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科舉夢碎杭州,(2)
樣俊哩,一天到晚待在老頭子的書房裏唱,唱啥戲文不曉得,我一點兒也不歡喜聽!”
如夫人坐不住了,大眼睛忽閃幾下,從床榻上坐起:“雯兒,你這就回去告訴車總管,就說姆媽的傷口完全好了,今日出院,讓他安排一下!”
倩雯應過,小跑出去。
“這老東西,年紀介大了,這還——”如夫人苦笑一下,搖搖頭,溜下床尋大夫去了。
如夫人動用總管車康,大動幹戈地來了個英雄凱旋,但出場迎接的并不見丁大人,問過仆從,方知大人後晌就與道臺袁大人聽戲文去了。
聽到又是戲文,如夫人傷悲,掩門正哭時,報說丁大人回府。如夫人本欲出去迎接,聽說與大人同行的還有那個梨園女孩,頓時火氣上冒,黑臉躺到榻上,覺得頭疼得厲害,就用一塊濕毛巾搭在額頭降火。
又候許久,丁大人仍舊沒來。如夫人頓覺委屈,淚水湧出,正自傷心,一直候在床頭的兩只寵狗如飛般蹿出,不一會兒,忙前忙後地擁着丁大人走進。
丁大人一進來就撩撥衣襟審看傷情,見完全好了,方才捉住她的手,坐在榻沿,不無關切地望着她。
如夫人破涕為笑,話中有話地問道:“老爺,好多日沒見你了,這在忙啥哩?”
“唉,”丁大人長嘆一聲,“還不是那商會的事體。你回來得正好,老夫正要與你商量呢。”
“老爺請講。”
“老佛爺恩準老夫奏請,在滬設立商務總會,聖谕已經傳遞道臺,上海各大行幫這也曉谕過了。”
“太好了,”如夫人賀道,“有老佛爺做靠山,老爺就能高枕無憂了。”
“夫人有所不知,高處不勝寒哪!”
“哦?”
“辛醜之後,老佛爺痛定思痛,決定仿效西夷,推立新政,重工商,練新兵,興學堂,辦警政,裁冗衙,制憲章,表面上風生水起,欣欣向榮,實則是外憂內患愈甚,暗流湧動,險象環生。眼前有老佛爺在,尚能彈壓。但老佛爺年事漸高,龍體不支。中國未來,局勢堪憂啊!”
Advertisement
“老爺?”如夫人愕然。
“幾年前,”丁大人面現憂容,“中堂大人臨終之時,扯住老夫的手由衷慨嘆,‘大清這艘破船,就跟老朽之軀一般無二了。’當時老夫不以為然,眼下始信中堂所言哪。南北掣肘,滿漢博弈,思潮混亂,官貪吏腐,國庫虛空,地方坐大,更有袁氏坐擁天津,根本不以朝廷為念,顧自壯大羽翼,中飽私囊,看來此船真的行不遠矣。”
“老爺,要是連老佛爺也靠不住,我們豈不……”
“夫人勿憂,”丁大人換過語氣,“即使一艘朽船,也不是說沉就沉的。再說,他姓袁的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他以為練好兵就可掌控一切,卻不知兵是要吃饷的。我們只要守住銀子,把握實業,就可立于不敗之地。”
“老爺這是至理名言,我們得盡快壯大泰記。”
“壯大泰記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卻是眼前這個商會。”
“哦?”如夫人不解地看着丁大人,“這東西沒權沒柄,又生不來錢,有啥可重要的?”
“夫人有所不知。”丁大人解釋道,“上海灘華洋雜處,商幫行會多如牛毛,雖然繁華,卻如一盤散沙。我們若是立個總會,就等于在這盤散沙裏攪進水門汀(cement,水泥),使之結成一個硬塊,堅如磐石。上海灘堪稱中國錢都,既遠離朝廷,又遠離袁賊,原本就在我們泰記的掌握之中,倘若再有這塊磐石做基……”頓住話頭,意味深長地看着如夫人。
如夫人聽得大張兩口,好半天,方才籲出一氣:“還是老爺想得遠哪。老爺,既如此說,這個商會真正是個寶哩。”
“是哩。”丁大人點頭,“商會一旦立下,就将影響上海未來的商務格局,是以由何人出面張羅,非同小可,迄今尚未定下。劉大人希望老夫定奪,依夫人之見,交由何人籌辦為妥?”
