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伍挺舉邂逅葛荔,(2)
看客無不翹首伸頸,不無欽佩地看着他。
挺舉越背越慢:“……第十三卦,天火同人,乾上離下……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
葛荔有節奏地晃動柳條,兩眼撲朔迷離,眼珠子卻是左右移動,餘光射在挺舉臉上。
挺舉微微睜眼,斜睨葛荔,暗忖一念:“百經之中,最難者為《易》。此女子竟然以此為戲,要麽是奇女子,要麽是充大的。待我故意錯背一字,也試她一試?”于是故意誦道:“……彖曰,同人,剛得位得中,而應乎乾,曰同人,同人曰,同人于野,亨……”
“停停停!”葛荔猛然大睜杏眼,臉上現出壞笑,“嘻嘻嘻,我的生員大人,”不無得意地揚揚柳條,“是‘柔得位得中,而應乎乾,曰同人’,不是‘剛’!”
見她竟有這般本領,衆人皆是驚嘆,人群不安地騷動。
挺舉亦是驚愕,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連連拱手:“是在下記錯了,謝小姐斧正!”
“嘻嘻,本小姐候的就是這個。記錯了就該受罰。伸手吧!”
挺舉嘆服地閉上眼去,伸出手來。
葛荔揚起柳條,正要打他掌心,遠處有人大叫:“快來看呀,茂昌典當行有人打架喽!”
人群大亂,有人跑向茂昌行,有人仍舊圍在這裏。
聽到“茂昌典當行”幾字,挺舉打個驚怔,猛地想起順安,這也顧不上葛荔了,撒腿就朝那個方向飛跑。
葛荔反應過來:“死滑頭,哪裏逃去?”跟後緊追。
茂昌典當行前的街面上,阿黃幾人早将順安推倒在地,輪番踢打。順安瘋狂反抗,無奈是寡不敵衆。
人們越圍越多,裏三層,外三層,将他們幾人裹在街中心。
阿青站在旁邊,一邊指揮打人,一邊招徕起哄:“兄弟們,打死這個狗雜種,讓他記住他是哪兒賤!”朝衆人揮胳膊大叫,“老少爺們,快來看哪,街西戲子家的狗雜種打人喽,快來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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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熱鬧的人紛紛起哄:“打呀,打呀,真就是戲子家的小雜種哩,打死他拉倒!”
阿黃等打得更起勁了。順安吃不住,兩手抱頭,龜縮地上,只有招架之功,再無還手之力。
正在街上閑逛的碧瑤聽到這邊喧嚣,拉秋紅飛跑過來,看一會兒,不明所以,擠到阿青跟前,問道:“喂,他們為啥打他?”
阿青瞥她一眼:“他是個賤人!”
“賤人?”碧瑤天真地問,“是小偷嗎?”
“小偷?”阿青的眼睛眨巴幾下,“對對對,此人正是小偷,是賤得不能再賤的小偷,竟然偷到魯家當鋪裏,被我們幾人抓個現行!小姐,你講此人該打不?”
碧瑤恨恨地說:“該打,我恨的就是小偷!”
阿青轉向衆人,扯開嗓門子大嚷:“老少爺們,你們聽見沒?”指着碧瑤,“這位小姐講了,這人該打,因為他是個下賤的小偷!打呀,打死這個下賤小偷!”
阿黃一腳踹在順安腮幫上,當下就有鮮血沿順安的嘴角流出。
順安仇恨的目光射向碧瑤,攢足力氣,呸地朝她猛吐一口。一團血污直直地落在碧瑤的一身新旗袍上。
碧瑤渾然不知,不無興奮地對秋紅道:“秋紅,聽見沒,這小偷生了豹子膽,竟然來偷咱家當鋪。董掌櫃哩?快叫他來!”
秋紅正要走開,一眼看到血污,驚呆了:“小姐,你的旗袍!”
碧瑤低頭一看,花容失色:“天哪,我的新旗袍!”
阿青幸災樂禍道:“小姐,這賤人是故意吐你的!”
碧瑤氣得臉色煞白,跺腳大叫:“這個死賤人,打!打!打死他!”
阿青大叫:“你們幾個愣啥哩?小姐講了,打死他,打死這個賤小偷!”
阿黃幾個又要開打,一聲拖着長音的“住手——”如滾雷般響起,漸響漸近。
衆人驚呆了,阿黃幾個由不得住手。
衆人紛紛扭頭,看向聲音源頭。
挺舉旋風般刮至。
人群讓開一道縫,挺舉飛步沖進。
不知誰高聲叫道:“咦,這不是方才背書的那個書呆子嗎?”
