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伍挺舉邂逅葛荔,(1)
這一夜,伍中和輾轉反側,腦海裏一直在琢磨魯俊逸講出的每一個字,直到雞叫仍未睡去。
回想這二十來年,自己之所以拼死拼活,熬斷肝腸,除去光宗耀祖、施展抱負這兩個叫得響的內在動因外,與姓魯的這場對賭無疑是個外在鞭策。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等待他的總是失敗。一次次的考場失意,讓他連走路也擡不起頭來。反觀姓魯的,竟然一年比一年發達。俊逸返鄉一次,他的心就疼痛一次。他避而不見魯俊逸,多次謝絕他的登門造訪,甚至年節也不将自己的書畫、對聯賣予魯家,無非是為這個心結。
翌日晨起,吃過早飯,中和丢下飯碗,來到挺舉書房,腳下墊個凳子,從書架頂部取下一個長條紙盒,拍掉上面的灰土,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條珍藏多年的卷軸,在書案上擺正。
挺舉不無好奇地看着卷軸:“阿爸,是啥東西?”
中和一聲不響,但展開卷軸的動作極是小心。
畫軸展開,是一幅西湖飛雪水墨畫,上面題寫兩行詩,筆法蒼勁有力。
挺舉審看畫面,目光落在題字上,脫口而出:“鏡湖雙叟!”
“是哩。”中和緩緩應道,“鏡湖雙叟,一書一畫,合璧方為極品。此畫雙叟俱足,作于庚午年秋。自庚午年後,雙叟即銷聲匿跡于江湖,此畫當為絕品。”
“阿爸,”挺舉壓住心跳,“你是哪能搞到這個絕品哩?”
“機緣巧合而已。”
“什麽機緣?”
“二十多年前,阿爸陪你阿公赴杭州大比。你阿公前往貢院應試,阿爸到靈隐寺禮佛,出寺時見一醉漢跌落水塘,冒死救之。次日晨起,有人持此畫尋到客棧,定要送給阿爸。”
“可是那個醉漢?”
“非也。”中和搖頭,“來人只說受人之托,至于所托者為誰,阿爸不得而知。”将畫軸卷起,重新裝入盒中,遞給挺舉,“你将此畫送到魯家,交給魯老板!”
挺舉頗覺詫異:“交給他?為啥?”
“了卻一場舊案。”
Advertisement
“舊案?”
“多年前,阿爸與姓魯的打過一個賭。”
挺舉屏住呼吸:“所賭何物?”
中和指畫:“就是它。”
挺舉收好畫軸:“阿爸,我……這就給魯老板送去。”
中和一字一頓:“告訴姓魯的,伍中和認賭服輸!”
挺舉持畫趕到魯家,俊逸問明緣由,大是感慨。
聽說是字畫,碧瑤迫不及待地嚷嚷打開。
俊逸打開,碧瑤眼睛一亮,目光落在畫面左上角的兩行題詞上,朗聲吟道:“長堤卧波奈何天,飛絮忽入血梅間。啧啧啧,好句子啊!”
齊伯也湊過來,瞟了一眼,打個驚顫,脫口而出:“是他!”
“啥人?”俊逸怔了,看向齊伯,“你曉得此人,鏡湖雙叟?”
“我……”齊伯這也回過神了,趕忙掩飾,“老爺說笑了,老仆是個粗人,哪能曉得這等雅士?不過是年輕辰光,老仆去過西湖,見識過湖上美景,覺得這人畫得還挺像的!”
“豈止是像,是神韻哪!”俊逸再次品鑒一會兒,指着畫道,“齊伯,瑤兒,這畫這字,當是絕世珍品,千金難求喲。”他将畫卷起,笑吟吟地雙手遞還挺舉,“畫已賞過,麻煩賢侄帶回去吧。”
“晚生不敢。”挺舉拱手推拒,“阿爸講了,阿爸認賭服輸,還望魯老板收下賭注。”
碧瑤眼睛大睜:“阿爸,什麽賭呀,哪能沒聽你講起過哩?”
“呵呵呵,”俊逸笑着搖頭,“一場兒戲,不值一提嗬!”
碧瑤搖晃他:“阿爸,瑤兒想聽,你這講講嘛!”
