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科舉夢碎杭州,(1)
挺舉二人如願搭上船,經過後晌和一夜的颠簸,太陽一竿子高時,在錢塘江邊步下船舷。
挺舉已随父親趕過兩次大比,可謂是熟門熟路,既不問人,也不搭車,一出碼頭就與順安撩開長腿,徑奔貢院。
順安包了個大包袱。臨出門時,甫韓氏恨不得把所有家當都塞進包袱裏,其實許多東西根本用不上。坐船還好,這要走路了,加上天氣悶熱,包袱就成了累贅,走有二裏多,順安開始掏毛巾擦汗。
“阿弟,要不,我倆換換背?”挺舉頓住步子。
“阿哥,你小瞧人哩!”順安擦把汗,急趕幾步,“是這天氣太熱了。鬼船艙裏捂得憋氣,好不容易熬出頭,這還沒有透好氣哩,就又走在日頭下。”
“呵呵呵,是哩。”挺舉笑笑,指着前面一處蔭涼,“這還早哩,不用趕路,我們就在那兒歇歇腳如何?”
“好哩。”
二人走到蔭涼處,各自放下包袱。
“阿哥,離貢院還有多遠?”順安擦把汗,眺望前面的土路。
“頂多二十來裏,不消兩個時辰就到了。”
“太好了。”順安顯然心不在焉,支應一句,從土路上收回目光,望向挺舉,“阿哥,”話剛出口,又戛然而止。
“啥事體?”挺舉讓他整懵了。
“我……這想跟你打個商量。”
“有話盡管說就是,客套個啥。”
“是這樣,”順安不再遲疑,“前幾日,我姆媽閑得沒事體,就仿照阿哥的衣服,為我也縫一件長衫,我……這想穿上試試。”
挺舉撲哧笑了:“不就是件長衫嗎,想穿你就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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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順安牙關一咬,“還想求樁事體,就是……到貢院時,見到其他生員,甭說我是阿哥書童,就說我……也是趕考來的。”
“好哩。”
“謝謝阿哥!”順安眉開眼笑,麻利地脫去短衫,打開包裹,取出長衫套在身上,整好衣襟,朝挺舉深鞠一躬,“在下甫順安,叩謝伍兄成全大恩!”
挺舉還過一禮,半開玩笑地改了稱呼:“甫兄不必客氣!”
“阿哥,歇好了,這就上路吧。”順安拿起包袱,精神抖擻地頭前走去。
挺舉背起包袱,跟在順安身後。
沒走幾步,順安似乎意識到什麽,腳步慢下來,讓挺舉走在前面,自己跟後。走沒幾步,順安又覺不妥,趕前兩步,與挺舉并肩而走。
“呵呵呵,”挺舉瞧出他內心深處的焦慮,以笑化之,“常言道,人靠衣裳馬靠鞍。阿弟一穿長衫,人就精神起來,蠻像個生員哩。”
“是阿哥恩賜。”順安略顯尴尬,轉移話題,語氣關切,“此番大比,阿哥……進榜不會有啥障礙吧?”
“哦?”挺舉微微一笑,盯住他,“你是對阿哥沒信心了?”
“哪裏呀!我只是想,阿哥遭遇介大事體,書也燒沒了,會不會……”猛然意識到什麽,順安忙又改過話頭,自己掌嘴,“瞧我這烏鴉嘴!”
“阿弟多慮了。書一本沒少,都還在呢。”
順安吃一怔道:“書在哪兒?”
“就在這兒。”挺舉指指自己的胸部。
“呵呵呵,”順安疊聲笑道,“這下我放心了。阿哥這叫胸有成竹嗬!阿哥,要是你金榜題名,做上大官,阿弟我一定鞍前馬後,做好阿哥的小跟班。”
挺舉笑道:“不做生意了?”
“不做了。”順安慨然應道,“阿哥做了大官,置下巨業,總得有個靠得住的人料理不是。阿哥想想看,阿哥身邊,有啥人能比阿弟用起來省心?”
