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博弈商會主導權,(1)
經過一周苦戰,俊逸總算完成公約與章程的草案,美美地伸個懶腰。
“阿爸,”碧瑤看着一厚疊子紙頭,“修改好沒?”
“好了,好了,”俊逸呵呵笑一下,湊過半邊臉,“來來來,獎賞阿爸一下。”
碧瑤“嗯呢”一聲,歡快地跳過去,在他臉上親一口。
父女倆正在輕松,齊伯引順安上樓。
看到碧瑤也在,順安的腦門子裏一轟,遍體汗出,進也不是,逃也不是,彎腰站在那兒,只把頭低垂下去。自進魯府,順安最擔心的就是撞見碧瑤。他之所以早出晚歸,一大半原因也在這裏。
然而,怕處出鬼,癢處有虱,好不容易候到一次向老板獻殷勤的機會,偏就遇到碧瑤這個克星,且還當着齊伯的面。順安曉得,魯俊逸不常回家,蒙他容易,而讓十多年來一直生活在牛灣的齊伯不起疑心,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他唯一的僥幸在于,齊伯與他的接觸并不多,知人未必知面。
“哦,”俊逸看過來了,“是曉迪呀,啥事體?”
順安再無退路,只好硬着頭皮走進來,雙手呈上協議:“回禀魯叔,怡和洋行的合同來了,師父吩咐我呈送魯叔審閱。”順安只提師父,故意不提師兄,這是路上考慮好了的。
“你……叫曉迪?”碧瑤果然不肯放過他了,兩眼直盯過來,身子也欺前一步。自那次客廳裏相遇後,碧瑤一直存謎,眼下正是揭開謎底的時候。
順安擠出一個幹笑,深鞠一躬:“傅曉迪見過小姐。”
碧瑤走過來,繞他連轉兩圈,問道:“你啥辰光更名了?”
“更名?”順安故作不解,嗫嚅道,“小姐,曉……曉迪不曉得小姐所指何事?”
“如果我的眼睛沒有看花,”碧瑤在他前面站定,杏眼瞪起,“你該姓甫,叫甫順安,是街西甫家戲班主的兒子。那日在典當行,我親眼看到你和他們打架來着!”
俊逸讓她講懵了,一臉驚愕地看向齊伯。
齊伯二目如炬,射向順安。那日打架的事,顯然他也聽說了。見碧瑤的語氣如此确定,他也試圖把眼前之人與牛灣鎮的老甫家聯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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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順安豁出去了,現出一臉委屈,朝她再鞠一躬,聲音不再嗫嚅,“你再看看,是不是記錯人了。小生姓傅,是個生員,不姓甫,也不曉得什麽戲班子,更不曾在哪個典當行裏跟人打架。”不無委屈地看向俊逸,帶着哭腔,“魯叔?”
“呵呵呵,”俊逸見他這般講話,這也回過神來,朗聲笑道,“瑤兒,你不會是看錯了吧。曉迪是餘姚人,書香門第,祖上還進過舉哩。”
“咦,”碧瑤倒是吃不準了,納悶道,“他們哪能長得一模一樣哩?”
“小姐,”順安順勢變作笑臉,“真有這般奇事,曉迪倒是想去會會那人。”伸出臉,左右扭扭,“小姐,你再審審,看看像不?”
“嗯,”碧瑤又審一會兒,“是有點不像,你比那人儒雅。那人一眼看去賊眉鼠眼的,聽人說,還是個小偷呢,那天因為偷了我家店面,讓人抓個現行,才遭衆人暴打,要不是他朋友——”
“是嗎?”順安怕她扯出挺舉,再生節枝,趕忙截住話頭,“哈哈哈,沒想到這世上竟有這般可恨的人,竟然敢偷魯叔家東西!”
“是哩。”碧瑤恨道,“我罵他是賊,他……竟然吐我一身血,污了我的新旗袍,真是氣殺我也!”
