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孤注一擲,(2)
安小跑步趕到。
“阿哥,”順安喘着氣,“阿哥——”
挺舉直起身子,擡頭望向他。
順安将一只錢袋啪地扔到地上,表情興奮:“看,盤費有了!”
挺舉看向丢在腳邊的錢袋。
順安蹲下,掂起袋子,朝地上一倒,現出五塊銀元及十多塊銅板。
“阿弟,”挺舉表情錯愕,“你……這錢哪兒來的?”
“阿哥,”順安頑皮一笑,“甭管哪兒來的,你只看看夠不?我打聽過了,去杭州的船票一人一塊半,我倆是三塊。還剩兩塊多,我倆不住店,睡到大街上,應該夠用了。”
挺舉沉下臉,提高聲音:“這錢哪兒來的?”
“不是偷的,不是搶的,是正當來路。”
挺舉目光逼視:“我在問你,這錢哪兒來的?”
“我……”順安斂起笑,聲音嗫嚅,“是我姆媽攢的。我曉得她放在哪兒,暫時……借用一下。”
挺舉緩緩起身,睬也沒睬地上的錢,大踏步走去。
順安匆匆揀起錢,裝進袋子,追上來:“阿哥——”
“阿弟,”挺舉頓住步子,盯住順安,“你把這些錢放回原處,一文都不可動。我曉得你想跟我去,你放心,無論阿哥走哪兒,一定帶着你。至于盤費,阿哥自有辦法。”
齊伯趕到米店,買過幾袋大米,跟着送米的牛車鈴兒叮當地趕往甫家。
Advertisement
甫家兩口子張皇迎出。
齊伯吩咐随來的仆役将幾袋米扛進院裏,自提一些補品徑進院門。
“哎喲喲,是齊伯呀,”甫韓氏見他提着禮包,還帶來這麽多大米,忙不疊地親熱道,“快快快,屋裏坐!”
“伍夫人在不?”
“在哩。”甫韓氏朝東廂叫道,“阿嫂,快出來,齊伯看你來了!”
伍傅氏走出屋子。
“伍夫人,”齊伯深鞠一躬,“魯老爺吩咐我送來幾袋大米,禮薄情重,望夫人不棄。”
“這……”伍傅氏還過一揖,“謝謝他了。”
“聽說囡囡燒傷了,我來望望她。”
伍傅氏揖讓道:“勞你挂心,過意不去哩。齊伯,裏廂請。”
齊伯提着禮包跟她進屋,徑直走到床邊,在一身繃帶的小淑貞身邊坐下來,将禮包放在床頭。
“囡囡呀,”齊伯望着淑貞,“我是你齊伯,還記得不?這包零食是我送給你的,裏面東西可多了,有核桃,有糖塊,有花生,有瓜子,還有兩個小糖人,可好吃哩!”
淑貞艱難地伸出手:“謝謝齊伯!”
齊伯掏出三塊銀元,放在枕邊:“這三塊銀元,齊伯送給你看傷,等你的傷養好了,齊伯就來帶你玩,好不?”
淑貞的眼裏流出淚:“謝……齊伯……”
齊伯輕拍她幾下,轉過身,坐在伍傅氏為他備下的椅子上。
“齊伯,”伍傅氏早已倒好一碗熱水,雙手遞上,“家裏亂糟糟的,也沒個茶葉,只好請你喝白水了。”
齊伯端起碗,連喝幾口,放下,從袋裏掏出镯子:“請問夫人,這只镯子是你的吧?”
伍傅氏驚道:“是……是哩。”
齊伯遞給她:“老爺吩咐我送還夫人。老爺說,此物是伍家祖傳之寶,多少錢都是買不來的,不要輕易典當。有啥難處,夫人只管講出來就是。”
伍傅氏接過手镯,擦淚。
剛剛送走齊伯,挺舉、順安就雙雙回來了。
“舉兒,”伍傅氏把挺舉叫進屋裏,關上房門,從床底摸出一個布包,擺在桌上,“你打開看看。”
挺舉打開布包,裏面是三十塊銀元。
“姆媽,”挺舉目光錯愕,“介許多錢,打哪兒來的?”
伍傅氏淡淡說道:“你阿爸入殓那日,齊伯送給姆媽的。”
“齊伯為啥送來?”
“齊伯講,這是魯家禮金。”
挺舉長吸一氣,眉頭凝起。
“舉兒,按照規矩,禮金不能當場退。可姆媽曉得,魯家這份禮太大了,阿拉不敢受,不能受,也受不起。這些日來,無論姆媽多為難,也沒動過一個子兒。”
挺舉微微點頭。
伍傅氏又從衣袋中摸出十塊銀元,擺在旁邊:“這十塊洋钿,是姆媽從典當行裏典來的。”
挺舉急問:“你典啥了?”