“老爺可曾問過阿姐(夫人)?”
“問過了。她的意思是由泰記出面,我問過老車,老車提到士傑,你看士傑如何?”
如夫人沉思良久,擡頭道:“老爺,賤妾以為不妥!”
“士傑不妥,何人為好?”
“賤妾以為,非士傑不妥,是泰記不妥。”
“哦?”
“賤妾以為,張羅商會一事,老爺大可交給四明和廣肇!”
“講講理由。”
如夫人的目光落在榻下的兩只寵狗身上:“要讓這兩個小東西俯首聽命,老爺可有辦法?”
“扔骨頭就是。”
如夫人拿出幾根骨頭,笑道:“請老爺賜賞!”
丁大人摸出兩塊骨頭,扔下。二狗歡快地叫一聲,各叼一塊,蹲一邊啃去了。
“老爺叫叫它們,看它們聽話不?”
丁大人叫道:“春夏,秋冬,過來!”
春夏、秋冬擡頭看看他,就又埋頭啃去了。
丁大人苦笑一聲,看向如夫人。
“老爺請看我的!”如夫人跳下床,走過去,将兩塊骨頭收回來,放好。二狗啃得正在興頭上,哪裏肯依,跑過來百般讨好。
如夫人拿出一塊,在它們頭上晃晃。二狗越發聽話,讓它們打滾,作揖,叼鞋,無不聽從。如夫人顯然覺得滿意,扔下去。二狗咣咣汪汪,你龇牙,我咧嘴,你兇我,我瞪你,争搶一陣,終是春夏得去。秋冬追一陣子,無果而返,回到床邊,可憐兮兮地望向如夫人,發出嗚嗚咽咽的求請聲。
丁大人顯然看明白了,捋須有頃,點頭道:“看來,夫人馴狗确有一套,這根骨頭,老夫就交由夫人扔吧。”擡腕看下手表,“夫人,辰光不早了,你剛出院,這要好好将養身子,老夫去書房了。”
“老爺?”如夫人扯住他的胳膊,兩眼含情,緊盯住他。
丁大人扶她躺回床上,蓋好被子,再次叮咛幾句,徑出門去。又過半個時辰,書房方向果然傳來那女子的唱戲聲,咿咿呀呀,聽得如夫人捂住耳朵悲哭。
哭有一陣,如夫人擦幹淚水,使丫環召來車康,吩咐他如此這般。車康應允,匆匆去了。
四明公所又叫寧波會館,占地五十畝,原為老城廂北門外的一塊荒地,早在嘉慶二年(公元1797年)即由在滬的寧波商人集資購買,作為寧波同鄉會的永久會館。
公所正門朝南,分為兩個部分,進門為正殿,是一進大院,有議事廳、關帝殿等;正殿後面是寄柩處和義冢,也即公墓,為客死上海的寧波人暫時寄柩或葬身之用。
這日後晌,公所正殿議事廳裏,現任同鄉會長、潤豐源錢莊的總董查敬軒正襟端坐,老眉緊鎖,兩手托着一管阿拉伯産水煙壺,煙嘴含在口裏,看樣子不像是吸,但壺裏的水仍舊咕嚕嚕作響。旁邊幾案上擺着丁大人的信。
查敬軒年逾六旬,為胡雪岩把兄弟,與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劉坤一等南洋派大員過往甚密,甲午戰前又通過張之洞捐了個二品後補道,在官階上跟上海道平起平坐。查敬軒是攜官商于一體,屢經摔打而不倒,堪稱混跡于上海灘的老江湖,其麾下的潤豐源錢莊更是財大氣粗,實力雄厚,與粵人彭偉倫主持的善義源并駕而驅,難分伯仲。
潤豐源總理查錦萊站在他旁邊,小心翼翼地侍候煙具。
“阿爸,”查錦萊小聲說道,“丁大人讓咱籌建商會,這是大好事體,阿爸何以不喜反憂?”
