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孤注一擲,(1)
這一夜,無論是魯家還是伍家,都在煎熬與痛苦中度過。
翌日晨起,幾個官差到魯家查詢案情。齊伯将經過一五一十講述一遍,只隐去葛荔、蒼柱兩個關鍵人物。官差勘察過現場,取完證,見劫匪并未偷走什麽,就讓齊伯及在場仆役錄下口供,畫過押,回去交差了。
齊伯送走官差,略定下神,走進俊逸書房。
俊逸雙眉鎖結,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
“老爺,你這是怎麽了?從四更一直坐到這辰光,有兩個時辰了。”齊伯關切地問。
“唉,”俊逸長長嘆出一聲,不無懊悔,“齊伯呀,這次事體,思來想去,真就是我一個人的錯啊!”
“老爺,這……從何說起?”
俊逸苦笑一聲,搖頭:“是我一時腦漲,張揚炫富,方才招此禍端。”
“老爺,”齊伯點頭認可,勸道,“事體既已過去,你就想開點。古人雲,禍兮,福之所倚。老爺能夠記住教訓,也算是件好事體。”
“對我也許是福,可……對老伍家呢?老伍家這場災,分明是……”俊逸兩手抱頭,說不下去了。
“唉!”齊伯亦出一聲長嘆。
“齊伯,你能确定是啥人幹的?”俊逸擡頭問道。
“幾個潑皮!”
“這幫畜生!”俊逸握緊拳頭,恨道,“哪能放他們走哩?該把他們全部扭送官府才是。”
“不是我放的,是那兩個黑衣人。”
“他們為啥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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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他們放走潑皮,把我打暈了。待我醒來,發現躺在一塊荒坡上,周圍沒人。我活動幾下,見沒受傷,覺得奇怪,回來路上,看到伍家着火,方才曉得是那幫潑皮報複。”
“哦?兩個黑衣人功夫介深?”俊逸擡頭望他。
“唉,”齊伯搖頭,“是我老了,精力不濟了。再說,他們打掉潑皮手中火槍,制服潑皮,我就把他們看作自己人,沒有提防。”
“是哩。”俊逸起身打開書櫃,拿出伍中和的那幅畫軸,在幾案上緩緩展開,望着畫面發怔。
“老爺,”齊伯道,“要不,我們這去望望伍家?無論如何,老伍家這場大火跟我們有點關系。若不是挺舉……”
“是哩。”俊逸慢慢卷起畫軸,卷完,擡頭道,“你覺得挺舉這孩子如何?”
“德才兼具,智勇雙全,是塊璞玉。”齊伯脫口贊道。
“是嗎?”俊逸心頭反倒透過一道寒氣,斜睨齊伯一眼,目光緩緩落在畫軸上,“齊伯,我就不去了。你包三十塊洋钿,表個心意。”
“好咧。”
夜深了。
甫家當院裏擺着一只薄棺,棺前點着一盞長明燈。伍傅氏、甫韓氏跪在一邊,挺舉、順安跪在另一邊。
甫光達在棺材前面跪下,擺好果點,點火燃起放在一只大瓦盆裏的冥錢,将一碗酒緩緩倒在火焰上,邊倒邊唠叨:“伍老爺,我是光達呀。我跟你做了幾十年鄰居,一道長大,一道成家,一道……生娃子。你出身高貴,我不敢高攀。今朝你走了,這辰光也沒外人,我……我想跟你套個近乎,不叫你老爺了,叫你一聲中和兄弟。”
伍傅氏、甫韓氏二人聽得傷感,嗚嗚咽咽,悲哭起來。
“中和兄弟,”甫光達哽咽着撥弄紙錢,“在這鎮上,只有你一家看得起我,看得起阿拉甫家班子,也只有你一家真心幫補阿拉。你這走了,我……我心裏難受哇。我本想為你置副柏木棺,可……我沒錢哪,我只能置副薄棺,屈待兄弟你了。中和兄弟,你是貴人,你高貴一生,臨終卻躺在這副薄棺裏,光達我……難心哪!”
