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從錢莊裏出來,俊逸要來馬車,直驅祝合義家。上海灘上熟人雖多,但在關鍵辰光能夠一吐心事的,他也只有這個朋友。
見俊逸臉色陰沉,合義撲哧笑了:“瞧你這副臉色,不會是仍在為昨天的事體憋屈吧?”
昨天的事體,顯然是指在四明公所召開的那個總董會。
俊逸苦笑一下:“講起那事體,真得謝謝你哩。”
“謝我做啥?”
“要不是你替我擋一槍,周進卿他們,還不把我……”俊逸止住了。
“呵呵呵,”合義笑道,“你也甭在意嗬。那人是個二腳踢,一點上就炸,一炸就蹿上天,你該曉得哩。”
“唉,”俊逸長嘆一聲,“祝兄哪,我不是在意他姓周的。我跟他一道玩尿泥長大,還能不曉得他有幾斤幾兩?我在意的是,昨天那個局是有意設給我看的。老爺子對我橫豎不放心哪。”
“是哩,”合義承認道,“你一直吃粵人的飯,大家都眼紅哩。”
“唉,”俊逸又嘆一聲,“前些年,我也是窮怕了,只要是生意就做,從來沒往別處想。沒想到做生意做出麻煩來。在老爺子這裏,我跟粵人走得近。在粵人那兒,我又是個甬商,靠不住弦。”苦笑,“我這是老鼠鑽進風箱裏,兩頭受氣哩。”
“呵呵呵,”合義打趣道,“你兩頭受氣,也兩頭得濟呀。想想看,粵人的錢你能賺,甬人的錢你照樣能賺,這叫什麽?這叫左右逢源。這辰光不僅僅是左右了,連泰記也往你這莊裏存錢哩,這說明啥?說明丁大人——”
“合義兄,”俊逸連連擺手,一臉苦相,“你就甭再擠對我了,眼下我就如一塊鹹魚,這被架在火上,正面反面都在烤哩。”
“哦?看這樣子,遇到難事體了?”
“是哩。不瞞你講,昨日散場,錦萊留住我,要我草拟商會章程及商約細則,說是老爺子的吩咐。昨日傍黑,彭偉倫請我吃飯,交給我的是同一個活兒。”
合義不再打趣了,凝眉沉思許久:“嗯,還甭說,真就是步死棋哩。”
“說的就是這個。”俊逸搖頭道,“合義兄,昨晚我是一宵沒合眼,盤來算去,真正沒招了,這來求你拿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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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逸呀,”合義安慰道,“說是死棋,也不是完全死。是屋就有門,是門就有鎖,是鎖就有鑰匙,至于這鑰匙究底在哪兒,我們這得慢慢尋,是不?”
俊逸曉得合義也拿不出好主意了,嘴巴連動幾動,嘆出一聲:“是哩。”緩緩起身,“合義兄,你就幫我慢慢尋吧。我這也回去,求求觀世音去。”
俊逸回到家裏,走進香堂。
香堂在二樓,緊挨他的書房,是俊逸靜修之處。香堂上供的是尊白玉觀音,是他特地從普陀山請來的。香堂裏點着長明燈,供香一支接一支,一年到頭從未斷過。
俊逸在香案前盤腿坐下,微微眯眼,看向觀世音的玉像。案上香雲缭繞,觀世音手拿淨瓶,慈悲地向他微笑。
說也奇怪,無論何時,只要看到觀世音母親般的微笑,俊逸的心神就會安頓下來。
此時此刻,俊逸需要的就是安神。俊逸一動不動,兩眼眨也不眨地緊盯觀世音的臉,紛亂的思緒也漸漸安頓。
俊逸在香堂裏一直坐到天色将黑,仍舊沒有理出頭緒。
晚飯辰光,齊伯上樓,緩緩走進香堂。
“老爺,”齊伯小聲道,“你這坐有大半天了,中飯沒吃,晚飯也都涼了。”
“哦?”俊逸睜開眼,“啥辰光了?”