“呵呵呵,”挺舉笑了,“我這跟你講個故事。”
“什麽故事?”
“一樁科場舊事,是我親眼所見。”
“阿哥快講,我正要了解一下科場呢。我是冒牌生員,萬一有人談起科場,一問三不知,豈不難堪?”
“光緒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也就是丁酉科鄉試,我第一次陪阿爸來此大比,親眼看到一幕場景。排隊進場的各府生員中,有十二人竟然是白發皓首。後來聽阿爸講,他們年紀最輕的八十一歲,九十歲以上的就有五人。”
“天哪,”順安驚嘆道,“九十多了還來趕考,能拿動紙筆否?”
“他們不但拿得動筆墨,而且還像年輕人一樣在三尺見方的號舍裏熬過了常人難挨的九天九夜,試卷更是幹淨整潔,文理明順,功力絲毫不減年輕人哪。”
“啧啧啧,我是服了。”順安連聲贊嘆,“阿哥,我想問問,他們這些人,有考中的沒?”
“于他們而言,考中考不中并不重要。”
“那……啥子重要?”
“讀書人的尊嚴。”
順安恍然不解:“啥叫讀書人的尊嚴?”
挺舉的眼前浮出伍傅氏,耳邊響起她的聲音:“你阿爸為個啥?為個讀書人的顏面,為個心性自在……你阿爸走了,姆媽這也想透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讀書人該當有個讀書人的活法。身為生員,你不去大比,反而去跟一幫大字不識的粗俗下人拼錢鑽營,顏面何在?”
“阿弟,”挺舉頓住腳步,一本正經地看向順安,“讀書人的尊嚴就是活到老,學到老,考到老。”
“呵呵呵,”順安一下子樂了,“阿哥,這話……聽起來不像是阿哥該說的嗬。”
“為什麽呢?”
“因為就我所知,阿哥從來就不是個書呆子啊。”
“這與書呆子什麽關系?”
“哎呀,阿哥,”順安有點急了,破解道,“這麽說吧,書呆子就是讀書讀成個白癡了。讀書為個啥?無非是為個功名。功名是個啥?功名是個天生尤物,花容美女,賞心悅目,人人都想得到。可是,此等尤物,只有抱在阿哥這樣的年少英豪的懷裏方才受用。對于耄耋老人來說,即使她們躺在眼前,花枝招展,伸手可觸,又有何用呢?此時的功名,不過是個虛名而已。”
話到此處,許是覺得所打的比方實在天才,順安止不住又笑起來。
挺舉既沒笑出來,也沒有駁斥順安,因為他無法駁斥。
是啊,青燈積學,皓首窮經,那些耄耋老人窮其一生,孜孜以求,不為功名,為的又是什麽呢?父親生前已從經卷中拔出,轉而鑽研醫書,說明他是主動放棄,會不會是他已經悟出什麽,卻又不肯講出呢?
挺舉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明白。
因天色尚早,毋須趕路,挺舉、順安也就晃晃悠悠地走着,途中又飽餐一頓,抵達貢院街時已是後晌。
二人沿貢院街由東而西,邊走邊看,尤其是順安,看不盡的稀奇,不住地問這問那。
貢院街是條老街,據傳是宋代始建,前後歷經八百餘年,在明代有號舍近五千間。及至清代,號舍更是一增再增,康熙年間竟達一萬二千餘間,成為江南一帶最大的鄉試場所之一,規模上僅次于南京的江南貢院。
挺舉、順安走在一道高大的圍牆外面。牆內就是號舍,也即生員的做題之處,高約六尺,深約四尺,寬約三尺,一個挨一個,就如鴿子籠相似。號舍之內,左右兩壁皆是磚牆,離地面一二尺間各砌出上、下兩道磚托,置兩層木板,上層為桌案,下層為坐凳,考生白日伏案考試,夜晚困倦時,就把上層木板取下,拼入下層,蜷縮休息。三場大比,七夜九日,老少考生不得出這號舍一步,出去即為放棄。
走到貢院正門時,二人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
順安的目光投在大門兩側的一副楹聯上:
下筆千言正桂子香時槐花黃後
出門一笑看西湖月滿東浙潮來
順安吟詠一遍,問道:“阿哥,這對聯吟起來拗口,哪能和這考場不對題哩?”