光達說到此處,泣不成聲,號啕大哭。甫韓氏本就是個演戲的,此時又讓光達講得傷感,哪裏憋得住,放聲悲歌:“伍老爺呀,既然中和叫你兄弟,我……我就跟着沾光,做你個阿妹了。阿妹曉得你愛聽戲,這就為你唱一曲,就唱你平素愛聽的《諸葛亮吊孝》。”
甫韓氏跪正身子,清清嗓子,聲情并茂地唱起寧波走書:嗚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豈不傷?我心實痛,酹酒一觞;君其有靈,享我烝嘗!吊君幼學,以交伯符;仗義疏財,讓舍以居。吊君弱冠,萬裏鵬抟;定建霸業,割據江南。吊君壯力,遠鎮巴丘;景升懷慮,讨逆無憂。吊君豐度,佳配小喬;漢臣之婿,不愧當朝,吊君氣概,谏阻納質;始不垂翅,終能奮翼……
甫韓氏動了感情,抑揚頓挫,唱中有吟,吟中有唱,将個《諸葛亮吊孝》吟得如泣如訴,蒼天為之動容。
順安聽得傷感,放聲悲哭:“伍叔呀——啊哈哈——”
待甫家三口各自表白完畢,伍傅氏方才出聲。
“他爸呀,”伍傅氏就像平時跟他唠家常,“既然老天實心收你,阿拉留也留不住,你就寬心上路吧。舉兒和囡囡,不用你操心。秋闱到了,我一定安排舉兒上路。還有囡囡,是你拿命換的,我一定把她拉扯成人,為她尋個好歸宿。囡囡乖呀,他爸,囡囡念念不忘你,囡囡一直想着你呀,嗚嗚……”
伍傅氏越講越傷心,嗚嗚咽咽,高一聲低一聲地悲哭。甫韓氏再度高調加入,兩個女人生生把整個哀傷氣氛烘托出來。
在場諸人,只有挺舉沒有哭,沒有表述,眼裏甚至沒有淚。他只是端端正正地跪在那兒,兩眼凝視父親的薄棺,宛如一尊雕塑。
夜色蒼茫。甫家院門外面,一身素衣的葛荔一動不動地站着,宛若另一尊雕塑,眼裏盈着淚。
“小荔子,”蒼柱走到她身後,低聲道,“辰光不早了,老阿公在等你哩。”
葛荔長嘆一聲,再望院中一眼,擡手擦去淚花,回轉身,跟在蒼柱後面走了。
二人走到下榻的客棧處,見一輛四輪帳篷馬車停在門外。車子很大,車廂甚闊。葛荔跳上車,見申老爺子早已坐在廂裏,面前放着兩只并不起眼的陳舊箱子。
蒼柱跳到車頭,對車夫道:“走吧。”
車夫揚鞭催馬,馬車辚辚而行。
見葛荔一直陰着臉,申老爺子笑道:“小荔子,看你淚汪汪的,別不是舍不得那個小子吧?”
“啥人才舍不得呢?”葛荔急了,“我……我只是可憐他這一家子。介和美的家,一場大火,啥都沒了。”
“人各有劫。他在渡這一劫呢,你傷哪門子感?”
“老阿公,”葛荔辯道,“你沒有聽到那個聲音呀,真可叫撕心裂肺哩。早晚回想起來,我的心就是一揪。”
“哪個聲音?”
“就……就是他叫的那聲‘阿爸——’你不曉得,只差那麽一丁點兒,他……他就沖進火海裏,這辰光跟他爸一樣躺進棺材裏了。”
“吉人自有天相,差一點兒,說明此人得貴人相助,命不該絕。”
聽到貴人相助,葛荔臉色微紅:“老阿公,我……我想曉得他……往後哪能個辦哩?他還會參加大比嗎?如果參加,他能金榜題名嗎?”
“你說呢?”
“這不是不曉得嘛。”
“呵呵呵,小荔子,你不會是想讓老阿公為他起一卦吧?”