“就是它。”伍傅氏擺出手镯,“這是姆媽過門辰光,你奶奶送給姆媽的。”
“這……”挺舉目光質詢。
“齊伯方才送回來了,”伍傅氏解釋道,“那家典當行是魯家開的,是魯老板讓齊伯還回來的,說這是阿拉祖傳,不是錢能買到的。魯老板還讓齊伯送來幾袋大米,這都碼在院子裏,想必你也看到了。”
挺舉再次長吸一氣。
“兒呀,”伍傅氏面露難色,“這些錢全都是從魯家來的。你知道,你阿爸至死都在跟魯老板鬥氣,姆姆曉得不能花。可大比在即,你必須上路,盤費又無從籌起,姆媽……”
伍傅氏說不下去,掩面哽咽。
挺舉的兩眼一眨不眨地盯在那堆錢上。
“兒呀,”伍傅氏擦去淚,“你阿爸走了,姆媽一個婦道人家,一沒見識,二也沒個娘家可以仗恃,只能把事體擱在這兒了。”
挺舉緩緩跪下,仰臉望着伍傅氏,伸手輕輕撫去她臉上的淚水:“姆媽,你有兒子。兒子長大了,兒子曉得如何處置這事體。”
伍傅氏含淚點頭:“姆媽全聽你的。”
碧瑤與秋紅正在房間收拾行李,俊逸走進。
“阿爸,”碧瑤停住手,“我們啥辰光動身?”
“後晌五時前後,”俊逸看下表,“辰光還早,我們去望望你外婆,跟她道個別。”
“秋紅,”碧瑤臉色一沉,沖秋紅道,“你這出去一下!”
秋紅朝俊逸打個拱,走出去。
“阿爸,”碧瑤直視俊逸的眼睛,“我問你句實心話,你真的不再想我阿姨了?”
“瑤兒,你哪能又提這事體哩?”
“我問你,是想還是不想?”
“不……不想了。”
“阿爸,”碧瑤甜甜地叫一聲,撲進俊逸懷裏,“你是我的好阿爸哩!你不能想她,你也不能想其他人,你只能想我,只能想我一個人!”
“好好好,”俊逸苦笑一聲,拍拍她頭,“阿爸只想你就是。走吧,你外婆正在巴望你哩!這一去,不曉得啥辰光才能回來。”
二人正要走出,齊伯匆匆進來。
“老爺,”齊伯道,“伍家的挺舉來了,想見見你。我讓他在客堂候着。”
“挺舉?”俊逸眉頭動了下,對碧瑤道,“瑤兒,你稍稍等會兒,想想給外婆送個啥子紀念。”
俊逸二人趕到客堂,挺舉起身揖禮。
俊逸還過禮,伸手讓道:“挺舉,坐坐坐!”轉對丫環,“看茶!”
“魯叔,”挺舉再次拱手,“我,我姆媽,還有我阿妹,謝你了。”
“呵呵呵,”俊逸擺手笑道,“要謝,也是我該謝你才是。”指座,“坐呀,甭客氣!”
挺舉坐下,從懷中摸出錢袋,擺在案上。
看到錢袋,俊逸打個驚怔:“賢侄,你這是——”
“魯叔,”挺舉指着錢袋,“這兒是三十塊洋钿,是我阿爸大喪那日齊伯送去的禮金,我姆媽講了,魯叔的心意我們收了,至于禮金,要我如數奉還。”
“這……”俊逸看一眼齊伯,苦笑道,“這是禮金,又不是別的,你姆媽她……”
挺舉淡淡一笑:“魯叔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不是我姆媽不肯收,是她不能收。聽姆媽講,這筆錢她沒地方放,就壓在枕下,可早晚一合眼,就夢到我阿爸了。”
俊逸眉頭凝起,還沒續上話,挺舉就又掏出十塊銀元,碼在旁邊。
莫說俊逸,即使齊伯也是怔了。
“魯叔,”挺舉指着這點錢,“我姆媽一時急切,把傳家之物拿去典了,幸虧讓魯叔看到,得以及時返還。這十塊是那手镯典來的,既然手镯不典了,此錢亦當奉還。”
俊逸倒吸一口寒氣,不由自主地望向齊伯。
“挺舉呀,”齊伯勸道,“你家裏遭此大變,正需要錢。老爺是實心實意,并無其他意思,你這……何苦來着?”
“齊伯,魯叔,”挺舉拱手道,“我曉得你們是好意,可心意歸心意,錢歸錢,心意是不能用錢來計量的。”
齊伯又要說話,俊逸擺手止住。
“賢侄,”俊逸猛然有了主意,接過話頭,“我明白你這意思,也理解你這心情。我們不談心意了,做筆生意如何?”
“請問魯叔,做何生意?”