“黑定了。”齊伯試探着問,“看這樣子,想必是老爺仍在愁苦那道坎吧?”
“是哩。”俊逸指着旁邊的蒲團,“齊伯,坐。”
“還是站着暢氣。”齊伯挪下腳,站到俊逸的正對面,“老爺,是道啥坎,能否講講?”
“工部左侍郎丁大人欲與洋人商約,責令上海工商各界成立商務總會,議定商約細則。查老爺子吩咐我拟出一個利于甬商的細則草案,作為甬人,我只有從命。讓我為難的是,就在昨晚,善義源老板彭偉倫請我吃酒,同樣要我拟出一個利于粵商的草案,你說這……”俊逸長嘆一聲,打住話頭。
“自古迄今,”齊伯沉思一會兒,半是自語,半是點撥,“水來土掩,兵來将擋。破五關,斬六将,可用關公。謀劃籌策,動筆弄箋,老爺何不問問孔明呢?”
“孔明?”俊逸陡然意識到他意有所指,心裏一動,眼裏閃出亮光,表面卻顯得漫不經心,“對了,挺舉去谷行,有啥事體沒?”
“還好吧。谷行只剩一個夥計了,挺舉一去就開始忙活,與那夥計在打掃整理呢。”
“他……沒講什麽吧?”
“沒有。”齊伯心裏也存一事,就勢點白,“老爺,問句不該問的,你讓挺舉到谷行,卻讓曉迪進錢莊,是不是——有意為之?”
“這……”俊逸略略一怔,搪塞道,“你哪能這般想呢?不過,事體确實有點遺憾。我本想讓他也到錢莊歷練,還打算親自收他為徒呢,不料他自己選中谷行,你講這……”
顯然,俊逸并沒有講出心裏話。
齊伯聽得明白,就坡下驢:“老爺,要是這講,我再跟挺舉談談。挺舉是個大才,那處地方,不是他該待的。”
“這個,不急吧。”
“老爺?”
“齊伯,”俊逸擺擺手,把他的話頭堵死,“這事體不必多講了。既然是他自己選的,就該讓他試試。大江大河也得從一眼泉水起步,連一樁小事體也做不好的人,如何能稱大才?”
見俊逸鐵定心了,齊伯不好再講什麽,只好說道:“若是老爺刻意歷練,倒是另一說了。老爺,吃飯吧,小姐在下面等呢。”
“哎喲喲喲,”俊逸起身,龇牙咧嘴,“這腿……麻死了。”
挺舉、順安合住一房。房間不大,兩側靠牆處各擺一張小床,中間是個過道,兩張床頭之間,只能擺放一只書桌。順安是加床,自也不好争,主動提出讓給挺舉,挺舉笑笑,說是公用。
上工第一天,打烊之後,見谷行并沒特別之事,挺舉就提上一摞子賬冊回到魯府,在書桌上坐下,将賬冊擺在桌上,點亮油燈,正要翻看,猛又想起什麽,拿出齊伯備下的紙墨,提筆寫起來。
挺舉正在埋頭書寫,順安挎着錢莊為他新制的跑街包回來,一到房中,就迫不及待地在挺舉眼前左邊挂挂,右邊挂挂,渾身上下洋溢出一股說不出的興奮。
挺舉笑笑,扭過頭繼續寫信。
“阿哥,”順安猛然想起什麽,嗵地扔下挂街包,走到挺舉身後,“你在做啥?”
“寫信。”
順安打個愣怔:“是寫給你姆媽的嗎?”
“是哩。我得講清爽科場取締的事體,讓她上墳告訴阿爸一聲。”
“阿哥,你……講到我沒?”順安急切問道。
“呵呵,正要講呢,你姆媽一定會問的。”
“阿哥,你不能講!”
“這……”挺舉眯起眼睛,“你跟我一道出來,我這寫信回家,你姆媽哪能不問呢?你姆媽問起,我姆媽哪能講哩?”