“真讓你猜中了,老阿公,你這就占占。”
“回到上海再占吧。眼下心不淨,卦不靈嗬。”
顯而易見,伍家的這把火燒得蹊跷。
災難過後,順安表現得極是仗義,不僅讓家裏騰出房間,安頓下挺舉一家三口,且又全力張羅伍中和的喪事,為淑貞請醫購藥。
順安跑前忙後,只不敢面對挺舉,能躲則躲。
然而,躲是徒勞的。在中和入土後的第三日,挺舉将他堵住,直接帶到伍家祖地,拉他一道跪在伍中和的新墳前。
新墳上插着幾只花圈及纏着白紙的柳枝,在晚風吹拂下,發出沙沙聲響。
夕陽西下。挺舉劍一樣的目光直射順安,似要把他穿透。
順安無處閃避,只得把頭扭到一邊。
“順安,”挺舉聲音沙啞,低沉,威嚴,“把頭扭過來,看着我!”
“阿……阿哥,”順安扭過頭,聲音嗫嚅,“啥……啥事體?”
“你早曉得啥人打劫魯家,是不?”
“這……此話從何講起?”
“講吧,你一定曉得的!”
“我……”順安顯然也早備好了說辭,“我是曉得一點。出事體前一日,我路過關爺廟,聽到廟裏有人聲。廟裏早斷香火了,我覺得奇怪,過去推門,門插着。隔門縫看,什麽也看不到,但聽到裏面有人乒乒乓乓在練武。一人說,甭練了,聽我安排事體。衆人停下,那人就安排如何搶劫魯家……”頓住話頭,望向挺舉,見他目光仍在緊逼,忙又避開,望向別處。
“後來呢?”
“我……我吓得發抖,正不知如何是好,廟裏突然就沒聲響了。我又候一時,仍舊沒聲。我推門,門卻是開着的,真是奇了怪。我忍不住好奇,試探進廟,裏面卻空寂無人。我揉揉眼,仍舊什麽也沒看到,就退出來了。回家路上,我越想越後怕。欲報官,又怕虛言獲罪,欲不報,這又聽得分明。迎黑辰光遇到你時,我心裏仍在糾結,這才向你提起。原還以為是幻覺哩,誰想魯家果……果真就遭劫了。”
挺舉眯起眼睛,似在鑒定真僞。
“阿哥,我……我沒有騙你。”
“照你所講,”挺舉抓到破綻,“你是在出事體前一日路過關爺廟,一路來到我家并告訴我的。可魯家劫案是在你講過之後立即發生了,你這講講,中間這一日哪兒去了?”
“這……”順安心裏咯噔一響,曉得講漏了,急中生智,改口辯解,“是我講得急了。中間是有一日,可這一日我度日如年,一直琢磨這事體。他們講定要在唱堂會時動手,堂會開場後,我越想越不踏實,害怕萬一有人搶劫,這才向你提起此事。”
“那……”挺舉不依不饒,“照高的事體又作何解?”
“阿哥,”順安幾乎是脫口而出,“我沒辦法對你講,總覺得這事體似幻非幻,似真非真,就跟聊齋似的,擔心講給你實情,你會嘲笑我,所……所以才編了個套。”
挺舉直射他的眼睛:“阿弟,我和你從小玩到大,情同手足。我家這場火燒得蹊跷,肯定與魯家那場劫案相關。我想知道,你跟這場劫案究底有何關聯,望你曉我以實情。”
“阿哥,”順安對墳起誓,“阿哥,我……我對伍叔在天之靈起誓,我與這起劫案沒有直接關聯。”
“好吧,”挺舉見他這般起誓,不好再追下去,“這樁事體到此為止。”一把扯他起來,“不瞞阿弟,說心裏話,我真的害怕你攪在裏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阿哥,”順安哽咽道,“我……真的沒想到事體會是這樣,真的沒想到啊!”