“啊?”順安應聲附和,“這也太可惡了。小姐,要是這說,我死也不去照會那人了,無論他跟我長得有多像!”目光瞄向書案的草稿,移開話題,“魯叔這在寫啥哩,介厚一疊紙頭。”
“上海成立商務總會,與洋人商約,魯叔這在起草規程哩。”
“啧啧啧,沒想到魯叔介厲害,連洋人的事體,也得魯叔起草。”
“曉迪呀,”俊逸眉頭展開,“你來得倒是巧哩。魯叔連寫幾日,手腕酸痛,要是沒有別的事體,你就在此地幫我謄抄,一式抄寫兩份。”
“魯叔,”順安受寵若驚,“我……能行麽?”
“行行行,你是秀才嘛!”
“那……我就露醜了。真草隸彖,魯叔想用哪一體?”
“哪一體也不好,就用小楷,工整為上。字體大小照我這上面寫的。遇到不通處,你可順便潤飾一下。”
“小侄不敢。介大事體,魯叔這讓小侄謄抄,已是小侄的福分哩。”
“呵呵呵,服了你這張甜嘴。曉迪呀,魯叔所寫只是草稿,不方便為外人所知,你不可在外張揚哩。”
順安油然升起神聖感:“謝魯叔信任。小侄一定保密!”
“瑤兒,”俊逸對碧瑤道,“去吧,為曉迪阿哥研些墨去。”
碧瑤小嘴一噘:“他自個會研。”
“魯叔呀,”順安呵呵一笑,嘴裏如同抹蜜,“小侄哪能敢讓小姐研墨哩?小姐是金枝玉葉,天上仙女,地上金鳳,即使研出墨來,小侄這凡俗之手也不敢擅用嗬!”
碧瑤聽得心裏美滋滋的,瞟他一眼,挽上魯俊逸的胳膊:“阿爸,我想出去兜個圈。這幾日一直陪你,憋屈死了。”
“好好好,”俊逸疊聲說道,“阿爸也要出去透個氣哩。你講,想去哪兒?”
“阿爸去哪兒,瑤兒就去哪兒。”
“那就望望你阿舅去。”俊逸轉向齊伯,“齊伯,讓曉迪在這裏抄寫,我們出去轉轉。”
茂平谷行裏熱鬧非凡,因為馬掌櫃又來了。
馬掌櫃不是每天都來,來也沒有二事,只為讨錢,且在讨錢時必定先把老酒喝飽。這已形成定式,因而,早晚看到他來,早晚看到他喝飽老酒,頭重腳輕,阿祥的第一反應就是四處藏匿錢袋子。
但馬掌櫃卻非等閑人物,任阿祥把錢袋子藏到何處,不出一刻鐘,他總能翻騰出來。阿祥也學聰明了,幹脆哪兒也不藏,只抱在懷裏跟他打轉轉。馬掌櫃喝多酒後,腿腳總是不便,在這個龐大、空蕩的谷行裏,有櫃臺、糧囤、桌椅板凳、幾根柱子及三道門,阿祥有足夠勝算。
這條街從早到晚只是買糧賣糧,并無多少樂趣,人們都把馬掌櫃看作活寶,早晚望見他,尤其是望見他醉醺醺地哼着曲兒一步三晃,就都興奮起來。情形往往是,馬掌櫃在前面走,閑雜人等跟在後面,一路跟到茂平谷行,然後觀他如何讨錢,再觀阿祥如何守住那只早已癟得所剩無幾的錢袋子。
然而這一天,出乎意料的是,阿祥剛巧從錢莊裏取回一百塊洋钿,将個錢袋子裝得鼓鼓的,稍一走動,裏面的銀元就叮當脆響,看得馬掌櫃的眼都直了。
馬掌櫃兩眼緊緊盯在那個膨大許多的錢袋子上,手揚一根黑乎乎的司的克(文明棍),腳步趔趄地追在阿祥後面。阿祥左躲右閃,再次玩起躲貓貓。
一大群人在看熱鬧,正起哄中,挺舉從外面飛跑回來。
阿祥一眼看到,大叫一聲“阿哥——”,将錢袋子直抛過去。錢袋子“嗖”的一聲從馬掌櫃頭頂飛過,落到挺舉懷裏。馬掌櫃的眼珠子随着錢袋子翻轉,身子也跟着扭過來,掂起司的克欺上。
出乎阿祥意料的是,挺舉非但沒有跑開,反而迎他走來。
馬掌櫃倒是怔了,頓住步子,把司的克拄在地上,穩住身子,朝挺舉喝道:“小子,我是此地掌櫃,你算啥人?快把錢袋子扔過來,否則,看我打死你!”