“好吧,我這就講給你聽。”俊逸眯起眼睛,說是講給碧瑤,卻是讓挺舉聽的,“二十年又五個月前,阿爸與你伍叔同道趕赴院試,你伍叔榜上題名,成為生員,阿爸卻名落孫山,依舊是個童生。返回途中,你伍叔志得意滿,矢志大比,欲進士及第,阿爸則一路悶悶,萌生經商之念。你伍叔勸勉阿爸,阿爸心裏窩氣,大談八股迂腐,實業也可成就功名,精忠報國。我二人因此起争,越争越烈,随之演變成一場豪賭。”
“哪能個賭法?”碧瑤的興致完全被激發起來。
“我倆打賭,各走各的道,以二十年為期,看啥人率先功成名遂,光宗耀祖。”
碧瑤不無驚喜地拍手:“阿爸,這賭你贏了耶!”
“呵呵呵,”俊逸連連擺手,“兒戲之言,當不得真哪。”
挺舉這也聽出原委,再度拱手:“魯叔,晚生告辭!”
俊逸拿起畫:“此畫還請賢侄帶回。請賢侄告訴你阿爸,什麽賭不賭的,那辰光我們皆是少年氣盛,毋須當真!”
挺舉再次推拒:“魯叔差矣。君子無戲言,何況是賭?晚生告辭!”
俊逸略略一怔:“賢侄且慢!”從袋中掏出莊票,“既如此說,也請賢侄将此物帶回。”
挺舉接過莊票,打眼一看,見是一萬兩銀票,不無驚愕道:“這……”
“呵呵呵,”俊逸笑道,“若是真論起來,那場大賭,你阿爸輸了,你阿爸也贏了。魯叔贏了,魯叔也輸了。我倆算是打個平手。既然是平手,你阿爸定要履約,魯叔也得兌現才是!”
碧瑤不解地問:“阿爸,明明是你贏了呀!”
“小姐講的是。”挺舉順手将莊票鄭重擺在幾案上,屏氣斂神,“魯叔,既然是賭,就只能有一個贏家。”再度拱手,“晚生告辭。”言訖,一個轉身,大踏步走出。
魯俊逸拿起莊票,追出院門:“賢侄——”
挺舉沒有回頭。
望着挺舉的背影,俊逸若有所思。
齊伯跟上來:“老爺,要不,我把此畫送還伍家?”
“不必了。”俊逸手一擺,苦笑道,“又是一頭倔騾子呀!”旋即,嘴角浮出莫名的讪笑,“也好,我倒要看看,姓伍的這口氣還能争到幾時!”
“兒戲?”伍中和一拳砸在幾案上,“他魯俊逸何時将此賭視作兒戲了?近十年來,每逢還鄉,哪一次他不炫示?既然視作兒戲,他随身攜帶一萬兩現銀莊票又做什麽?虛僞之極!他是有意抖落這事體!他是有意寒碜我!”
挺舉長吸一氣,眉頭擰緊。
“舉兒,”中和二目炯炯,射向挺舉,“‘既然是賭,就只能有一個贏家!’你這句話答得好!我們老伍家,人窮,志不可奪!科舉之路,你一定要走下去!也一定要走成功!原因沒有別個,你是老伍家的骨血,你的先祖進士及第,上過殿,面過君,做過官,報過國!兒子,你記住了嗎?”
挺舉周身湧出一股熱血,哽咽道:“阿爸,兒子記住了!”
“兒呀,”中和将手重重按在挺舉肩頭,“說到底,阿爸與這姓魯的賭的不是錢與畫,賭的是一口血氣。你阿爸争的,也是這口血氣!”
“是哩。”
中和臉色紅漲,拳頭捏緊:“姓魯的此番回來,那個得意,那個顯擺,那個炫耀,那個嚣張,你全都看清爽了。八擡轎,大紅包,鞭炮震天響,種種做派,無不是做給阿爸看的!”拳頭再次重重擂在書案上,“想我堂堂生員,竟讓一個暴發戶騎在頭上如此折辱,氣殺我也!”
“阿爸——”
“兒子,”中和打斷他的話,“不瞞你講,昨夜阿爸一宵未眠,總算把事體想透徹了。阿爸可以不介意輸贏,但這口血氣一定要争。自古迄今,成者王侯敗者寇。阿爸可以認輸,但我們老伍家不能認輸!我們老伍家有你,大清新科生員,今年大比就在眼前,依你實力,中舉指日可待。他姓魯的有啥?膝下不過一個小娘!小娘再能幹,也是碗潑出去的水,成不了出息。”目光炯炯,“阿爸已經拟定戰書,與他再比二十年!”拳頭緊握,目光如電,“我就不信,我們老伍家世代書香,名門之後,還能輸給一個暴發戶!”
“阿爸?”