有人應和:“是呀,哪能沒見到打他掌心的美小姐哩?”
說時遲,那時快,葛荔這也趕到,手中依舊拿着柳條子。
“呵呵呵,”有人大笑起來,“這下有的熱鬧看了!”
挺舉扶起順安:“阿弟,要緊不?”
順安滿嘴是血,恨恨地盯向阿青、阿黃幾人。
挺舉的目光跟過去,掃向他們:“你們憑什麽打人?”
阿黃看一眼阿青,欺上來:“你是啥人?”
挺舉凜然不懼:“你們憑什麽打人?”
“憑什麽?”阿黃揮揮拳頭,“書呆子,我這告訴你,就憑他是個賤人!”
挺舉二目逼視:“你這講講,你憑什麽說他是個賤人?”
阿黃顯然沒有料到這一問:“他……他家是賤籍!他阿爸、姆媽是戲子!”
挺舉逼進一句:“還有嗎?”
阿黃看向阿青,阿青回盯他一眼。
“他……”阿黃牙一咬,“他姆媽是婊子,還不夠賤嗎?”
“這位兄弟,”挺舉逼前一步,盯住阿黃,義正詞嚴,“能講講你阿爸、你姆媽是做什麽的嗎?”
“我……”阿黃後退了。
“你不必講了。”挺舉面向衆人,四下抱拳,朗聲說道,“諸位鄉鄰,請聽在下講幾句。在下姓伍名挺舉,街西老伍家的,是新科生員。”扶住順安,“這位叫甫順安,是街西甫班主家公子,也是在下朋友。”
一個功名在身、地位顯赫的新科秀才竟然在大庭廣衆之下承認與賤民是朋友,真正是匪夷所思。
衆人面面相觑,鴉雀無聲。
“諸位鄉鄰,”挺舉接道,“既然說到賤籍、賤人,在下這就向大家講講這個賤字。什麽為賤?賤字左邊是個‘貝’,右邊是個‘戋’。貝為錢,戋為少,為小。賤字就是錢少,是論貨物的。任何貨物,錢多即貴,錢少即賤。諸位用這賤字論人,多有不妥。照字面意思,賤人,就是錢少之人。如果錢少為賤,錢多為貴,在下這想問問在場諸位,哪位錢多?”
衆人何曾聽過這般道理,個個傻了。
挺舉再次抱拳:“我相信沒有錢多的人。大家錢都不多,所以,都是賤人。既然都是賤人,又為何這般貶損在下這位朋友呢?”
衆人再次面面相觑。
葛荔也讓他的這番邏輯搞暈了,兩眼眨巴幾下,緊盯住他。
碧瑤顯然不服,面色不屑地哼出一聲。
阿青聽得分明,迅即找到說辭:“喂喂喂,伍秀才,”指指身邊的碧瑤,“要照你講,這位小姐也是賤人了?”
碧瑤眼中射出兩道冷蔑的光,直逼伍挺舉。
挺舉自也認出她了,朝她抱拳:“我沒有這麽講。我只是講,賤是錢少之意。”
秋紅憤憤接道:“這家典當行就是我家老爺開的,我家小姐有的是錢!”
阿青如獲至寶,欺上一步:“伍秀才,不要以為讀幾年書就了不起了。你這講講,魯老爺的千金小姐,錢夠不夠多呀?”
衆人無不盯向挺舉。
挺舉直盯他:“你講講,魯老爺有多少錢?”
阿青看向碧瑤。
碧瑤将臉邁到一邊,嘴角哼出一聲。
秋紅漲紅起臉,沖挺舉朗聲應道:“我家老爺在上海開有錢莊,做有大生意,大銀庫裏銀子成堆!”
“請問姑娘,”挺舉看向她道,“大銀庫裏能裝多少?裝一百萬兩嗎?一百萬沒有一千萬多。裝一千萬兩嗎?一千萬沒有一萬萬多。裝一萬萬兩嗎?一萬萬沒有十萬萬多。”朝衆人再次拱手,“諸位鄉親,多與少是相對的。多少為多?知足為多。不知足,即使擁有整個天下,仍然覺得少。知足,一文錢就覺得多。”
衆人再次震撼。
看到伍挺舉如此氣盛,連魯小姐也沒看在眼下,董掌櫃的臉上挂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道:“伍生員,你講得不錯,可老朽聽說,甫家的賤籍是萬歲爺下旨貶封的,難道萬歲爺也貶錯了嗎?”