“怎麽個不對題了?”
“考場對聯應該寫神仙幫忙、上天助力、才比三江、百家争鳴之類,此地卻寫風花雪月,豈不是跑題了?”
“阿弟有所不知,”挺舉應道,“考生數年苦讀,在此一舉,一進考場,莫不身心緊張,精神恍惚。此副楹聯可讓考生身心放松,正對題呢。”
“我哪能看不出有啥放松哩,阿哥這來解解。”
“考生是八月初九日入場,八月十七日夜出場。阿弟想想看,考生入場後,正值滿院桂花生香,身心就會舒暢,才思就會如行雲流水,下筆千言就如有神助一般。經過九日苦戰,待出場之時,無不身心疲憊,擡頭一看,中秋皓月當空,側耳一聽,錢塘江潮聲起,頓時物我兩忘,疲勞盡去矣。”
“呵呵呵,”順安憨笑道,“經阿哥這一解,這副楹聯真就對題了呢。”指着院門,“八月初九就要進場,今朝八月初五,照規矩此地應該有人打理才是。可你看看,大門裏冷冷清清,哪能沒見個人影哩?”
經順安這麽一講,挺舉這也意識到什麽,情不自禁地“嗯”出一聲,扭頭四顧:“阿弟所言甚是。前兩次随阿爸來,無論提前幾日,此地也是人聲鼎沸,長衫生員滿街游蕩。今朝倒是怪哩,滿街冷冷清清,不見一個長衫之人。”眉頭微鎖,“會不會出啥大事體呢?”
“阿哥快看!”順安猛地指着前面,不無興奮地叫道。
挺舉擡眼望去,前面不遠處人頭攢動,急與順安跑去,原是一群人正圍在貢院的龍虎牆上觀看什麽。二人擠進去看,上面竟然是一連幾張告示,清一色與革黨有關,其中排在第一的是緝拿在上海刺殺朝廷命官的革黨要犯陳炯,上面赫然描着他的頭像,凡密告此犯下落者,賞光洋一百元。
張貼榜單的貢院龍虎牆竟然貼起這玩意兒,挺舉一下子懵了。待回過神來,挺舉見身邊站着一個戴鬥笠的絡腮漢子,抱拳問道:“請問先生,這堵牆上,哪能貼起這些來?”
絡腮漢子瞄他一眼:“你說該貼什麽?”
“是龍虎牆呀,該貼榜單才是!”
絡腮漢子上下打量他幾眼,給出一笑:“老黃歷喽。”
“先生?”挺舉目光征詢。
那漢子朝告示努嘴:“你想看的,讓這告示壓上了!”
挺舉盯向那張告示,果見下面壓着一張,許是時日久了,已被雨水淋得不成樣子。
挺舉苦笑一聲,再次抱拳:“敢問兄臺,那上面所寫何事?”
“上面寫的是,自今年起,朝廷取締科考!”
“啊!”挺舉目瞪口呆。
“那……”順安急問,“何時開考,上面說沒?”
“是永遠取締。公告上說,朝廷自今年起,不再經由科舉取士。”
“經由啥?”
絡腮漢子聳聳肩,攤開兩手。
“你……”順安白他一眼,“別不是瞎講吧?介重要的事體,我們哪能一點兒也不曉得哩?再說,這公告……”看一眼那牆,“你憑啥說它寫的就是取締科場哩?”
“仁兄若是不信,何不揭開這張看一看呢?”絡腮漢子朝告示努下嘴。
這一努不打緊,漢子臉上的絡腮胡子竟然掉落一角,雖在一瞬間被他轉臉按住,掩飾過去,仍被順安看個真切。
順安心裏打個橫,再看眼前告示,将那臉龐與絡腮漢子略一比照,不由打個驚戰,待回過神,猛見挺舉臉色慘白,呆若木雞,一道血水正順嘴角流出,驚道:“阿哥!”