中和長出一氣,擺手:“好了,阿爸不扯這些,這就回歸正題。阿爸誤在閉門讀死書上,悔之晚矣。”指着書案上的策論,“從這篇策論看,你比阿爸強。此文有立有論,有理有據,堪稱佳作。但它也非完美無缺,行文稍顯死板,書卷氣過足,此乃久居書齋所致。今朝逢集,天氣晴好,你可去集市轉轉。一則活絡腦筋,二則體察風土民情,尤其是市場商情。近幾年朝廷注重商貿,不少達人倡導實業救國,萬一題及這方面,若無體悟,你就寫不活泛。”
“孩兒遵命。”
趕集市自然要叫上順安。
挺舉趕到甫家,他們一家仍在吃早飯,東一個西一個,在院子裏或蹲或站。見他進來,三口子盡皆站起。
甫光達朝他笑笑,又蹲下吃。
甫韓氏堆起笑臉走過來,未及張嘴,就遭順安一個白眼。甫韓氏幹笑一下,順勢靠在一棵樹上喝粥。
甫家世代唱戲,傳到順安,門風似乎變了。
與濃眉大眼、輪廓分明的伍挺舉完全不同,順安膚色細白,輪廓柔和,眼睛适中,但眼珠子活泛,不停轉動,透出一股機靈勁兒。眼睫毛很長,一旦忽閃起來,這種機靈勁兒就會轉換成某種狡黠。這樣的眼睛和膚色,配上一副顯明的雙眼皮和一架高挑的鼻梁,再加一口秀雅的唇齒,順安在外貌上幾乎完全汲取了甫韓氏的優點,絲毫不見甫光達的影子。
作為戲班主的唯一傳人,順安卻讨厭戲臺,讨厭挂在家中牆壁上的各式樂器。早晚看到它們,他的眼睛就發脹;聽到它們,他的頭皮就發炸。
順安夢想的人生目标只有兩個,一個是像伍中和一樣穿上長衫,成為名震鄉裏的斯文生員,擁有知識與尊重;一個是像魯俊逸一樣成為商賈大家,擁有財富與奢華。他的第一個夢想是在不知不覺中破滅的,具體何時何地又是因何破滅,連他自己也不曉得。就眼下而言,他朝思暮想的目标只剩一個,就是成為生意人,賺錢發財,像街北魯俊逸那樣擁有錢莊、店鋪、高門樓、深庭院,以及數不盡的銀子和顯赫的身份。
斥退甫韓氏,順安端着飯碗迎過來,敲敲碗道:“吃得晚了,讓阿哥見笑哩。阿哥親自登門,想必有啥事體,講吧,要我做啥?”
“今朝大集,我想逛逛集市。”
“啥?”順安愕然,“你不念書了?”
“念悶了。”
順安精神大振,二話沒說,将剩下的稀粥潑到地上,把空碗順手塞給甫韓氏,抿一把嘴皮子上的飯渣子:“真是心有靈犀哩!阿哥,我這正有重要事體,快走!”
牛灣鎮約有五裏見方,鎮中共辟四條街道,兩條自南而北,兩條自西而東,形成一個井字,井字中央是鎮中心。穿插在井子裏的是許多巷子,每道巷子兩側皆是客棧店鋪。
作為寧波府東北部最重要的集鎮之一,牛灣鎮的商貿業極其繁榮,尤其是在鎮中心的井口裏,巷道縱橫,店鋪林立。其他集鎮多是三日或五日一集,只有牛灣是逢單小集,逢雙大集,差不多趕上寧波府前大街的日日集了。
這日逢雙,趕集的熙來攘往,店鋪夥計也都站在店門外面,各使解數,招徕客人。
挺舉、順安腳步匆匆,徑直走到一處宏大的鋪面前,順安住腳,一把扯住挺舉:“阿哥,就是此地了!”
挺舉擡頭望去,匾額上赫然寫着“茂昌典當行”五個大字。
順安仰望招牌,一臉興奮地說:“阿哥,你看這家鋪面如何?”
“不錯呀。咦,你又不典東西,拉我來此地做啥?”
順安壓低聲音:“有樁好事體哩!”
“哦?”
順安指向大門旁邊豎着的一塊牌子:“阿哥請看!”
挺舉望過去,見牌上寫道:“本行招收雜工一名,年齡十五至二十五,本分,靈光,精通賬務,肯吃苦,善應酬……”笑一下,轉望順安,“人家這是招雜工呀,你不是一心要學夥計嗎?”
“噓,”順安壓低聲,“阿哥,招雜工要精通賬務做啥?眼下學夥計,典當行最搶手。行裏要是寫成招夥計,上門的人還不擠破頭?”
“人多了才好挑呀!”
順安呵呵笑着搖頭:“阿哥,你這就不懂了。招夥計,重在心眼。學夥計要從雜工做起,要是連這個也看不明白,這夥計的腦袋就是樹疙瘩,招來何用?”