時已立秋,天氣沒有先前熱了。
挺舉與順安合住一間屋子。順安堅持将鋪位讓給挺舉,為他擺好桌椅,點盞油燈,讓他安心念書,自己則抱來稻草,在地上随便鋪條席子。
夜深了,一粒黃豆般大小的火苗在燈頭上若明若滅。挺舉既沒有看書,也沒有睡去,只是怔怔地端坐于涼席上。
順安連翻兩個身,忽地坐起。
“阿哥,”順安半是關心半是責怪道,“再過半月就是大比,你哪能不看書哩?這些日來,你已誤下不少功課,得抓緊補上才是。”
挺舉眉頭緊擰,長吸一氣,又緩緩呼出。
“阿哥,”順安爬起來,拿針撥亮油燈,“你只管念書,影響不到我。你這不念了,我反倒睡不去哩。”
挺舉長嘆一聲,一口将燈吹熄。
“阿哥?”
“睡吧。”
甫家院中,一個人影靜靜地站在月光下。
是伍傅氏。
她在院裏站些辰光了。這些日來,挺舉的心思顯然沒在功課上,這讓她極是焦心,卻又無從勸起。望着他們房間漆黑一團的窗棂,伍傅氏長長地嘆出一氣,正要回到東廂房,乍然聽到甫韓氏房間又有聲音傳來。
聲音很小,幾乎是啞着嗓子,但在這寂靜無聲的夜間,卻分外清晰。
“他爸,”聲音是甫韓氏的,“安兒蹭破點皮就會叫得滿街響,囡囡換藥,嘴唇都咬破了,一聲也不叫,就跟個鐵漢子似的。”
甫光達沒有作聲。
“你講這老伍家,幾代書香門第,兩口子從沒跟人紅過臉,哪能就這般倒黴哩?囡囡燒成殘廢,當家的這又沒了,一家三張口,往後這日子哪能過哩?還有,這阿嫂也真是的,吃沒吃的,住沒住的,今朝仍在對我算計兒子大比……”
“挺舉苦讀幾年,好不容易才候到大比,哪能不算計哩?”
“大比得用盤費呀。咦,她……會不會仍要……”甫韓氏打住話頭。
“看你淨想些啥?”
“我啥也沒想!”甫韓氏顯然生氣了,聲音稍稍提高,“你一個,安兒一個,都是窮大方,沒一個是過日子的角兒!我這先告訴你,盤費是沒得一文了。這幾日來,又是置棺,又是辦喪,又是為囡囡請大夫,家裏就攢那幾枚銅錢,全都折騰光了!”
“我……明朝就把煙戒了,中不?”
“屁話,鬼才信你哩!”
“你……睡吧。”
“睡你個頭。介久沒來生意,好不容易接一宗,卻又鬧出一場大亂子,日子眼見沒得過了!”
再後是甫光達刻意的呼嚕聲。
一切靜寂。
不知過了多久,伍傅氏才蹑手蹑腳地回到東廂。
大半夜了,四周死一般的靜。伍傅氏望着仍在亮着的洋油燈,怔怔地發呆。燈頭很小,只有黃豆粒大,似乎一揮手就能扇滅。
伍傅氏怔了許久,陡然想起什麽,忽身走到床前,在女兒淑貞的枕頭下摸索一會兒,拿出一個小包。
伍傅氏拆開小包,現出一對玉手镯。
這是她白天剛從老伍家坍塌的灰土堆裏扒出來的,上面沾滿灰燼,髒兮兮的不成樣子。伍傅氏擦拭一會兒,見仍無效果,起身端來一碗水,把镯子浸在裏面,過一會兒,方才取出,用布擦拭。
效果出來了。
燈光下現出兩只镯子,一紅一綠,燦然生輝。
伍傅氏望着镯子,淚水流出。
“姆媽!”床上傳來女兒淑貞的輕微叫聲。
伍傅氏放下手镯,望向一臉繃帶的女兒:“囡囡,疼嗎?”
“不疼。”
“乖囡囡呀,姆媽曉得你疼,可姆媽沒辦法呀,姆媽不能替你疼,姆媽……”伍傅氏流出淚水,說不下去了。
“姆媽,”淑貞伸出一只能動的手,試圖用手上的繃帶擦去她臉上的淚珠,“囡囡真的不疼。囡囡只是……想阿爸了……”哽咽起來。
伍傅氏捉住她的手,輕輕撫弄:“囡囡甭哭,千萬甭哭!大夫講了,你不能動,你一哭,就會動,傷更難好哩!”