“阿哥,你得這樣講!”順安略略一想,“你就說,你不曉得我在哪兒。一到上海,你就與我走散了!”
“這哪能成呀!”挺舉笑了,“要是你沒個下落,你姆媽一定會尋到上海來。”
“這這這……”順安這也急了,又想一時,“你這樣講,你就講我跟着姓陳的到日本去了。姓陳的是啥人你曉得的。你就說你死活攔不住我,就說我被革命黨迷住了,一定要去,打個轉就尋不到人了!”
“這……”挺舉現出難色。
“曉迪求你了!”順安撲通又跪下來,“你一定得這樣講。你要讓我姆媽死心,在這世上,就她煩人!”
挺舉長嘆一聲,閉上眼去,良久說道:“阿弟,你這個話兒,恕阿哥不能傳送。你實意想講,就自己寫封信吧,你阿爸、姆媽也都識字,看得懂!”
挺舉将筆與墨水朝桌邊一推,将寫成一半的紙頭放進抽屜,騰出位置,順手拿出一本賬冊,躺在床上看起來。
順安正在琢磨如何處置,外面傳來腳步聲,直沖他們的小門。順安趕忙站起,剛剛在桌邊坐定,半開半掩的房門已被推開,俊逸咳嗽一聲,大步走進。
“魯叔!”見是俊逸,順安吃一大怔,迎上前去,哈腰深鞠一躬。
“呵呵呵,”俊逸将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道,“挂上跑街包了!”
順安這才意識到新包仍舊挎在胸前,稍顯尴尬,趕忙取下挂在衣架上:“魯叔,小侄這剛回來呢。”拉過椅子,“魯叔,您請坐。”
“嗯,”俊逸坐下來,将他又是一番打量,“跑街是個門面活,儀表相當重要。你這套長衫有點土氣了,趕明兒讓你師父另置一件,從賬房裏支錢,人靠衣裳馬靠鞍嘛。”
“謝魯叔!”順安連連拱手,有點受寵若驚,“魯叔,我一定練好儀态,學會走路,學會說話。無論如何,我不能給魯叔丢臉!”
“好好好,”俊逸轉頭看向挺舉,“挺舉,這在看啥哩?”
挺舉朝他笑笑:“谷行裏的賬冊,随便翻翻。”
“可否翻出個名堂?”
“我在琢磨這幾句話!”挺舉遞過賬冊,翻到扉頁。
俊逸接過來,見上面工工整整地寫着幾行楷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利交天下,財通八方;買賣憑稱,良心為砣;暴雨不可終日,暴利不可行久”,連連點頭:“寫得好哩。這是當年你馬叔開谷行時寫下的,你可慢慢領會。”
“魯叔,”順安湊到俊逸跟前,“曉迪和表兄都是書呆子,沒歷過事體,這來是向魯叔學生意的,魯叔啥辰光得空,當給我們多上幾課才是!”
“呵呵呵,好呀,”俊逸順勢說道,“你們想聽,魯叔這就出道題嗬。”
“真的呀,”順安興奮道,“魯叔快講!”
“從前,”俊逸咳嗽一聲,拉開架勢,“某個地方有兩個村落,一個是強村,一個是弱村。強村跟弱村做生意,弱村總是吃虧。弱村吃虧,是因為內部不和,總愛窩裏鬥,而強村卻擰成一股繩。弱村的村長很生氣,決定立個行會,統一管理對強村的貿易。村裏能說上話的有三個家族,第一個姓張,是村長親戚,管理村産,財大氣粗,說一不二;第二個是王姓,開店放貸,人多勢衆;第三個是李姓,跟強村走得近,時常利用強村人強買強賣。”故意頓住話頭,目光看過來,似在探詢。
“魯叔,”順安急道,“題眼在哪兒?”