挺舉卻如沒有聽見,兩眼僵直,軀體就如僵屍一般,扭轉身,拔腿竟去。剛走兩步,腳底打個踉跄,跌倒在地,剛好跌在絡腮漢子身邊,被他彎腰扶起,挽起胳膊肘兒揚長而去。順安大急,欲叫出來,卻又不敢,欲脫開報官,又擔心挺舉,只好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看他們這往哪裏去。
正行之間,前面又是一陣驚亂,鑼響陣陣,行人避讓。順安躲到街側,見是一隊清兵押着三名死囚正在游街。順安打問得知,三人皆是革黨,因作亂罪被判斬刑,今日只是游街,明日才被押往刑場砍頭。想到絡腮胡子,順安吓傻了,待回過神來,急尋二人,已不見蹤影。
挺舉夢游般随絡腮漢子晃晃悠悠地來到西子湖邊。絡腮漢子松開挺舉,在一棵垂柳下站定,靜靜地望着湖水。挺舉站在另一棵樹下,斜靠樹身,望着湖水發悶。
悶有半個時辰,挺舉顯然回過神了,打眼四下一顧,看向對方,抱拳道:“在下伍挺舉,寧波人氏,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絡腮漢子略作遲疑,抱拳道:“在下陳炯,湖州人氏。”
“在下有位兄弟不見了,陳兄可知他去往何處?”
“可是與你同行的那位?”
“正是。”
“原本跟在身後的,路上遇到衙門游街示衆,想是看熱鬧去了。”
“多謝陳兄,後會有期!”挺舉再一抱拳,轉身就走。
“伍兄留步!”陳炯叫道。
挺舉頓住。
“天色已晚,”陳炯指指天道,“杭州又是省府,大街小巷不知千百,伍兄哪裏尋去?依在下之見,莫如就近尋個歇處,及至明日,慢慢尋他不遲。”
“這……”挺舉看看天色,也踟蹰了。
“前面有家客棧,就在這湖邊,頗為雅致,伍兄若無別的去處,就随在下小酌一杯!”話音落處,陳炯人已擡步,頭前走去。
挺舉不好再說什麽,跟他走有一時,果見一處雅所,面湖靠山,門面整潔,擡頭望去,匾額上赫然寫着“鳳凰池”三字,再看楹聯,上聯是“出入鳳凰池上客”,下聯是“往來龍虎榜中人”,這也記起先父曾經向他提及這家客棧,說是每逢大比,此店總是客滿,去晚了根本排不上號呢。
然而今年,店客寥寥可數。小二熱切地導引二人入店,陳炯選出兩個面湖雅間,付下定金,又叫小二置辦幾個下酒菜,在湖邊石幾上擺開,打開一壇紹興陳酒,拿大碗斟滿,推給挺舉一碗,自己亦端起道:“科舉既廢,伍兄這得解放,可喜可賀。來來來,在下為伍兄道賀,幹!”
一腔熱望化作泡影,挺舉正自沒個排解,端起一飲而盡,而後斟滿,與陳炯大碗對飲,不消一時,一壇老酒已去半壇,二人之間話也多起來,由不得再次扯到科舉。見挺舉愁腸百結,陳炯爆出一聲長笑,把酒問道:“敢問伍兄,考舉可為功名?”
挺舉略一思索,道:“為功名,也為功名之外的東西。”
“爽快!”陳炯豎拇指贊道,“伍兄是我所問過的承認功名的第一個秀才。說說你功名之外的東西?”
“家國。”
“咦,為什麽先家而後國?”
“沒有家,就沒有國。”
“伍兄錯矣,”陳炯朗聲糾正,“剛好相反,沒有國,就沒有家。唉,你們這些秀才呀,都讓八股文害苦了。”
“觀陳兄也是飽學之士,難道就沒有讀過八股?”