淑貞止住哭。
“囡囡,你阿爸最疼的是你。你阿爸打過你哥,罵過你哥,可你阿爸從未罵過你,也從未打過你,是不?你一出生,你阿爸就歡喜得不得了,把你抱在懷裏,一直抱着。你長到五歲,你阿爸還是抱你。有次姆媽問他,說,你為啥偏愛囡囡,你阿爸講,兒要窮養,女要富養。窮養出志氣,富養出貴氣。你阿爸為你取名淑貞,你曉得啥意思嗎?”
“不曉得。”
“聽你阿爸講,淑是賢淑,貞是貞節。”
“啥叫賢淑?啥叫貞節?”
“賢淑就是知書達理,就是遵守三綱五常,勤儉持家,相夫教子,貞節就是不能輕浮,不能随便和陌生男人講話,不能接受陌生男人的禮物。”
“囡囡曉得了。姆媽,囡囡……囡囡又想阿爸了!”淑貞又哭起來。
“囡囡甭哭!你阿爸就守在你身邊,在看着你哩。囡囡一哭,他就聽見了。他曉得你疼,就會傷心。囡囡不想讓阿爸傷心,是不?”
“囡囡不哭!”淑貞再次憋住。
“睡吧,囡囡,你歇足精神,傷就好得快,你阿爸就開心。”
“嗯,囡囡這就睡。姆媽,你也睡吧。”
“姆媽也睡。”伍傅氏拉過一張席子,在床下面的地上攤開,和衣躺下。
第二日上午,見院中再無他人,伍傅氏走到堂間,掏出那對镯子,對甫韓氏道:“大妹子呀,我這給你看個東西。”
“哎喲喲,”甫韓氏走南闖北,是見過世面的人,看到镯子,驚道,“這不是玉手镯嗎?天哪,介漂亮的寶貝,只有貴夫人才佩戴的嗬!”
“你曉得就好。”伍傅氏淡淡說道,“這兩只镯子,一翡一翠,是一對。你戴上試試。”在甫韓氏的手脖上各套一只,“嗯,大小正合适呢。”
“真漂亮啊!”甫韓氏樂得合不攏口,“它們是你的?”
“是哩。我過門辰光,婆阿媽送的,說是伍家的祖傳。大火把啥都燒沒了,只有這對镯子耐火,讓我從火灰堆裏扒出來了。”
“阿嫂好福氣嗬。”甫韓氏往下脫镯子,“你看我,自從嫁進他甫家,啥也沒給不說,還讓我一天到晚賣唱。”
“你唱得好哩。大妹子,甭脫了,要是歡喜,這對镯子就送給你了。”
“這……哪能成哩?”