“唉,”查敬軒長嘆一聲,“你永遠記住,天上不會憑空掉下餡餅。如果不出老爸所料,就這辰光,此信也必擺在廣肇會館。”
查錦萊震驚了,侍弄煙具的手僵在那兒。
“錦萊呀,”查敬軒的一雙老眼緊緊盯在書信上,“這麽多年,該看的你也看到了。姓丁的精于權謀,又仗了北洋李中堂的勢,在官場、商場縱橫馳騁,如魚得水,莫說是老爸我,縱使你胡叔,也不曾是他對手。想當年,你胡叔左算右算,僅僅漏算一步,竟就讓他抓了個準。可嘆你胡叔辛苦半生,大風大浪不知經歷多少,終了卻栽在姓丁的手裏。對于此人,我們是防不勝防,又不得不防啊!”
“阿爸,”查錦萊試探着說,“既然姓丁的是故意設套,讓我們與善義源起争,我們不必睬他就是。要叫我說,商會什麽的過于虛浮,在上海灘,永遠是憑實力說話。”
“唉,錦萊呀,”查敬軒收回目光,看向錦萊,伸出水煙壺,示意他換鍋新煙,半是開導,半是責怪道,“做生意,講究的是規矩,是氣勢。商會正是訂規矩、出氣勢的地方,你哪能講它虛浮呢?”
“阿爸教訓的是。”錦萊侍候換煙,小聲認錯。
“錦萊呀,”查敬軒咕嚕又吸幾口,吐出一團濃霧,“老爸在上海灘混了幾十年,什麽都看淡了,唯對洋人的生意經,老爸是敬畏三分哪。老爸琢磨來琢磨去,多少也算悟出些洋人做生意的道道,那就是,抱成團,擰成繩,結成勢,共同擠對中國人。這些年來,老爸不惜一切,處心積慮地打造四明公所,接濟甬人,為的就是讓在滬甬人抱成一個團,結成一個勢。也多少因了這個勢,我們方能在上海灘打下方寸之地,不但令粵商刮目相看,縱使他姓丁的,也不能不對老爸有所倚重啊。”
見查敬軒講出這等名堂,錦萊聽得傻了,不由深吸一氣,全神貫注。
“可是,”查敬軒接道,“這點勢只能用來對付個行、幫,支應個官差,若是拿來應對洋人,就顯得差強人意了。姓丁的發起這個商會,倒給老爸提個大醒。如果上海的所有行幫凝成一個團團,就會形成一只鐵錘。如果這只鐵錘的把柄掌握在我們四明手裏,錦萊,你想想看,整個上海灘又将會是什麽前景?”
“阿爸,”錦萊聽得心花怒放,放輕聲音,“萊兒……這就尋人謀議去。”
“事體倒也不急,”查敬軒緩緩吐出一口煙,“你可先給合義、俊逸透個氣。合義平穩,俊逸靈敏。這群後生裏,我看好的只此二人。尤其是俊逸,跟洋人打交道,少不得他呀。前幾日,我聽合義講,俊逸的岳母病了,他回去盡孝,不知回來沒?”
“他盡什麽孝?”想起那宗生意,錦萊當即氣炸了,“阿爸,他這是溜人!他把我們口中的鴨子奪去吃了,當然不能心安理得地守在此地!”