“讀過,讀過,”陳炯哈哈笑道,“說來慚愧,為這八股生生把我老爸氣死了。”
不待挺舉追問,陳炯豪爽地講起自己家世,講父親如何調教他,如何請先生教他讀書,他如何厭文喜武,一連氣跑幾個先生,如何連考幾次皆未沖過童生試這道大坎,父親如何納悶,如何在夜半查出他念的盡是旁門左道,武功秘笈,如何拿棍子滿院子打他,如何一口氣上不來倒地而去,無人管束的他又是如何把田地房産一點點兒賣光,從此後浪跡天涯,訪師交友,以酬平生之志,等等,一樁一件,娓娓道來,聽得挺舉兩眼發直,如聞江湖奇俠。
見陳炯頓住話頭,挺舉好奇問道:“陳兄方才講到平生之志,敢問志在何處?”
“死國可乎?”陳炯眯眼望着他,端起酒碗,朝他舉一下,半笑不笑道。
挺舉震撼了。忠孝生死,在此人眼裏竟然這般不堪,實出挺舉意外。
“敢問伍兄所志何方?”陳炯反問。
挺舉苦笑一下,轉看湖水,良久嘆道:“唉,除科場之外,在下真還……”又是一聲苦笑,輕輕搖頭。
“在下問的是志,不是科場!”
挺舉吸口長氣,扭過頭來,複出一聲長嘆。
“在下可為伍兄作答?”
挺舉看過來。
“在下死國,家國一體,伍兄所志當是,死家可乎?”陳炯一聲朗笑,仰脖飲盡。
挺舉正要接話,耳朵陡地豎起。
遠處隐隐飄來一個聲音:“挺舉阿哥,伍挺舉,你在哪兒?挺舉阿哥——”
“阿弟,我在這裏!”挺舉忽地站起,迎聲音跑去。
不一會兒,挺舉攜手順安來到湖邊,将他包袱放到一邊,剛剛按他石幾邊坐定,陳炯拿着一只空碗從店中出來,坐在原位。
看到他的絡腮胡子,順安頓時魂飛魄散,一時僵在那兒。
“兄弟,”陳炯斜他一眼,雙手抱壇将碗倒滿,推碗過來,“你來遲了,當吃罰酒三碗!”
順安依舊怔在那兒。
“阿弟!”挺舉指碗努嘴。
“阿哥”,順安乍然醒來,忽地起身,一手扯住挺舉,一手拿起包袱,“快跟我走!”
“哦?”挺舉怔了,“啥事體?”
“甭管啥事體了,只管跟我走就是!”
“天色黑定了,你要去哪兒?”
“去哪兒都成!”
“咦,為個啥哩?”
“哎呀,阿哥,叫你走,你就走,一時講不清爽哩!”
挺舉非但不走,反倒退回幾步,一屁股又坐下來。
“阿哥!”順安急得直跺腳。
“阿弟呀,我和陳兄講好住在此店了,要是沒有別的事體,”挺舉指指石幾,“坐下喝酒吧。”
陳炯也看過來,目光中帶着冷蔑。
順安打個寒噤,不敢再說什麽,乖乖坐下。
挺舉借酒澆愁,陳炯快意恩仇,順安心神不定,假意應酬。一壇喝完,陳炯興起,喝小二又拿一壇,開壇暢飲。
又過數巡,陳炯看樣子實在喝高了,盯住挺舉:“伍兄,交你這個朋友,值了。”
“在下也認你了!”挺舉倒酒,各推一碗,“來來來,喝喝喝,不醉不休,醉死算數!”
“不不不,”陳炯推道,“陳某不能醉死,伍兄也不能醉死!”
“為何你我皆醉死不得?”
“因為陳某明日要做一樁大事體,不就還得麻煩伍兄哩!”
“小事體,讓在下做什麽,陳兄只管講出!”
“就做這個,”陳炯指下自己的身體,“萬一在下玩砸了,這一百多斤,還得麻煩伍兄尋個地方埋了,免得便宜野狗!”