見挺舉沒有睬他,馬掌櫃二話不說,搶上就是一棍子。挺舉閃過,馬掌櫃一下子掄空,失去重心,由不得打個趔趄,歪倒在挺舉腳下。挺舉彎腰扶他,不想被馬掌櫃又一棍子打在小腿的幹骨上,疼得他哎喲一聲,扔下錢袋,兩手抱腿,蹲在地上龇牙咧嘴。
馬掌櫃撲上去,還沒摸到錢袋,又被阿祥搶先,拿起來就跑。
衆人看得緊張,大聲喝彩。
馬掌櫃拄杖站起,追在後面撲打。阿祥腿腳靈敏,馬掌櫃連追數圈,司的克不知掄空幾次,氣得臉色漲紫,累得氣喘籲籲。
挺舉咬牙站起,待阿祥跑過他身邊,馬掌櫃追過來時,出手握牢他的棍子。馬掌櫃動彈不得,氣呼呼地叫道:“姓伍的,你快撒手,看我打死這個小癟三!”
挺舉只不松開。
馬掌櫃正要發作,俊逸三人從外面走進。
“阿舅!”碧瑤擠過人群,飛跑進來,抓住馬掌櫃的另一只胳膊。
“瑤兒,”馬掌櫃驚訝道,“你哪能過來哩?”
“看看看,”碧瑤晃着他的胳膊,“你又喝多了!”
“不多,不多,”馬掌櫃搖着腦袋,“瑤兒,你松手,阿舅再喝三大碗給你看!”
馬掌櫃掙脫碧瑤,但另一手的文明棍仍被挺舉牢牢握着。馬掌櫃連抽幾下,均未抽出,又用力抽時,不料挺舉松開了,馬掌櫃失去重心,屁股蹲個結實,惹得衆人又是一陣哄笑。
馬掌櫃翻身爬起,惱羞成怒,指挺舉罵道:“你……你小子算什麽東西,竟敢在老子的店裏撒野?看我揍死你!”
馬掌櫃掄起棍子,正要打下去,看到齊伯、俊逸已到眼前,遂把臉轉到一側,不再作聲。
齊伯黑起臉,轉對看熱鬧的人揚揚手道:“走吧走吧,有啥好看的?”