“題眼就在,”俊逸托出盤子,“村長委托張姓做這事體,張姓假作公道,不便自己出面,分別尋到王姓與李姓兩家族長,要他們各自拟出商約協議。兩家又不謀而合,将起草協議的事體放在一個秀才身上。”
“這題眼……”順安故作誇張地抓耳撓腮,“我哪能聽不明白哩?”
“這題眼是,”俊逸解釋道,“王家與李家各有利益,是生意對頭,關系一直不好。秀才姓王,與王家同族,王家族長要求他在寫商約時偏向王家,可他又是李家女婿,老丈人也要求他有所偏袒。商約只有一個,秀才既要偏左,又要偏右。如果你們是秀才,該如何寫這商約?”
“請問魯叔,”順安問道,“這個商約可是最終定稿?”
“當然不是。商約要交給全村人讨論,最終由張姓定板。”
“魯叔呀,”順安略一思忖,搶頭功道,“要是這說,小侄可就破題了嗬。那秀才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當天晚上,一式寫就兩份商約,一份偏向王家,交給王姓族長;一份偏向李家,交給李姓族長。反正是要讨論的嘛。”
“挺舉,”俊逸不置可否,轉頭看向挺舉,“如果你是秀才,也這樣寫不?”
“請問魯叔,”挺舉問道,“該村是否只有這兩個家族?”
“不是。家族多去了,大大小小幾十個,還有衆多散戶,雜如牛毛哩。”
“這個商約規則,是否只需照顧這兩家,罔顧其他家族及他方利益?”
“這麽講吧,”俊逸進一步明确題意,“打實裏說,真正主宰這個商約的并不是王姓與李姓,而是另外兩幫人,一是強村人,二是村長親戚,那個姓張的。”
“既如此說,”挺舉語氣極是肯定,“秀才只需做到四字,可免煩惱。”
“哪四個字?”
“我心歸一。”
“一在何處?”
“萬衆有私,衆私則公,公心唯大,大為平,平為一。”
“你是講,”俊逸沉思有頃,“秀才不可偏倚,只憑公心寫出對外商約?”
“正是。”挺舉點頭。
“阿哥,”順安反駁道,“是王家、李家讓他寫,不是強村、張家或別的家讓他寫,你得弄清爽這個。”
“嗯,”俊逸看向挺舉,“挺舉,曉迪所言,不無道理呀。”
“魯叔,”挺舉應道,“是村對村締結商約,商約代表弱村,不是代表王家或李家,因而也就不存在王、李之争。自古迄今,締約結盟,言大不言小,言全不言偏,言公不言私。”
俊逸長吸一氣,緩緩起身,一聲不響地走出屋去。
“阿哥呀,”順安聽見魯俊逸走遠,湊近挺舉,低聲責怪道,“你真就是個書呆子,信口瞎講哩!看出來沒,魯叔出這道題是有特別用意的!”
“哦?”挺舉看向他,“講講看,是何用意?”
“用意是明擺着的,”順安聲音更低,“就是探探我們的忠心。身為人臣,胳膊肘兒不能朝外彎,是不?吃啥人飯,為啥人出力,是不?要照阿哥所言,天下人都去為公,那我問你,啥人為東家出力?”
挺舉笑笑,埋頭于他的賬冊。
院子裏,月光如注。
對于眼前的特大難題,苦思無解的魯俊逸竟以考問的方式同時得到兩個方案。然而,二者孰優孰劣,甚至可行與否,俊逸都需要進一步考量。
深秋的夜很是涼爽。俊逸不想再回書房,就在院子裏來回踱步。俊逸耳邊首先蕩起順安的聲音:“一式寫就兩份商約,一份偏向王家,交給王姓族長,一份偏向李家,交給李姓族長。”
思考片刻,俊逸心道:“曉迪所言,雖說可行,卻非良策。紙包不住火。兩家既然都把這事體交付予我,想瞞也是瞞不住的。萬一他們曉得真相,我就會落下表裏不一的名聲,反而裏外不好做人,場面上難混。”
否決掉順安的思路,俊逸開始琢磨挺舉的:“我心歸一……萬衆歸公,公心唯大,大為平,平為一……自古迄今,締約結盟,言大不言小,言全不言偏,言公不言私。”
“挺舉之言,”俊逸忖道,“果是大氣。言公不言私之斷,更是引人深思。丁大人有私,老爺子有私,彭偉倫有私,我也有私。推而廣之,上海灘各幫各行,各店各鋪,無不有私。衆私相加之和,其實就是公。商務公約和總會章程要想讓所有的人滿意,就只能滿足所有人的私。要想滿足所有人的私,就只剩下一條路可走,就是秉公。”
想到此處,俊逸感到一陣松快。正欲回房,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人影走過來。
是巡夜的齊伯。
“老爺,”齊伯不無關切,“夜深了,你這還不睡呀?”