“這個好說,”挺舉顯然完全喝高了,根本沒明白陳炯說的是啥,只管接腔,“陳兄這想玩啥花樣?”
“狗日的巡撫拿到在下幾個兄弟,明日監斬,在下這去宰了那厮,救出兄弟!”
陳炯此言出口,唬得順安一口菜卡在嗓眼裏,噎得臉紅脖子粗,兩眼大睜着盯向陳炯。
“好好好!”挺舉這卻豎起拇指,端起酒碗,“來來來,祝兄臺馬到成功,幹!”
“幹!”二人對飲。
“壯哉伍兄,”陳炯放下酒碗,猛拍桌子,激昂慷慨,“我中華已到生死存亡之秋。列強肆虐,用鴉片毒品害我國人,在我國土上辟出租界,耀武揚威,視我華人為豬狗。更可恨八國聯軍,仗恃洋槍洋炮,襲我京城,殺我拳民,掠我國寶,奸我妻女,無所不行其極。火燒圓明園、甲午海戰、庚子賠款[4],朝廷視若無睹,歌舞升平依舊,上下揮霍無度,全然不恤民難,不念國恥,腐敗無能,竟至于斯。”聲音越發激昂,放出長腔,“嘆我華夏泱泱大國,數億漢民,內受制于鞑虜,外受欺于洋鬼,痛哉痛哉,嗚呼哀哉!”最後一個“哉”字說完,撫胸號啕大哭。
“時也,運也,”挺舉這也放下酒碗,慢條斯理地勸慰起來,“陳兄不必着急。想我華夏文明,上下數千年,綿綿無絕,流傳至今,豈有一日斷哉?無論是匈奴人,是金人,還是蒙古人,魑魅魍魉,雖可逞兇于一時,終歸是過眼雲煙,想那鞑虜,亦将是秋後蚱蜢,不久長矣!”
二人說話聲音極高,全然忘乎所以了。
“阿哥,”順安這也嘔出卡嗓之物,狠扯挺舉衣襟,壓低嗓音,帶着哭腔,“你這是要……”比個手勢,“殺頭哩!”
“哈哈哈哈,”陳炯猛然爆出一聲長笑,順手扯過頭上辮子,眼珠子四下亂掄。
挺舉盯住他問:“陳兄欲尋何物?”
“你的兄弟說的極是,”陳炯朗聲應道,“在下就是革命黨,奶奶個熊哩,今兒我姓陳的這先革他一命了!”看向順安,“兄弟,尋把剪刀來,看在下把這狗日的辮子咔噠剪去!”
“陳兄爽快,”挺舉應聲附和,“剪剪剪,在下這也剪掉它狗日的!”
“阿哥!”順安啞起嗓子,聲音嚴厲。
“蒼天在上,”陳炯将手中辮子連抖幾抖,“在下當着兩位兄臺之面,對天起誓:陳炯此生,不僅要剪掉這根長辮子,還要剪掉千千萬萬大漢爺們的長辮子!”看向順安,“兄弟,剪刀呢?不是讓你去拿剪刀來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好好好,兄弟不拿,在下自個尋去!”