“大妹子歡喜就成。阿拉住在你家,吃喝日用,要花不少銅钿。阿拉沒啥謝禮,就剩下這對玉镯子,大妹子甭嫌棄嗬。”
甫韓氏脫掉翠的,作勢去脫翡的:“哎喲喲,阿嫂喲,你哪能淨說別家話哩?介許多年,都是你家幫襯我家,我家總算逮個機緣報答,阿嫂卻……阿嫂甭多心,啥人沒個三災兩難的,你一家只管在我家裏踏實住着。”作勢又脫幾下,“看這只紅不拉幾的,哪能脫不掉哩?真是的,套上容易,取它卻是難哩。”
“大妹子,你就收下吧,甭客套了。”
“好好好,”甫韓氏順勢不脫了,“阿嫂既有這話,阿拉這就收下,那只翠生生的阿嫂自個留着,将來送給兒媳婦,也好做個見面禮。”
老伍家的這對手镯世世代代都是由婆婆送給兒媳婦的,甫韓氏這句話無意中戳到了伍傅氏的痛處。伍傅氏心裏一酸,淚水流出,不敢再待下去,颠起小腳,跌跌撞撞地走回東屋。
用祖傳手镯封住甫韓氏的嘴後,伍傅氏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為挺舉籌錢參加大比的壯舉中。一連數日,伍傅氏早出晚歸,一連串了十多家親友,多是老伍家的,但每次都是怏怏而回。并不是這些人家沒錢,是他們覺得這錢一旦借出,就如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在他們眼裏,老伍家祖宗幾代的科舉之路既迂腐可笑,又勸說不得。
每逢伍傅氏一無所獲地回到家裏,無論她如何小心翼翼地做出輕松舉止掩飾,挺舉都可感覺出她的窘态,心裏就如讓針紮了一般。
夜幕再次降臨。伍傅氏把燈挑亮,拆去她不知從哪兒尋到的幾件舊衣服,擺開桌案,又剪又裁,穿針引線。出行在即,她必須為挺舉拼縫一套穿得出去的禮服。趕考之人不能沒有禮服,原來的幾套都在火中燒沒了。
伍傅氏一邊縫,一邊想着籌錢的事。越想越難,越想越心傷,伍傅氏手中的針線不動了,擡起頭,看向擺在案上的中和靈位,兩行淚水無聲地滾出。
房門悄無聲息地開了。進門的是挺舉。挺舉怔怔地望着母親。
“舉兒,”伍傅氏趕忙拭去淚水,“快做功課去!當年你阿爸趕考前,念書要念到天亮,姆媽勸他歇會兒,他從來就作沒聽見。”
“姆媽!”挺舉走到她跟前,撲通跪下。
“舉兒?”
“姆媽,我……不想參加大比了!”
“啥?”伍傅氏驚得呆了,“你想做啥?”
“我想謀個事體做。”
“舉兒?”伍傅氏手中的衣服掉在地上。
“姆媽,”挺舉喃聲解釋,“眼下不比過去,國家破碎,朝綱混亂,洋人連北京城也敢占去,沒人再管科舉的事體了。再說,人生一世,也非只此科舉一條路……”
伍傅氏反應過來,陡喝一聲:“伍挺舉!”
“姆媽?”挺舉打個驚戰。
“你……”伍傅氏手指亂顫,“你哪能講出介沒出息的話來!要是讓你阿爸聽到,該……該作何想?”
挺舉勾下頭去,嗫嚅道:“我……我……”
“舉兒,”伍傅氏深吸一氣,“擡起頭,看着姆媽!”
挺舉擡頭,凝視伍傅氏。
“是哩,”伍傅氏字字珠玑,聲聲震撼,“家裏啥都沒了,我們只剩三個活人,有兩個還是沒用的。可這世上,究底啥子緊要?是房子,田産,銀子,還是人?三歲小囡也曉得是人。人又活個啥?為這事體,姆媽想了大半輩子。你曉得,你阿爸也不是掙不來錢。他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有錢人時常拿銀子來求,可你阿爸一張不賣。這幾年,你阿爸又學會把脈看診,可你見他收過診費麽?”
挺舉勾下頭去,不敢與母親對視。
“舉兒,”伍傅氏緩和語氣,“你阿爸為個啥?為個讀書人的顏面,為個心性自在。這話不是姆媽講的,是你阿爸講給姆媽的。有天姆媽跟你阿爸急,你阿爸說,讀書難道是為錢麽?姆媽說,讀書是為做官,做官難道不是為錢麽?你阿爸劈頭蓋臉就把姆媽一通奚落,什麽身哩家哩天下哩,把姆媽氣得直哭。你阿爸走了,姆媽這也想透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讀書人該當有個讀書人的活法。身為生員,你不去大比,反而去跟一幫大字不識的粗俗下人拼錢鑽營,顏面何在?”