衆人散去。
齊伯掏出三塊銀元,塞進馬掌櫃手裏。馬掌櫃掂幾掂,斜睨俊逸一眼,拄起棍子,跌跌撞撞地走了。
“賢侄,”俊逸走到挺舉跟前,按在他肩上,“魯叔讓你受委屈了。”
挺舉苦笑一聲:“沒什麽,已經習慣了。”
“賢侄,”俊逸這也覺得安排他到此地有點過分了,誠摯說道,“你轉到別的店裏去吧。南京路上有個絲綢店,生意不錯,位置也好。”
“謝魯叔了,”挺舉卻似飙上了,淡淡一笑,“既來之,則安之。再說,谷行裏眼下缺人,我走不開哩。”
“好吧,”俊逸輕嘆一聲,“既然你堅持,魯叔只好再委屈你些辰光。”略頓一下,“其實,她阿舅也是好人,原本正幹來着。後來家裏一連出了幾樁事體,他想不通,對魯叔起下誤解,魯叔無論如何勸解,也勸不進他的心。唉,魯叔拿他沒辦法哩。”
挺舉什麽也沒說,再出一笑。他的笑中既沒有抱怨,也沒有奉迎,安定而淡然。
這種不卑不亢的态度讓俊逸不快,甚至在心頭隐隐掠過一股寒意。他拉着碧瑤的手随齊伯到店裏各處巡察一遍,由不得褒揚幾句,臨出門時對挺舉道:“這個店,魯叔也就托付賢侄了。能撐你就撐起來,撐不動,魯叔不怪你。”
“謝魯叔信任,我一定盡力。”挺舉禮節性地拱手謝過,臉上保持同樣的笑,将他們送至店外。
挺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交二更,仍未入眠。
他的腦子裏很亂。誠然,命運既已将他扔進上海灘,扔進魯家,扔進這個最為不堪的破谷行,他就必須接受這個谷行,并從此處起步。
要想從此處起步,他就必須面對馬掌櫃這個障礙。
挺舉盤腿坐起,冷靜地思索起馬掌櫃來。馬掌櫃是個細致的人,幾乎保留了他自到上海學徒以來的所有賬冊。從那些賬冊來看,馬掌櫃斷非等閑之輩,尤其是他早年經營的那些賬冊,簡直就是……
馬掌櫃是從何時變化的?又是為何變化了?他對魯叔為何持這般态度?是偏見、嫉妒,還是仇恨?
挺舉的耳邊漸漸響起俊逸的聲音:“原本正幹來着。後來家裏一連出了幾樁事體,他想不通,對魯叔起下誤解,魯叔無論如何勸解,也勸不進他的心……”
家裏出了什麽事體?馬掌櫃為什麽想不通?魯叔為什麽勸不進他的心?
挺舉正自胡思亂想,外面一陣腳步聲響,順安回來了。
順安打開房門,似是不想驚動挺舉,蹑手蹑腳地走進房間,在床上躺下。
躺一小會兒,順安朝挺舉床頭一望,見他竟然盤腿坐着,忽身坐起,驚乍道:“阿哥,你沒睡呀?”
挺舉“嗯”出一聲。
“阿哥,你……是不是在等我?”順安嚓一聲劃亮火柴,點燃油燈。
挺舉沒有理睬,仍舊盤腿坐着。
“阿哥,原以為你睡死了,沒想到你還沒睡。”順安興奮起來,伸個懶腰,活動幾下胳膊,“累死我了!沒想到抄寫竟然是介苦的差事!”
“累了就睡吧。”挺舉歪頭倒在床上,拉被子蓋上肚皮。
“阿哥?”順安卻在亢奮中,“你難道不想聽聽阿弟是為啥累的麽?”
挺舉一動不動:“講吧。”
“你得坐起來聽。”
挺舉坐起來。
“阿哥,講起這事體,我……我無論如何都要謝謝你。”
“咦,”挺舉納悶了,“你謝我做啥?”
“謝你把我引薦給魯叔。”
“看樣子,你是遇到好事體了。”
“是哩!”順安眉飛色舞,“你可曉得魯叔這人有多厲害嗎?”
挺舉搖頭。
“告訴你個秘密,但你必須保證對啥人也不能講。”
“那你最好甭講。”
“阿哥,我可以瞞天下所有人,只不可以瞞你。在這世上,只有你對我好,是真好。”
挺舉笑笑。
順安壓低聲音:“上海就要成立商務總會了。什麽叫商務總會,你曉得不?”
挺舉搖頭。
“就是所有商人抱成一個團,擰成一股繩,在生意場上與洋人讨價還價。”
“哦?”挺舉為之一振,“這是好事體呀。”
“是哩。中國人一盤散沙,所以才受欺侮。要是大家夥兒抱成一個團,幾億人,吓也能把洋人吓暈。”
挺舉點頭。
“你猜猜看,與洋人讨價還價的商約,還有成立這個商會的章程,都是啥人寫的?”
挺舉搖頭。
“是魯叔!”順安聲音激動。
“你是哪能曉得的?”