“你姆媽去典手镯,說明家中缺錢。魯叔開錢莊,則是把錢貸給緊缺之人,以解燃眉之需。我們一缺一貸,正可做成生意。魯叔今朝放款予你,待你掙到錢時,連本計息,一并歸還,如何?”
“不瞞魯叔,晚輩正有此意,這正打算張口呢,魯叔竟替晚輩講了。”
“呵呵呵,”俊逸笑起來,“我們叔侄是心有靈犀啊!賢侄欲貸多少,說個數!”
挺舉指指案上的四十塊銀元:“就是此數。”
“沒問題。”俊逸當下允諾,“既為放貸,我們就依錢莊規矩,年息百分之十,貸期一年,何如?”
“悉聽魯叔。”
“齊伯,拿紙墨來,讓賢侄書寫憑據。”
齊伯拿出紙墨,挺舉書寫好憑證,雙手呈給魯俊逸。
“賢侄啊,”俊逸收好憑據,“錢莊做生意,都是有保的。要麽是人保,要麽是物保。魯叔既不要你人保,也不要你物保,只要你一句話,一年之內,能否歸還此款?”
“挺舉如期奉還。”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屆時賢侄若是歸還不上呢?”
“聽憑魯叔處置!”
“要是這說,”俊逸緊盯挺舉,“魯叔倒有一個處置!魯叔在上海有些生意,眼下正缺人手。若是賢侄無錢可還,就須前往上海,從魯叔學徒,以工值抵扣本息。”
“魯叔,”挺舉凜然正色,“晚輩貸的是錢,不是工。所欠本息,晚輩承諾如期歸還。如果魯叔信不過晚輩,晚輩可以不貸,請魯叔将晚輩所寫貸據歸還。”
“呵呵呵,”俊逸換過臉色,連笑數聲,“賢侄誤會了。魯叔一生都在和錢打交道,生意盡管不大,卻也不差這幾個小錢。只是此番回來,一連串事體讓魯叔看到了賢侄的為人,有意邀請賢侄幫忙。這筆款子不過是個由頭。以賢侄的人品與才氣,如果營商,前途無量呢。”
“多謝魯叔美意。”挺舉這也緩和顏色,拱手應道,“晚輩甚想跟從魯叔,以效犬馬之勞。只是,先父遺願,晚輩不敢有拂。十數年寒窗苦讀,亦不忍輕言放棄,眼下秋闱在即,晚輩決心已下,欲往一搏。人各有志,還望魯叔諒解。”
“賢侄志在科場功名,魯叔理解。魯叔之意是,如果科舉之路走不通呢?”
“只要用心去走,世上就沒有走不通的路。”
“呵呵呵,謀事在人,成事卻在天。如果上天不遂人願,”魯俊逸從袋中摸出一張名帖,擺在桌上,“此為魯叔名帖,賢侄可随時持此帖到上海灘尋我。”
“謝魯叔厚愛。”挺舉收起名帖和錢褡子,起身揖道,“魯叔,齊伯,晚輩告辭。”
俊逸起身,還一揖:“恕不遠送。”
挺舉大踏步走出,齊伯送行。
目送二人出門,俊逸搖頭苦笑,心道:“唉,今日看來,伍中和追加的這場賭,想不應戰也不成了。”
回到甫家時,順安一家三口都在院裏。
挺舉徑走過去,在甫光達跟前站下。
“請問甫叔,”挺舉問道,“搭三間棚屋需要多少洋钿?”
“那要看你搭個什麽樣的棚屋了。”光達應道。
挺舉指着東廂房:“就……就像甫叔家東廂這樣的,能遮風擋雨就成。”
“這棚屋簡單,用不了幾個錢,十塊八塊也就夠了。”
挺舉從懷裏掏出錢袋,點出十五塊銀元,遞給光達,道:“甫叔,這是十五塊,拜托你在我家原宅地上暫起三間棚屋,搭個竈棚,再砌個院子。”
“你……”甫光達頗覺意外,“信得過甫叔?”
挺舉鄭重點頭。
“你不怕甫叔拿去換大煙,或拿到賭場下注?”
“甫叔不會的。”
“好侄子!”甫光達将錢緊緊捏在手心裏,情緒激動,“你等着,待你大比回來,看甫叔為你起的新房子吧!”
“謝甫叔了。”
“大侄子呀,”甫韓氏的眼睛一直沒離開他手中的錢袋子,“這麽多錢你是哪能弄來的?”
“向魯老板貸的。”
“啧啧啧,”甫韓氏咋舌道,“大侄子真有魄力,一看就是做大事體的!”
挺舉朝她笑笑,剛要與順安講話,東廂房傳來伍傅氏的聲音:“舉兒?”
“姆媽——”挺舉走進東廂。
“這錢是……借的?”伍傅氏一臉茫然。
“不是,是貸的。”
“貸多少?”