“睡睡睡,這就去睡。”
“老爺,那道坎——”齊伯欲言又止。
“過去了,”俊逸的神态極是輕松,擺個手勢,“呵呵呵,得來全不費工夫嗬!”
齊伯陪同俊逸走向他的卧房。就在跨進房門時,俊逸猛地想起什麽,對齊伯道:“對了,齊伯,明朝你去錢莊,叫老潘開張五百塊的莊票,交給挺舉。”
“五百?”齊伯略略一怔,“挺舉這才剛去呢!”
“就五百吧。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嗬!”
茂平谷行裏裏外外,煥然一新。挺舉與阿祥一前一後,将店前店後,包括各個角落,仔細巡視一遍,臉上各自挂着笑。
“阿哥,”阿祥樂不合口,“真沒想到,我們這個破谷行能有這般看相!”
“呵呵呵,”挺舉拿袖子抹一把臉上的汗,躊躇滿志,“我們不但要讓它有看相,還要讓它成為上海灘上最大的谷行!”
“啊?”阿祥睜大眼睛。
“你信不過阿哥?”
“不……不是。我是講,我們能超過仁谷堂?”
“什麽仁谷堂?”挺舉盯過來。
“就是上海灘的谷行老大呀!”阿祥朝左一指,“就在那邊,十字路口,這條街上最好的位置。”
“阿弟,”挺舉雙手落在阿祥肩上,重重一按,“只要你我用心,沒有什麽超不過的。”
“阿哥呀,”阿祥連連搖頭,“不是阿弟信不過你,是……是我們不能空口說大話。你看這店裏,空空蕩蕩,要米沒米,要錢沒錢,只有我們三個活人,當家的還是敗家子,只靠你和我,拿什麽超人家哩?”
“就拿這個。”挺舉捏緊拳頭,有力地舉起,“阿弟,會砌石頭不?”
“差點就當泥瓦匠了。”
“太好了。”挺舉指着河浜上破爛的埠頭,“今朝我倆幹個猛活,你當師傅,我當小工,我倆把這小埠頭修好。”
“修它做啥?”阿祥鼻子一擰。
“進大米呀。谷倉整清爽了,沒有埠頭,大米哪能入倉哩?”
“阿哥呀,”阿祥苦笑一聲,“你有所不知,自打我來到這谷行,那個大谷倉就是擺設。馬掌櫃每次進米,連馬車都沒裝滿過。不瞞你講,這個埠頭好幾年都沒派過用場了。”
“所以得修呀。”挺舉拍拍他的肩,笑道,“你那寶貝箱子裏還有幾钿?”
“三塊銀元,外加幾十個銅子兒。”
“都拿出來,你琢磨一下,缺啥買啥。”
申老爺子的老宅院裏,那兩只并不起眼的樟木箱子被碼在中堂一角的靠牆處,旁邊的木榻上正襟端坐的是申老爺子和阿彌公。
“老阿公,”葛荔打扮一新,飒爽英姿地從內室走出,“你看看,這身打扮如何?”