“所有這些全是由阿弟我一人謄抄的。”順安不無自豪,但聲音被他壓得很低,“魯叔叮囑我務必保密。我從後晌抄起,一直抄到方才,總算抄好了,一式兩份,抄了整整幾十頁,清一色小楷,抄到後來,我是腰酸背疼,手指都直不起來了。”
挺舉“哦”出一聲,複又躺下。
“阿哥,”順安的聲音更低了,“這樁事體,整個上海灘,除魯叔之外,也就我一人曉得。不過,眼下又多一個人,就是你,我的大恩人,我的好阿哥!”
挺舉的眼睛完全閉上。
翌日晨起,俊逸将順安謄清的兩份商約和章程分裝入兩個紙袋,一式一份,親自送往四明和廣肇。
“啧啧啧,好文筆嗬!”查敬軒一邊閱讀,一邊疊聲誇道,“你看,俊逸拟出的這六條,明宗旨、通上下、聯群情、陳利弊、定規則、追逋負,都很好嘛。單是這第一條,就很了不起。”他清下嗓子,繼續朗聲誦讀,“第一條,明宗旨:本公所之設,為集思廣益,講求商務起見。上海西商各有總會,日本通商大埠,皆設立商業會議所,益以公餘之暇,随時聚會,凡商務切己利害之事,無不考求詳審,是以日見進步,年盛一年。我華商則和而不同,渙而不聚,商務利害,未能專意講求……”放下稿子,啧啧又是幾聲,“這些話,真正講到妙處了。我曉得俊逸是個才子,沒想到他介有能耐!”
“阿爸,”查錦萊皺起眉頭,“你不要一味誇他。這些東西都是大家夥兒共同讨論出來的,擱在啥人頭上都寫得出來。阿爸讓他寫,是白送他個臉。”
“呵呵呵,”查敬軒邊笑邊搖頭,“錦萊呀,能寫出這些不容易啊。你再看,‘華商心志不齊,意見各殊,視同業肥瘠,漠不相關,自私自利,彼争此奪,或高擡價值,或傾軋市情,卒至兩敗俱傷而後已。此皆失于見小欲速,亦由同業不肯齊心,以致利權操縱盡入洋商之手,最為商務之害……’俊逸可謂是點到實處了呀。”
“阿爸,”錦萊力陳道,“此人文筆雖然不錯,能力也有,只是無法指靠。”将商約拿起,雙手奉上,“你看看這商約,我把詳細條款都列給他了,可關鍵地方,尤其是關于我們甬商切身利益的幾條,他無一列入,胳膊肘兒明顯朝外拐,把進卿他們都惹生氣了。”
“這個好呀,”查敬軒接過商約,兩眼卻沒離開章程,邊看邊為俊逸開脫,“這事體多少眼睛都在盯着,俊逸的胳膊肘兒多少朝外拐一點很好呢,免得有人對我們說三道四。不管怎麽講,這個商務總會是屬于滬上各業各幫的,姓丁的讓老爸主持,老爸在面上得一碗水端平才是,不能過分呢。俊逸這樣寫,基本對路,你要告訴進卿他們,不能鼠目寸光,只盯住眼前一個小芝麻籽兒。”
“阿爸教訓的是。”
“至于這份商約,”查敬軒将商約啪的一聲置于案上,“不過是寫給洋人看的。在洋人眼裏,它們重要,我們也得較真,但在國人眼裏,它們并不重要。跟洋人不同,國人重的是天理,重的是人情。法網恢恢,全在人為啊。”
“是哩,是哩。”對于父親這番高論,查錦萊由衷佩服,連連點頭。
“錦萊呀,”查敬軒的眼睛從章程裏擡開,望向兒子,“老爸這也給你托個實底,此番籌建商會,與洋人商約倒不緊要,緊要的是這商會章程,是這規矩的制訂,是選舉,是總理、總董和議董的人選。”目光再次轉向章程,“所有這些,俊逸這都寫進第五條裏了。看得出來,俊逸動了腦筋,基本典用英租界工部局範式。這些規則大多不錯,可以擺到桌面上,只有兩條略顯不妥,一個是會員資質,只提會費,不提品行,不妥。”
“是哩,”錦萊應道,“交點錢就能入會,商會裏勢必魚龍混雜,尤其是那些幫派中人也會趁機攪和進來,壞了阿爸名聲。”
“壞了老爸名聲倒在其次,壞了商會名聲問題可就大了。商會是個新事體,要想在上海灘立足站穩,有個長遠,就必須以正為本,行得直,立得端。會員必須得有配額,要按行幫配比,不能是啥人交錢啥人入會。”
“是哩。阿爸,另一個不妥呢?”