“依然是那四十塊。”挺舉坦然應道,“我把錢還給魯叔,又從魯叔那裏原數貸出,貸期一年。”
“這……介許多洋钿,你拿啥還人家哩?”
“姆媽放心,”挺舉拍拍胸脯,“待榜上題名,就向同榜朋友挪借一點,先還魯叔。至于朋友的錢,我用薪俸慢慢還。”
“嗯,”伍傅氏思慮一陣,“也好。人吃憋,有這一憋,沒準兒就把你憋進榜裏了。你阿爸沒能入榜,缺的或許就是這股心勁兒。”
挺舉笑笑,從袋裏掏出十塊:“姆媽,這點錢留給你,一來給阿妹看傷,二來置備些日用。待甫叔把房子蓋好,我們家總不能徒有四壁呀。”
伍傅氏留下兩塊,将餘錢遞還:“舉兒,出門在外,腰裏無銅不行。再說,順安也要跟你去,兩個人,花銷大哩。趕考的多是有錢人,太寒碜,就會讓人低看了。姆媽留下這兩塊,加上齊伯給的三塊,差不多夠用了。”
“也好,一考完我就回來了。”
“啥辰光走?”
“我想明早就走。不坐船,步行去,能省不少錢哩。”
“還是坐船去吧。聽說洋人的機船,一天一夜就到杭州了。早點到,早一點熟悉考場,免得到辰光手忙腳亂的。”
“好哩。”
盤費落定後,伍傅氏就催挺舉他們早一日走,留下充裕時間,免得手忙腳亂。
從寧波到杭州共有三班洋火輪,一趟早上走,一趟中午走,另一趟是在晚上。挺舉決定搭乘中午的班船,次晨可到寧波。
翌日晨起,出行時刻到了。挺舉将一只紙折的風車插到淑貞床頭,在她纏滿繃帶的額頭親一口,撫摸她一身的紗布。
淑貞輕輕吹氣,見風車轉動,笑了,轉望挺舉:“阿哥,你這趕考,就為囡囡進個榜回來,好麽?只要阿哥進榜,咱家就是貴人了。”
挺舉盈淚點頭。
“姆媽,”淑貞轉向伍周氏,“囡囡這還……纏腳嗎?囡囡也是貴人了,不嫁貴人,中不?”
“乖囡囡呀,”伍周氏撫摸女兒的頭,淚水嘩嘩流出,“阿拉不纏腳了,囡囡不想嫁給貴人,就跟姆媽過一輩子吧。”
淑貞笑了,眼裏盈滿淚水。
挺舉抹去淚水,輕輕親她,良久,轉過身,朝母親跪下,連磕三個響頭,道:“姆媽,我這走了,家裏全都留給你了,多保重!”
“舉兒,”伍傅氏伸出手,撫摸在他的頭頂,“放心進考場去吧,有菩薩護着哩,姆媽在家天天為你燒香。”
“姆媽,你不能求菩薩,他管不上科場大比。”
“那……”伍傅氏一臉錯愕,“啥人能管上?”
“孔聖人。”
“啊?”伍傅氏大是驚怔,追悔不疊,“哎呀,怪道你阿爸考不中,敢情是怪我哩。每次他一走,我就為菩薩進香,想必是惹惱聖人了。”
“姆媽,”挺舉笑了,“這次你可記牢點,只求孔聖人就成。”
“記牢了,姆媽只燒給孔聖人。明朝就去買幅聖人像,挂在這屋裏。”
“孔聖人不收香,姆媽每天拜他幾拜,他就開心了。”
“好好好,姆媽一定拜他。姆媽天天拜他。”
挺舉辭別母親,提上包袱出來,見甫光達站在院裏,指指堂屋。挺舉笑笑,将包袱放在長凳上,蹲在光達對面。
堂屋裏,甫韓氏仍在忙不疊地朝順安包袱裏塞東西。
“夠了,夠了,”順安急道,“這是去趕考,又不是去守邊,過幾天就趕回來了。”
“姆媽曉得,”甫韓氏又放一件衣服,“秋天到了,多備件衣服,免得着涼。”
“姆媽,”順安掃一眼院裏,壓低聲音,“那套長衫,甭忘帶了。”
“早放妥了。”甫韓氏笑道,順手把幾塊銀元裹進一塊紅綢子裏,塞進包裹,壓低聲音,“安兒,這幾塊洋钿是姆媽攢下來的,全給你。”瞟一眼挺舉,“伍家這有錢了,你是書童,路上盡可吃他的,用他的。這點銅钿留着備急。”掏出伍傅氏送她的手镯,包裹幾層,放進衣堆,“這件寶物你也帶上,相中哪家小娘了,”指指手腕,“你就……懂不?”
“曉得了。”順安不耐煩地提起包袱,“阿哥在候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