陳炯剛走兩步就撲通倒地,呼呼大睡起來。這邊挺舉也将下巴擱在桌上,沉沉睡去。遠遠候在邊上的小二叫來掌櫃,嘀嘀咕咕一陣,掌櫃掃來一眼,與夥計将二人分別拖進房間。
順安看得真切,迅即靈醒,假作醉酒,順手提起包袱,腳步踉跄地跟到挺舉房裏,就地一躺,呼嚕作響。有人關牢房門,腳步遠去。
聽到腳步聲沒有了,順安忽身爬起,悄悄開門,跟到外面,果見掌櫃與小二正在商讨是否報官的事。掌櫃沉思良久,似是決心下定,對小二低語有頃,小二出門,一溜兒不見人影。緊接着,掌櫃轉向他們住的地方。順安急急踅回,進門躺下裝睡。掌櫃果然開門查看,見三人皆已睡死,籲出一氣,就在門外坐下。順安又急又氣,等有半個時辰,掌櫃總算起身走了。
順安忙叫挺舉,可無論如何折騰,挺舉只是不醒。順安急了,拿到一只臉盆,悄悄開門,貓腰溜到湖邊,舀來一盆涼水,照頭澆上。經這一激,挺舉總算醒了,不無懵懂地看着順安。順安扯他快走,挺舉追問因由。順安無奈,只得壓低聲音,将事體一五一十急講一遍,再次扯他快走,不然就死定了。挺舉的酒這也完全醒了,二話不說,急到陳炯房間,卻也是死活扯他不起。順安早已包袱在身,催他抛下這個禍事精,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挺舉卻似沒有聽見,又是捏,又是擰,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陳炯整醒了。陳炯還沒明白怎麽回事,遠處響起腳步聲,聽聲音,不知有多少兵勇奔客棧而來。顯然,從大門出去已不可能,順安急了,飛腳踹開窗戶,撲通跳下,挺舉一手扯起陳炯,将他拖到窗邊,猛力推下,急又踅回門口,将門闩牢,返身跳窗,與順安一道,将陳炯架起飛逃。
三人在夜幕掩護下由城牆的缺口處缒出,來到郊外鄉下。翌日晨起,順安外出打探,聽聞清兵已在淩晨之時封住城門,正在城中四處搜捕。直到此時,陳炯方信昨夜是死裏逃生,拱手謝過挺舉和順安。三人沿鄉間小路又走半日,順安向一家農戶租到一只篷船,欲扯挺舉悄悄溜走,挺舉卻又死活不顧地拖上陳炯,因昨夜惶急之中,陳炯的行囊全被丢在客棧,這辰光身無分文了。
三人由水路輾轉來到湖州。順安上岸,發現這裏也在捉拿陳炯,且畫像上竟然多出一副絡腮胡子。看來,陳炯老家也不可待。聽聞陳炯有意前往日本投孫中山,挺舉說服順安,三人棄船,沿鄉路夜行曉宿,往奔上海。
從寧波回滬後,魯俊逸動用所有資源,連續探測數日。無論是善義源還是潤豐源,均未聽到任何反饋。麥基洋行的那批貨物也讓老潘他們抖落得幹幹淨淨,倒手之間淨賺三萬餘元。
俊逸長出一氣,卻也未覺出輕松,因為他的心頭仍舊壓着一樁大事,就是泰記何以突然在他錢莊裏存放十萬兩銀子。
俊逸從老潘口中得知,泰記把銀子存入後,再無音信。老潘也有打問,但在錢莊存銀取銀是客戶的權利,何況泰記存入的是三年期,茂升完全可以放心使用。
俊逸越發不敢掉以輕心。他深知,在這個只有真金實銀才能說話的上海灘上,既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丁家擁有財大氣粗的銀行,卻将銀子莫明其妙地存入他的莊裏,背後必定有個說辭。
俊逸與老潘議論良久,終也未能議出個所以然來。
這日晨起,俊逸在收拾從老家帶回來的行李箱時,看到伍家的鏡湖雙叟字畫,似是想到什麽,叫來齊伯,叫他尋來工具,将字畫挂上。
齊伯挂好畫,俊逸站在幾步開外,正在欣賞,電話鈴響了。
“是合義兄呀。”俊逸拿起話機,眉開眼笑,“呵呵呵,電話一響,就想到是你……是哩,我回去看看老夫人,這剛回來,正說要去望望你哩。啥事體?……好哩,我這就去。”
俊逸放下電話,提起黑包,轉對齊伯道:“齊伯,我這出去一下。啥辰光你得空,你在後院騰間屋子,備好床鋪,近日或有客人。”
齊伯問道:“是男眷還是女眷?”
“男眷。”
“啥辰光到?”