“就是這選舉方式。”查敬軒放下章程,“啥都擱明了,只有票箱是在暗處,這就不妥。啥人投啥人的票,應該清清爽爽才是,要讓人看得見,辨得清。照眼前這個設計,把不記名的選票往暗箱子裏一塞,要是有人吃裏爬外,啥人曉得?”
“是哩。依阿爸之見,如何投票方為妥當?”
“要叫我說,就照四明的老規矩,丢豆子。尤其是選總董,一定要明選,一個候選人一只碗,選啥人就丢啥人的豆子。啥人丢了,啥人沒丢,亮光頭上查虱子,一清二楚。”
“好哩,萊兒這就去找俊逸,讓他改一改。”
廣肇會館裏,彭偉倫把俊逸起草的商約朝幾案上輕輕一放,不無嘆服道:“從商約上看,俊逸兼顧了各業各行各公所的利益,倒也不失公允。我們給他出難題,想不到他來個不偏不倚,啥人也不去得罪,是個能人哪。”
“可是,”馬克劉一臉怨怼,眼睛盯住商約中重重圈起來的地方,“彭哥給他拟好的十二條中,這三條,也是我們最關心的三條,他一個也沒列入。彭哥,我們要不要再附上?”
“不必了。”彭偉倫搖頭道,“細審這條款,俊逸沒有使用分別心,很不得了。如果推斷不誤,魯俊逸必是一式二份,一份給我們,一份給了姓查的。商約草稿本無偏倚,如果我們額外添加,且添加的是對我們有利的,就會給那姓查的留下口實,他要四處張揚,選舉中就會于我不利。”
“彭哥說的是。我這就讓人抄錄一份。”
“不用另外抄錄。”彭偉倫略略一想,撲哧笑道,“姓丁的讓我們兩家各拟商約,原本就是心懷叵測。我們就将這原稿交給他,如果姓查的也是這般想法,兩份稿子就會一模一樣,齊擺在老家夥面前,也讓他多個掂量!”
“呵呵呵,彭哥高見!”馬克劉豎拇指贊道,“彭哥,我已照您吩咐,把那筆業務交予茂升了。”
“倒也不必性急。好事體要慢慢做才是。”
“哦?”
“不瞞你說,與洋人商約倒在其次,商會選舉才見真章,尤其是總理、議董人選,我們廣肇一定要拔得頭籌,不能輸給四明!”
“彭哥說的是,”馬克劉應道,“無論如何,商會總理,必須是彭哥!”
“有難度呀,”彭偉倫凝起眉頭,拿起章程,“從字面上看,在第五條裏的所有規則中,基本照搬西式,貌似合理,但在關鍵處,俊逸是有偏心的。”
“哪一處?”馬克劉急問。
“就是這個會員資質。”彭偉倫指着章程道,“你看,各行幫年捐公費一百兩者,得薦一名會員,二百兩者得薦兩名,三百兩以上者得薦三名,普通會員年交公費十兩。這是顯明的偏袒呀!”
“這……”馬克劉撓下頭皮,“偏在何處,我哪能沒看出來呢?”
“甬人多是小商小販,門檻越低,他們的人數越多。此為一。甬人主要經營商品批零,包括南北貨,控制不少小行小幫,每個行幫都來推薦會員,與我們更是不利,此為二。”
“彭哥講的是。哪能個辦哩?”