申老爺子眯開眼睛,瞄她一眼,微微搖頭:“好像還差個什麽味兒。”
葛荔“嘻嘻”一聲笑過,就如變戲法一般,噌地拉出一條紫羅蘭披風,朝肩上一披,又一扭身,不知從何處扯出一個軟邊帽,唰地戴在頭上,頭左右一擺,帽檐下随即飄出一道黑紗,将面孔遮個嚴實,欺身上前,擺個姿勢:“老阿公,還差不?”
“呵呵呵,”申老爺子笑了,“去吧。”
葛荔噌的一聲就到院裏,正要出大門,又被申老爺子叫回。申老爺子從身邊抓起一物:“把這個拿上,免得他們說我老摳。”
葛荔接過一看,是幅字兒,略略一抖,嘻嘻笑道:“老阿公,他們好歹也是在上海灘上混得有模有樣的體面人,要送你也得送個稀罕物兒,哪能拿這東西搪塞人哩?”
申老爺子道:“你再扯皮,我就收回了,看你兩手空空去逞威風,羞也不羞!”
葛荔吐下舌頭,趕忙折起字幅兒,塞進懷裏,飛身而去。
葛荔走有半個時辰,大門再被推開,複又關上,一身道袍的蒼柱走進來,不聲不響地在一側的蒲團上坐下。
“看來,你七叔是不肯來了。”申老爺子頭也不擡,以答代問。
“是哩。”蒼柱應道,“七叔講,款子既已移交,他就不再過問了。七叔要我代問六叔安,七叔還講,他想過幾日安靜日子,不想讓人打擾。”
阿彌公雙手合掌:“阿彌陀佛。”
“唉,”申老爺子慨嘆一聲,“為這兩只箱子,你七叔受累大半生,是該安享幾年太平日子了。六弟,蒼柱,下面的事體就不攀扯他了,我們接力吧。”
阿彌公面無表情,蒼柱微微點頭。
“想當年,”申老爺子接道,“我們兄弟七人生死與共,唯大哥之命是從。”看向蒼柱,“大哥仙去,作為大哥唯一骨血,你就代表你阿爸,與我和你六叔共同掌管天國這筆遺産。”
“晚輩不敢。”蒼柱拱手道,“遺産如何處置,皆由五叔、六叔定奪,晚輩唯命是從。”
“蒼柱,”申老爺子堅定語氣,“這兩只箱子,是托付,更是責任,你就不必推辭了。我們這就議議如何處置它們。”轉對阿彌公,“六弟,你先講講,是何意願?”
阿彌公出聲了:“可尋處佳境,起所寺院,普度衆生,阿彌陀佛。”
申老爺子轉向蒼柱:“蒼柱,你有何意願?”
“若六叔之願可行,”蒼柱拱手道,“蒼柱則想尋處勝地,起所道觀,傳揚天道,惠澤世人。”
“六弟,蒼柱,”申老爺子笑道,“你二人皆抱美願,只有一點略略不妥。此款為天國遺物,天國又以西域上帝為尊,如果我們用之起寺院,建道觀,豈不有拂天王、忠王旨意?”
阿彌公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五叔所言極是。”蒼柱亦道,“敢問五叔,可有主意?”
“既為天國遺物,”申老爺子緩緩說道,“就當用之于天國,實踐天國之志。天國之志,莫過于驅走鞑虜,恢複華夏正統,建立太平天下。今天國既覆,烈士既去,鞑虜依在,太平天下遙遙無望,我等力孤,徒有壯心而已。然而,泱泱中華,億兆漢民,不乏有志之士,是以五叔存心将此款交付當今志士,助其成功,以慰先國烈士英靈!”
“謹聽五叔!”蒼柱應道。
“六弟意下如何?”申老爺子看向阿彌公。
阿彌公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敢問五叔,天下反清志士衆多,各地皆有幫會,此款交予何人為妥?”蒼柱問道。
“交給能成事者。”
“以五叔法眼,何會能夠成事?”
