就着燈光一看,上面赫然寫着“清虛道觀”四字。
挺舉心底一震,幾乎是脫口而出:“是她!”
葛荔留下錦囊妙計,趕回家時,雞已啼曉。蒼柱走了,堂中只有申老爺子與阿彌公相向坐着。
葛荔曉得二人進入定境,但此時她已顧不得許多,重重咳嗽一聲,走到申老爺子背後,兩手搭在他肩上,輕聲叫道:“老阿公!老阿公——”
“叫魂呀你!”申老爺子悠悠應道。
“老阿公,你這出定了呀!”葛荔不無興奮道,“我正琢磨是否在你耳邊放鞭炮哩!”
“又有啥事體了?”
“沒啥事體。我只是想求老阿公個小事體。”
“講吧。”
“我要你天亮之後就到柱叔那兒。”
“去做啥?”
“我想讓你去賺個卦錢。那小子一宵沒睡,孤零零地坐在河埠頭上,真正是憂心如焚,一夜白頭呢。”
“哦?”
“我看得真真切切,白茫茫一頭啊!”
“呵呵呵,怕是朝露吧。”
“就算是朝露,也值你一卦了。”
“呵呵呵,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老阿公縱使想賺這點卦錢,人家也未必肯掏呀!”
“老阿公,”葛荔呵呵呵笑了,“這個我打保票,你只管去擺攤就是!”
日頭一竿子高時,道人果然拿着三炷香,領挺舉直入後院的三清殿。看到殿門前面的石階兩側依然坐着申老爺子、阿彌公,申老爺子的前面依然擺着卦筒,挺舉油然心動,毫不遲疑地走到申老爺子跟前,摸出一塊銀元,恭敬地擺在卦攤上,退後一步,拱手道:“晚輩求請一簽,有擾前輩了。”
申老爺子眼不見睜:“簽在那兒放着,你需要何簽,就自己抽吧。”
挺舉跪地,朝那卦簽連拜幾拜,雙手合十許出心願,方才抽出一簽,雙手呈上。
“自己看吧。”申老爺子又出一句。
挺舉細審,是空簽。
挺舉不無納悶道:“前輩,是空簽。”
“是嗎?”老爺子順口說道,“那就收回你的一塊錢吧。”
“前輩,”挺舉急了,“晚輩不是這意思!”
“那就拿走你的空簽吧。”申老爺子把“空”字講得很重。
挺舉手握空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老爺子不再睬他,完全入定了。
“施主,”一直候他上香的道人道,“走吧。這叫入定,一時三刻出不來的。”
挺舉起身,随道人走進殿內,面對三清塑像跪下。
香火缭繞。
挺舉對各位清爺各拜三拜,回頭再審空簽,心裏陡然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