“你去找俊逸,讓他把入會門檻增高就是。商會是何等神聖地方,交十兩銀子就能入會,只怕連街頭癟三也有資格進門。”
“增高多少為宜?”
彭偉倫略一思索,斷然說道:“在原來數字上乘以三。”
“好咧。”
車康、士傑将廣肇、四明的商會籌辦材料分別交給如夫人,如夫人匆匆覽畢,頭有點兒大,皺起眉頭轉呈丁大人。
作為與洋人談判的首席代表,丁大人首先要看的是商約草案。他看完一份,急不可待地去看另一份,先是驚訝,接着是驚嘆,再後臉上現出微笑。
“老爺,您不覺得奇怪嗎?”如夫人指着兩份材料,“兩份草案一模一樣,連紙張、墨水都是相同的,筆跡也似出自同一個人。”
丁大人微微點頭。
“老爺再看!”如夫人指向兩份商會的籌建章程。
丁大人一一看過,放在桌上。
“紙張、墨水、字跡,也是完全相同,兩份草案都是六條,且每一條的标題也都一樣。”
“是哩。”丁大人呵呵笑出幾聲,誇贊道,“看來這兩家坐到一起了。能坐到一起,是好事體哩。老夫立此商會,為的就是這個!還有這商約,清爽多了,統一多了,且無明顯偏袒,大小行幫皆有關照,基本合乎範式,有建設性,不似前番各執己端,互相否定,亂七八糟,簡直不知所雲!”
“老爺,賤妾覺得事體蹊跷!”
“哦?”
“就賤妾所知,再要好的狗也會為骨頭争搶,何況廣肇、四明原本勢如水火,查敬軒、彭偉倫心不和,面也不和,不可能坐到同一條凳上!”
丁大人吸一口氣,再次看向兩份章程草案,逐行核對,有頃,目光落在一處,急看另一份,仔細比照。
“老爺?”
“傳士傑、車康!”
如夫人走出,過有小半個時辰,車康、士傑雙雙走進,拱手見禮。
“二位請看,”丁大人擺擺手,算是回禮,指向商約和章程,“兩份材料一模一樣,顯然出自同一人。老夫想知道,它們出自何人之手?”
“回禀老爺,”士傑應道,“士傑核實過了,兩份材料均出自茂升錢莊魯俊逸之手!”
“難道是——”如夫人似是意識到什麽,頓住話頭。
“魯俊逸?”丁大人閉目思索,有頃,微微睜開,看向車康,“記得你好像提起過此人總想試試牙口,試過了嗎?”
“回禀老爺,”車康拱手應道,“試過了。不久前,小的依照老爺吩咐,在他錢莊裏存銀十萬兩。此人果然未負老爺所望,痛下狠心,從善義源、潤豐源口中奪到一口美食,前後不過二十日,淨賺四萬洋钿。”
“後來呢?”
“為求穩妥,此人以盡孝名義返鄉探母,避讓風頭,回來後,非但未遭責難,反受兩家之托起草了商約與章程。”
“嗯,是塊料子。這筆款子呢?”
“小的只是暫存,正打算從他莊裏提回來呢。”
丁大人略略擺手:“區區十萬兩,放他莊上吧。有這點銀子在,他說話做事底氣更足些。”
“是。”
“士傑,”丁大人指着章程,“這個章程你都看過沒?”
“看過了。他們在兩個地方分歧較大。”
“我注意到了。對這兩處分歧,你是何建議?”
“士傑以為,各有不妥。”
“你這說說,何處不妥?”
“一是四明公所拟出的選舉方式,二是廣肇會館拟出的入會資質。商會既是仿照西式設立,亦當奉行西人選舉之法。四明公所提議丢豆子,不合西人程式。商會既然涉及滬上所有商幫,門檻就該降低,廣肇定下的行幫三百兩銀子、店鋪三十兩銀子起步交費,必将弱勢行幫及店家排斥在外。再說,商會又不是官府衙門,花不了多少錢,收那麽多銀子做什麽?”