“姆媽,我曉得。可……家裏這境況……”
“舉兒,”伍傅氏打斷他,“我曉得你在為盤費的事體揪心。你放心,盤費不用你操心,姆媽保證籌到。你只管念書,做足功課。沒幾天辰光了,你得把全部心思放到學業上……”
第二天上午,伍傅氏洗完鍋竈,再次出門。這一次,她沒有再去親戚家,而是徑直走到鎮中心,在茂昌典當行的大門外徘徊一小會兒,咬牙走進。
“夥計,”伍傅氏掏出那只剩下的翠镯,“你審審看,這東西能不能典點銅钿?”
夥計接過镯子,仔細審視一會兒,眼珠子發亮:“夫人想典多少?”
“想典十塊洋钿,成不?”
“十塊?”夥計眉頭微皺,擠出個笑,“夫人怕得等些辰光。介許多洋钿,阿拉不敢做主,須得拿給老掌櫃過目。”搬個凳子,倒杯水,“夫人請坐。”
伍傅氏心裏急切:“掌櫃在不?”
“在是在,可這辰光……”
“要是在,麻煩夥計這去問問。我有急用,沒心坐哩。”
夥計遲疑一下,拿起手镯,打開邊門,走進後院,剛好在廳廊裏撞到董掌櫃陪送俊逸、齊伯、碧瑤三人出來,一時躲閃不及,愣在那裏手足無措。
“啥事體?”董掌櫃劈頭問道。
“師……師父,”夥計嗫嚅道,“有人來典手镯,想要十塊洋钿。我吃不準,客人又等不及,只好……”
“手镯呢?”
夥計雙手捧上手镯。
看到手镯,碧瑤的眼珠子一下子亮了,不待董掌櫃伸手,一把搶過,左看右看,樂不合口:“阿爸,這只镯子我要了!”順手套在手腕裏,“咦,大小剛好哩!”
俊逸問道:“啥人來典的?”
“街西老伍家,是秀才娘子拿來的,他家裏遭災了。”
魯俊逸看一眼齊伯。
齊伯摸出錢袋,掏出十塊洋钿:“拿去給她!”
“好咧。”夥計接過錢,快步跑去。
待夥計走後,碧瑤伸出手,朝董掌櫃晃晃:“董掌櫃,你還沒斷哩,這手镯咋樣?”
“呵呵呵,”董掌櫃豎拇指道,“小姐做了筆好生意呢。這個手镯,審成色,當是極品,論款式,當是古董。伍夫人要是行家,起碼開價三百塊洋钿!”
魯碧瑤眉飛色舞:“真的呀,怪道好看哩!”
“唉,”董掌櫃轉對俊逸,長嘆一聲,“真是禍從天降。老伍家藏有不少寶物,可惜全讓一把火燒喽。”
“是哩。”俊逸朝他拱拱手道,“董掌櫃,我這要回上海去了,此地生意全都仰仗你哩。”
“老爺寬心,董某一定盡力。”
俊逸三人辭別董掌櫃,又巡看過幾個店鋪,将近中午回到家裏。
回到閨房後,碧瑤再次與秋紅欣賞手镯,越賞越是興奮,詩意大發,吩咐道:“秋紅,快,紙筆侍候!”
秋紅拿過文房四寶,碧瑤起筆寫下一詩。
“小姐,”秋紅歪頭看一會兒,“你這寫的是啥?”
碧瑤朗聲吟道:“一道飛翠腕間飄,疑是瓊琚下碧霄。悄上心頭溫舊緒,今朝漲落是新潮。”
“瑤兒吟得好詩!”俊逸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口,擊掌叫道。
“阿爸,”碧瑤飛跑過去,摟住他的脖子,“不是詩好,是這镯子好!董掌櫃講得沒錯,此物當真是極品哩,半邊墨綠,半邊翠中泛紫。”将镯子脫下,放在透進窗內的陽光下照射幾下,“阿爸你看,經這日光一照,渾體透透亮,戴在手上,就如一道飛翠飄在手腕間,越看心裏越舒坦嗬。”
“啧啧啧,”俊逸接過,審視一會兒,誇道,“瑤兒好眼力嗬。”
“是哩。這镯子我是越看越喜歡呢。”
“瑤兒,你……能不能忍痛割愛,把這镯子送給阿爸呢?”