“呵呵呵,”查敬軒開導兒子,“錦萊,你要好好學學,這才是做生意啊!鴨子是擺在桌面上的,啥人筷子伸得快,啥人夾得牢,自然就該啥人來吃。俊逸能吃去,且又吃得幹淨利落,我們應該高興才是。”
“阿爸,”錦萊急了,“你哪能總是替這人講話哩?魯俊逸最是靠不住,胳膊肘兒一直朝外拐,跟粵人——”打住話頭,不解地盯住父親。
“曉得,曉得,老爸啥都曉得!”查敬軒毋庸置疑道,“他的胳膊肘兒向外拐是不假,不過,眼下該是他拐回來的辰光了。”斂住笑,一字一頓,“萊兒,你記住,所有甬人都是你的兄弟,争東搶西,無非是窩裏鬥,對外,我們的對手只有一個,就是廣肇會館。”放緩語氣,“你這就備份大禮,去俊逸府上,以我名義慰問老夫人。”
“阿爸教訓的是,”錦萊大是嘆服,“孩兒這就去。”
“還有,”查敬軒交代道,“商約及商會章程諸事,可以先讓進卿他們議出個框框,再扔給俊逸,由他執筆為好。”
“好主意。”錦萊豁然開朗,“待框框議出,我再造出個勢,讓進卿他們在俊逸屁股下面燒幾把火,免得他不識大體。”
查敬軒微微點頭:“也好。辦去吧。”
一切讓查敬軒料到了。
幾乎是在同一天的同一個時辰,廣肇會館總理室的幾案上擺着同樣的信。
室裏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善義源總董彭偉倫,另一個是大英怡和洋行的總買辦馬克劉(Mark Liu)。彭偉倫朝那封信努下嘴,掂起開水壺開始沖泡功夫茶。
彭偉倫是個茶迷,綽號茶仙,沏茶是他永遠的嗜好。
馬克劉拿起信,看一會兒,神色斂起。
“老弟,”彭偉倫朝一只蓋碗裏倒水,“姓丁的這在給我們上道好菜呢!”
“彭哥,”馬克劉放下信,眉頭凝起,“小弟想不明白,籌建商務總會,這是一盤大菜,姓丁的為何不留給泰記?”
“呵呵呵,”彭偉倫将沖好的茶推過來,“泰記想吃,也得有這能耐才行。泰記仗的是朝廷,但在這上海灘,有哪個做實業的把朝廷放在眼裏?洋人才是大樹;商會不是官辦,是民選,要服衆才行。”
“那他——”馬克劉深吸一氣,“我是說丁大人,明知彭哥是袁大人的人,為何又要……”
“因為他想坐山觀虎鬥啊!”
“你是說——”馬克劉驚愕,“這樣的信,他也送給四明了?”
“呵呵呵,”彭偉倫的臉上浮出笑,“讓你說對了。我們與四明這一仗,不打也得打喲!”
“打就打!”馬克劉血氣上來,“彭哥,就這幾年,四明越來越不把我們廣肇放在眼裏了,是得給他們點color see see(顏色看看)!”
“Wrong,wrong,wrong(錯錯錯),”彭偉倫連連擺手,“老弟僅僅盯住四明,就跟那姓查的老家夥沒有二樣,把這仗打小喽。”
“哦?”
“我們的對手不是姓查的,而是姓丁的。我請教穆先生了,先生要我們趁此良機,把握商會,說這是袁中堂之意。聽先生講,袁中堂在天津衛也要倒騰商會,先生要我們南北呼應,把住中國的銀盤子。”
“好!”馬克劉将拳頭震在幾案上,茶杯也讓他震得彈起來,“要是這說,我們就當仁不讓嗬。彭哥,我這就安排去!”
彭偉倫沒有接腔,卻換了話頭:“聽說魯俊逸回來了,有這事不?”
“彭哥,你提那個小人做啥?”
“請他喝杯酒。”
“請他喝酒?”馬克劉憤憤地說,“彭哥,你……哪能不長個記性哩?那小子能有今朝,能攀上洋大人,能掙上洋钿,還不是靠彭哥提拔引薦?彭哥把他養大了,他這辰光翅膀硬了,竟連彭哥的貨也上手搶哩!”
“呵呵呵,生意場上,沒有搶與不搶的。”
“彭哥?”
“甭提這事吧。”彭偉倫擺下手,“地方由你安排,人嘛,就我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