“吃不準哩。如果不出意外,當在這幾日。”
“好咧。”
祝合義與俊逸差不多年歲,是甬東定海人,子承父業,以經營五金為主,兼營或入股鋼鐵、紡織、自來水、面粉、水産等業,打的是裕字牌,麾下有裕慎、裕新、裕原等十幾家店鋪,在甬商中本來僅次于查家,只是近幾年才被俊逸趕超。祝合義在甬商中相對開明,對後來居上的魯俊逸非但沒有嫉恨和排斥,反而引為知己,私底下往來不少。
俊逸被管家一路領到收藏室,見合義手拿放大鏡,正在饒有興趣地欣賞挂在牆上的三幅字畫。
“啥寶物,驚驚乍乍的。”俊逸湊過去。
“俊逸,來來來,”合義遞上鏡子,“我剛搞到三幅字畫,過過你這法眼。”
俊逸推過鏡子,挨個欣賞,目光落在第三幅上,一看署名,眼睛睜大:“鏡湖雙叟?”
“怎麽樣?”合義頗為自得。
“哪兒搞來的?”
“不瞞你講,我今朝才從一個攤販手裏淘來。”
“攤販?”俊逸吃一怔,“幾钿?”
“三百兩。”
“三百兩,”俊逸深吸一氣,又審幾眼,搖頭,“上當矣,祝兄上當矣。這是個道地的贗品。雙叟字畫,沒有萬兩銀子,祝兄想也甭想。”
“啊?”合義急了,再次遞上放大鏡,“俊逸,你再看看。用鏡子細審。瞧這功力,絲毫不遜于板橋哪。還有這印鑒,這簽字,跟我在老爺子府上看到的雙叟字畫一絲兒不差。”
“就差在此處。”俊逸推開放大鏡,指着簽字,“鏡湖雙叟,一叟為字,一叟為畫,字畫合一,方為雙叟。此幅只有畫,沒有字,落款卻是雙叟,在下是以認定它是贗品。”
“這……”合義聽他講得頭頭是道,洩氣了,“唉,還以為淘了個寶物呢,不想卻是讓人蒙了。也罷,三百兩銀子權當買個教訓,誰讓在下孤陋寡聞哩。”
“呵呵呵,”俊逸笑道,“合義兄,便宜貪不得喲。哪天你有辰光,在下讓你領教一下什麽才叫雙叟。”
“走走走,在下眼前就有辰光。”合義來勁了。
“祝兄,你要我來,不會只為欣賞一幅贗品吧?”
“呵呵呵,是哩,”合義亦笑起來,“差點忘了。”湊近他,“有個重要事體,工部左侍郎丁承恩大人此番回滬,要下一盤大棋。”
“什麽大棋?”俊逸緊盯過來。
“成立商會。”
“商會?”俊逸打個愣怔,悶頭想一會兒,撓頭皮道,“沒聽說過這東西哩。這跟咱的四明公所有啥不同?”
“你呀,落伍喽!”合義笑笑,誇張地搖頭,“英人的工部局你曉得不?商會就是那玩意兒!”
俊逸倒吸一氣。
如夫人劇場遇刺後,誇張傷勢本為邀寵,結果并未如願。起初幾日,丁大人日日探視,接後是隔日一次,再後隔三五日來一次,近些日完全不見蹤影了。
如夫人漸漸郁悶起來。
讓如夫人更郁悶的是,聽車康語氣,丁大人似是沒再追究泰記業務下滑的事,對李氏放任幾個公子竟也沒置一詞。
這還不是最郁悶的。
最郁悶的消息來自放學後趕來望她的女兒倩雯,說是老頭子忙哩。倩雯十二歲了,開始長身子,小胸脯已經微微鼓起,與母親一樣,自幼就在教會學校念書,迄今保留天足,走路連蹦帶跳,在丁家諸小姐中,頗受诟病,尤其不受李氏夫人待見,稱她是野丫頭,見面就皺眉頭。
“忙什麽呢?”如夫人笑着問她。
“跟一個女孩學唱戲文!”
“女孩?學唱戲文?”如夫人吃一大怔,略略思索,連聲追問,“那女孩子啥樣子?多大了?在哪兒唱?啥戲文?”
“比我沒大多少,個頭也差不多,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