碧瑤驚訝地問:“阿爸,你要手镯做啥?”猛地意識到什麽,不由打個寒戰,臉色也漲紅了,“你……你是不是又要送給那個——”生生憋住後半句,順手從他手中奪過手镯,麻利地戴在手腕上。
“瑤兒,”俊逸大是尴尬,嗔怪道,“看你想到哪兒去了?阿爸是要歸還老伍家,這只手镯我們不能要啊!”
碧瑤怔了。
“瑤兒,這是老伍家的傳家之物,我們哪能奪人所愛哩?”
“阿爸,”碧瑤辯道,“是那個女人自己拿到當鋪的,我們又沒去搶她。”
“人家在難中,沒辦法呀。房子毀了,家業毀了,啥都沒了,只有這只手镯是個存念,瑤兒,你能忍心要嗎?”
碧瑤怔了下,點點頭,忍住眼淚,把手镯慢慢脫掉,遞給俊逸:“阿爸,給你。”
“瑤兒,”俊逸接過,拍拍她的頭,“阿爸謝你了。你實在歡喜玉镯,一回到上海,阿爸就到珠寶店裏,為你買一對比這只還漂亮的。”
碧瑤擦去淚,白他一眼:“誰才稀罕哩?買回來我也不要!”
俊逸拿上手镯,回到前院客堂,使人召來齊伯,道:“齊伯,我想跟你商量樁事體。”
“老爺請講。”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次劫案,你與那幫小阿飛結下梁子,家裏不能再待了,這也跟我到上海去。”
“沒事體的,”齊伯笑笑,“幾個小毛賊奈何不得我!”
“齊伯,”俊逸換了個說法,“我叫你去,不僅僅是為這個。上海生意多,事體繁雜,瑤兒又是女流,幫不上忙,我一個人顧外不顧裏。你過去了,就能省我許多心。”
“要是這說,”齊伯點頭允道,“我就随你去。只是……家裏這攤子?”
“我另外安排人打理。順便問一下,伍家的事體辦到啥地步了?”
“喪事差不多了,眼下正在籌備挺舉大比。”
“聽說喪事辦得過于簡樸,不是讓你送去禮金了嗎?”
“送過了,想是沒有花吧。我悄悄塞給伍夫人了,沒讓挺舉曉得,怕他生心。”
“哦?”俊逸略怔一下,從袋中摸出手镯,“麻煩你再去一趟,把這镯子還給他家。另外,再送他們幾袋吃的。”
“好咧。”
一場大火把挺舉燒大,燒成個當家人了。有父親在,他什麽也不用操心。父親去了,遮風擋雨的大樹沒了,他必須獨立面對命運帶來的一切,沒有退路了。
毫無疑問,橫在他面前的是高不可攀的華山,而上山之路只有一條,就是贏得大比。這不僅是父親的遺願,不僅是他自出生之日起就已設定的追求,且是于他而言擺脫眼前困境最切實可行,亦勢在必行的捷徑。
他沒有看書,因為身邊無書可看,所有的藏書都在大火中化為灰燼,追随父親遠去了。母親讓他到別人家借點書讀,他口頭應允,卻也沒有付諸實施。
因為,他不需要再看書了。對于今年的大比,他早已胸有成竹。
所缺的只有一樣,錢。不僅是盤費,根據父親的經驗,進場前他還得購買一些不可或缺的用品,以熬過三場共九天近似牢獄般的考場折磨,這需要一筆不菲的費用。阿妹的傷得看。家沒了,家中一切都沒了,且不講油鹽醬醋茶,即使活命的米糧都是問題。還有,一直住在甫家不是辦法……
所有這些,挺舉想了一天又一天,想了一夜又一夜。
挺舉越來越篤定一個方案,也許是眼前唯一可行的一個,但他依舊吃不準。他需要向父親訴說,他需要父親的指點,他更需要父親的諒解。
他早早起床,來到祖地,跪在中和墳前。
他在父親墳頭足足跪有兩個時辰,五體投地,一動不動,只是用心與父親交流。
就在他與父親取得默契時,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