“縱觀天下,會衆紛纭,但能鬧出景象的無外乎孫逸仙的同盟會和陶成章的光複會。此二會同根殊途,目标一致,孫逸仙得海外洪幫支持,陶成章得江浙滬工商學界支持,皆有成事氣勢。”
“可他們都在海外,如何轉交他們呢?”
“天國之款,不可輕托,我當細致觀察,謹慎托付才是。至于如何轉交,交予何人,眼下不急。你可先将此款存入彙豐銀行,以俟機緣!”
“蒼柱謹聽五叔!”
閘北一處深宅大院裏,氣勢威嚴,青幫大字輩老大張老頭子正在大擺香堂。
張老頭子擺的是滿堂香,也即青幫中規模最大的香堂。香堂正中壁面,挂着一幅禪宗首祖達摩的巨幅神像。香案上面,則依次擺着青幫前三祖(金祖、羅祖、陸祖)、後三祖(翁祖、錢祖、潘祖)共六位祖師的畫像和牌位,每個牌位前各擺一只香爐,每只爐上各燃三柱長香。
香案前依序跪着四排幫衆。跪在第一排的是張、曹、李、陳四個大字輩老頭子(可帶徒弟的青幫老大),第二排是任炳祺等十幾個通字輩老頭子,再後面是悟字輩和覺字輩老頭子,各有幾十人,堂中跪不下,全都跪在庭院裏,密密麻麻,黑壓壓一團,就如開大會一般。
香堂上鴉雀無聲,司儀站在香堂一角,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旁邊一道小門。
小門簾子微動,司儀朗聲唱道:“大小姐到!”
衆老頭子盡皆叩首。
一陣腳步聲響,葛荔從角門裏轉出,英姿勃勃地走到香堂前面的一個高臺上,從容站定。
衆老頭子叩拜:“參見大小姐,恭祝大小姐萬安!”
葛荔雙手一擺:“平身!”
衆老頭子:“謝大小姐!”
衆老頭子紛紛直身,仰望葛荔。
“諸位同參,”葛荔朗聲說道,“本小姐代老阿公問話!”
大字輩齊拜:“徒孫叩見師太,恭祝師太萬安,萬萬安!”
任炳祺等通字輩齊拜:“徒玄孫叩見師太,恭祝師太萬安,萬萬安!”
再後是悟字輩與覺字輩,依序問完安,葛荔模仿申老爺子的語氣,緩緩問道:“聽聞你等有事體問我,講吧。”
“回禀師太,”張老頭子代表衆徒朗聲道,“自漕運關閘,我等奉師太之命,棄漕赴海,日漸壯大。今于海上(上海),本幫門庭若市,同鍋吃飯者數以千計,事業方興未艾,徒孫張英瑞攜本門同參及法子法孫特此禀報師太。”
葛荔沉聲道:“我都看見了。還有何事?”
“徒孫有求。”
“講。”
“本門同參、法子法孫皆存宏願,懇求師太擇吉日移駕海上,督導點撥,開悟愚昧,使我等徒輩有泰山可倚。”
“我金盆洗手已經多年,幫中事務早不過問,汝不可複言。我已老朽,正想清靜幾年,幫中諸務,望汝等謹守幫規,同心協力為之。”
“師太——”張老頭子重重叩首。
“我送四字,中正和合,望汝等謹記。”葛荔掏出一張宣紙,輕輕一擲。那紙飄下去,不偏不倚,落在張老頭子前面。
張老頭子雙手接過,叩拜:“謝師太!”
香堂剛一拜完,葛荔就辭別衆老頭子,風塵仆仆地回到家裏。
“老阿公,”葛荔神采飛揚道,“真沒想到,你劃拉的那張紙頭,他們竟然當作寶貝,供在香案上,又是焚香又是磕頭哩。張老頭子還說,要把老阿公這幾個字制成匾,懸挂于門下所有香堂,作為今後的行事準則。”
“呵呵呵,”申老爺子一疊聲笑道,“他們這是相中老阿公的幾個破字了。不瞞你講,一字千金哪。”
“老阿公,你淨騙人吧,”葛荔嘴巴一撇,“要是真的那麽值錢,我這就把你寫在牆上的字全都揭了,拿街上叫賣去!”