“呵呵呵,”丁大人擺手笑道,“士傑呀,你講的并不完全是。先說這選舉,西人是西人,我們是我們。查敬軒提議丢豆子,就是個創新之舉,既能表達民意,又簡便易行,堪為中西結合的典範,依我看可行。至于這個入會門檻,廣肇的提議頗有道理。商會是大雅之堂,不是啥人想進就能進的。但門檻提高了,弱勢行幫也當照顧,四明提出的審核、配額制很是不錯,不妨試用。”
“老爺講的極是,”如夫人會心一笑,低聲問道,“只是,請問老爺,會員資質當由何人審核、配額又當由何人來裁定呢?”
“你看呢?”
“老爺,”如夫人笑道,“要叫我說,介大個事體,泰記不能置身于外。章程既為兩家所拟,這資質審核、配額裁定就該當交由泰記才是。”
“是哩是哩,夫人說的是哩!”車康連聲附和。
丁大人沉思一時,轉頭看向士傑,将商會章程草案推過去:“士傑,你把這個拿去,就按方才所議,取兩家之長,綜合出一份定稿,直接發送道臺,就說我已看過了,讓他斟酌一下,如果可行,就此照辦。會員資質,可由泰記審核,至于配額,交由道臺府拟定為妥。”
“老爺?”如夫人不滿地盯過來。
“夫人哪,”丁大人笑着解釋,“配額事體,泰記不出面為好。不過,道臺那裏我會交代的。我的意思是,可由各幫各行依據章程自行申報,報道臺府彙總,由道臺府拟定配額底本,交由泰記複審。至于如何複審,就由車總管與士傑操勞,夫人把關。”
見丁大人如此安排,三人盡皆嘆服。
“還有,”丁大人悶頭又想一時,“就是總理人選。”看向士傑,“士傑,依老朽所見,那個姓魯的蠻有意思,就選他吧!”
如夫人、士傑、車康三人面面相觑。
“老爺,”如夫人最先回過神來,“選姓魯的當總理,這……未免離譜了吧?”
“是哩,”士傑附和道,“老爺,無論是資産、德望、人脈,都還排不上這人。若是舉他當總理,滬上商界難免……”
車康亦道:“請老爺三思!”
“呵呵呵,”丁大人連連擺手,“商會總理是為商民跑腿的,不能只論錢多錢少。至于德望什麽的,這個必須有。什麽叫德望呢?公選出來就是德望。只要姓魯的碗中豆子足夠多,啥人能說二話?”
“啧啧啧,”如夫人突然明白了丁大人的意思,豎拇指道,“老爺遠見卓識啊。若是讓這姓魯的當上總理,料他不敢不識相嗬!”
“好哩。”士傑這也明白了,拿過章程,目光落在商約上,小聲問道,“老爺,這商約——”
“待商會立好,再議商約吧。”言訖,丁大人閉上眼去。
丁府因勢利導,從四明與廣肇提交的兩份相似拟案中找到突破,将兩家徹底逼入相互搏殺的死胡同裏,而進入這個胡同的唯一入口——配額,卻又不動聲色地牢牢握在泰記手裏。
當上海道将官方的章程定案正式頒發至四明時,查老爺子細細看過,悶頭許久,接連嗟嘆幾聲,搖頭苦笑。
“阿爸,”查錦萊急道,“要不,我去請求一下袁道臺,看能否再把入會的門檻降低點。”
“關鍵還不是入會門檻,是這配額。”
“配額?”查錦萊頗覺詫異,“配額不是阿爸您提拟的嗎?”
查敬軒摸出一封信,遞過來:“你看看這個,是袁道臺寫來的。”
查錦萊看會兒信,驚道:“這不是讓泰記卡住脖子了嗎?”
“唉,”查敬軒又是一聲苦笑,“是呀,我們跟姓彭的争來鬥去,結果仍舊落在姓丁的套子裏。”
“這可哪能辦哩?”
“有啥辦法呢?”查敬軒吸一口煙,一點點呼出,“胳膊拗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