董掌櫃這一問近乎鐵定,無數道目光一齊射向挺舉,看他如何應答。
“老掌櫃所言不錯,”挺舉回他一禮,“我這也講講賤籍。據我所考,賤籍确為萬歲爺所貶,但那是宋、元、明等朝皇帝分別罰貶的。在被罰之前,被貶者非但不是賤人,且大多是貴族出身的有志之士,或為反叛元人,或為不肯歸服的前朝遺臣,或為因言獲罪,或因其他種種原因,被元代、明代不同的萬歲爺貶為賤民,低人一等。所有這些,都是前朝舊事。大清皇帝沒有貶過賤民不說,反而旨令削籍。早在大清初年,雍正爺多次削籍。雍正元年,削陝西、甘肅等地賤民籍,雍正八年,削常熟、紹興等地賤民籍。我們寧波府的賤民籍,大多是從紹興流浪過來的。我想問問諸位,難道雍正爺的旨意比不上前朝皇帝嗎?難道我們不是大清國的子民嗎?”
見他講出這番有鼻子有眼的出處,衆人無不驚愕。董掌櫃心裏嘆服,臉上卻是無光,朝他略略拱手:“老朽受教了!”悻悻然走回當鋪。
“諸位鄉鄰,”挺舉朝衆人再一拱手,扶起順安,“我再講講甫家戲班。甫家戲班唱的是寧波走書[2],唱詞優雅,曲調暢美,勸人向善,非尋常低俗鄉俚可比,登的是大雅之堂,上門邀請甫家班子的多是德高望重、知書達理人家。我的這位兄弟更是不賤,聰明伶俐,好學勤肯,不偷不搶,不賭不淫,敢問諸位父老鄉鄰何以這般待他?”
見挺舉這般有理有據地替他說話,為他洗涮,順安悲從中生,靠在他身上失聲痛哭:“阿哥——”
阿黃看向阿青,阿青的目光溜過人群,看向一個用鬥笠遮了臉的人。那人朝他們擺下手,顧自扭身走去。阿青、阿黃等也都分頭,悄無聲息地溜走。
衆人相跟着四散而去。
挺舉扶着順安,正走之間,後面傳來一個聲音:“伍生員留步!”
挺舉扭頭,見葛荔手拿柳條,歪頭望着他,眼皮一挑:“嘿嘿,沒想到你這酸秀才有幾下子嗬!”
挺舉這也想起方才之事,趕忙拱手:“謝小姐擡愛!”
葛荔揚揚柳條。
挺舉老老實實地伸出手掌,閉上眼睛。
葛荔将枝條朝地上一扔:“沖你方才那席話,本小姐這一枝條今日免了!”
挺舉拱手作揖:“謝小姐寬宏大量!”
“不過,”葛荔慢條斯理地補上一句,“今日免了,并不是這事體免了。這一枝條本小姐暫且記下,後會有期嗬!”
不及挺舉反應,葛荔疾步而去,不一會兒,人已沒有蹤影。
碧瑤狠掃挺舉、順安一眼,轉身走進店裏。董掌櫃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挺舉扶順安緩步離開。順安走幾步,站住,扭頭,目光定定地射向當鋪的匾額:茂昌典當行。
挺舉扶順安朝西街走去,行至小河邊,順安不挪步了,歪靠在一棵柳樹上,目光癡癡地望着河水。
“阿弟,”挺舉不無關切地看着他,“打緊不?要不,咱這快點回去,讓你伍叔搭搭脈?”
順安一動不動。
“阿弟,究底是為啥事體,告訴阿哥!”
順安緩緩扭過頭,兩眼癡呆般望着他。
“阿弟?”挺舉驚愕了。
“阿哥,”順安表情絕望,聲音顫抖,悲泣道,“我……我哪能出生在這個家裏啊,我的阿哥呀……”
“阿弟,甭亂講,甭亂想!”
“阿哥,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也在心裏鄙視我?”
“阿弟,”挺舉厲聲責道,“你哪能介想哩?沒有人鄙視你,沒有人看不起你!”
“阿哥,甭再騙我了。所有人都鄙視我,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天生下賤,我天生低人一等,我……”順安仰天悲鳴,“蒼天哪……”
“阿弟,你擡起頭來,看着阿哥,看着我的眼睛!”
順安擡起淚眼,看向挺舉。
挺舉與他對視,有頃,字字如錘:“你記住,沒有人天生下賤。太史公曰,王侯将相寧有種乎?滄海桑田,朝綱輪替,王侯将相尚且無種,何況阿弟你呢?阿弟,振作起來!沒有人看不起你,除非你自己看不起自己。沒有人擊敗你,除非你自己擊敗自己!”
順安撲在挺舉肩上,號啕大哭:“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