“要是你拿去賣,就不值錢喽。”申老爺子呵呵樂道,“小荔子,你這講講,跑這一趟合算不,想必是大大威風一把喽。”
葛荔笑了,摟住申老爺子的脖子:“老阿公,我這叫什麽來着,對了,狐假虎威!”
“想不想做只真虎喲?”
“我?”葛荔指指自己,又伸手摸向他的額頭,“老阿公,你這額頭沒發燙呀,哪能講起胡話來?”
“唉,”申老爺子故意長嘆一氣,“看這樣子,小荔子是不想做喽。”
“老阿公,”葛荔急了,“你這話……當真?”
“那還有假?”申老爺子一本正經,“老阿公老了,小荔子這也不小了,總不能一直守着老阿公吧?”
“是哩,是哩。”葛荔連連點頭。
“只是,”申老爺子話鋒一轉,“要想做只真老虎,你就得學到真老虎的本領。譬如說景陽岡上的斑斓大蟲,它就有三般本領,一撲二掀三剪,般般厲害喲。”
“是哩。”
“小荔子,這三般本領,老阿公一般不缺,你想習練哪一般,這就講出來,趁老阿公尚能爬得動,一股腦兒傳與你就是。”
葛荔眼珠兒連轉幾轉:“我想學看相打卦。”
“講講看,為何想學這個?”
“我想曉得他……他人心裏在想什麽。”
“呵呵呵,”申老爺子笑道,“這叫作揣情摩意、洞悉人心,是門大學問。要是你真心想學,就得去下真功夫喽!”
“老阿公,”葛荔拿過簽筒,一屁股坐下,“這就教吧,費那麽多口舌做啥?”
“好好好,”申老爺子也坐下來,“老阿公這就教你。”
申老爺子的屁股剛一落地,葛荔猛地想起什麽,一推簽筒,忽地起來。
“咦,”申老爺子叫道,“你這屁股還沒沾地哩,就又起來了?”
“嘻嘻,”葛荔做個怪臉,“葛荔想起一樁緊急差事,心裏不踏實喲。”走到門外,回身揚手,“老阿公,你先忍上一時時兒,晚上再施教嗬。”
葛荔想起來的這樁緊急差事是伍挺舉。
自從遇到順安,得知挺舉趕赴魯家之後,不知怎的,這幾日來,葛荔幾乎天天想到他,甚至有幾次打定主意去魯家尋他,但總是在關鍵辰光被不同因由岔開。
從家裏出來,葛荔直趨魯宅,守在大門外。
葛荔沒守多久,見齊伯甩着一只空袖子走出大門,就遠遠跟在後面。
齊伯徑直趕到茂平谷行,櫃面上沒人。齊伯正在納悶,聽到後院河浜上有響聲,循聲望去,見挺舉二人正光着膀子在埠頭上忙活。阿祥手拿瓦刀,指這要那。挺舉褐衣粗裝,搬石塊,提泥灰,汗水淋淋。
乍然看到挺舉,葛荔心裏陡然一顫,生怕被他們發現,閃身隐入谷行,尋到一個窗子,遠遠探視。
見是齊伯,挺舉停下活計,擦把汗道:“齊伯,這……也沒個地方坐嗬。”
“挺舉呀,”齊伯甚是感動,“原還以為你是個書生,細皮嫩肉的,沒想到你啥都能幹哩,前後不過幾天,就把這地方整得像個米行了。”
“呵呵呵,”挺舉笑笑,指着埠頭,“鄉下都在收秋,我先把埠頭修好,待新米下來,就可進米了。”
“是呀,”齊伯點頭,“米店沒米哪能成哩。只是,你要進米,沒有本錢也不成呀。”從袋中摸出一張莊票,“這點兒本錢是老爺讓我轉交你的,僅供你暫時周轉。待大量進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