“嗯,”挺舉大是嘆服,“阿弟講的是,這家掌櫃有腦筋!”
“不瞞阿哥,我沖的就是這個掌櫃。掌櫃姓董,在典當行裏摸爬滾打四十年,是塊老姜,魯老爺出大價钿從寧波城裏挖過來,對他極是看重。我想定了,先跟董掌櫃幹,再設法讓董掌櫃引見給魯老爺,不定就能有個前程哩!”
“阿弟一定能成!”挺舉沖他豎拇指。
“謝阿哥吉言!”順安捏緊拳頭,“阿哥,我想定了,我這遠大前程就從此店雜工起步!”
牛灣鎮西郊一個廢棄的關爺廟裏,一個阿飛推開廟門,大步走進。五個小阿飛在院中舞刀弄槍,章虎在一邊指點。
見他進來,衆人皆停下來。
章虎望過來:“阿青,可有動靜?”
“不出大哥所料,”阿青擦把汗水,“甫順安跟伍家那個書呆子直奔魯家當鋪去了。”
“魯家啥辰光挑人?”
“聽夥計講,掌櫃去魯老爺家禀事,一回來就挑。”
“好!”章虎轉向衆阿飛,“凡是不認識那小子的,都跟阿青去,照我講定的做去。”
“阿哥,”阿青應道,“當鋪夥計跟我是表兄,我已對他講清爽了。聽表兄語氣,他也瞧不上那小子。阿哥放心,兄弟保管讓那小子美美實實喝一壺!”
“讓他喝得越美越好!”
“阿哥,”阿青甚是不解,“兄弟實在不明白,你煞費苦心地折騰那小子做啥?”
“把他逼進我們這堆裏來!”
“逼他?”阿青不無鄙夷,“那人既沒種氣,又沒武藝,要他做啥?”
一個叫阿黃的阿飛接道:“是呀,大哥,他這人,豬八戒背個爛箱子,要人沒人,要貨沒貨,收他是個累贅。”
“就你們這腦子,”章虎掃他們一眼,“偷雞摸狗還成,要做大事體——”指指腦袋,“得動這個!梁山好漢,聽說過不?我們這幫人,就如同梁山好漢。搶魯家,就如同取生辰綱。我是晁天王,你們剛好五人,是公孫勝、劉唐和阮氏三雄。魯家財富是生辰綱,齊伯則是那個楊志。齊伯武藝,你們是曉得的。要鬥這個老楊志,須得吳用!那小子正是吳用,曉得不?”
阿青嘻嘻笑道:“阿哥,曉得了。你放心,兄弟管保這吳用手到擒來!”
自從魯俊逸父女返鄉,牛灣鎮上最繁忙的人莫過于齊伯了。
這日辰起,齊伯從雞鳴忙到天亮,又從天亮忙到小晌午,接連串了幾個村子,将魯俊逸交代的事體一一辦完,将近正午才踅回鎮裏。在他身後,一個頭戴鬥笠、一副江南女子裝束的女子就如影子一般,或遠或近地跟着他。
這女子正是葛荔。
葛荔顯然不是齊伯對手,沒跟多久,齊伯就已覺出了。
難道……
想到自己冒險前往上海,齊伯情不自禁地打個寒噤。
返回鎮上時,齊伯由不得加快腳程,且故意繞來拐去。他要弄清楚她是否繼續追蹤他,又是何方來客,用意何在。
既存此念,齊伯就沒有直接返回魯家,而是故意走街串巷,這裏停停,那裏站站,只在人流裏穿梭。
齊伯的反常舉動反讓葛荔興奮異常。她生怕有所閃失,也就加快腳步,與齊伯始終保持在二十至三十步遠近。
齊伯腳步更快,葛荔追得更緊。
齊伯連串幾個巷子,猛然拐向十字街口。葛荔地形不熟,緊跑幾步,剛要追上,斜刺裏冒出一人,恰恰與她撞個滿懷。
撞她的正是挺舉。
順安要守在當鋪等候董掌櫃,挺舉只好獨自轉悠,四條街面轉過三條,這剛拐進最後一條。由于葛荔速度過快,挺舉也在思考什麽,誰也未及防備,撞個結實。葛荔功夫在身,“哎喲”一聲驚叫後連退數步,挺舉卻是一屁股墩坐地上。
挺舉給撞懵了,待回過神來,揉揉眼,發現撞他的是位貌美少女,臉色先自紅了。
葛荔這也顧不上他,只是盯他一眼,繞過去,飛腿追去。前後不過幾秒工夫,但對葛荔來說,為時已晚,快步追有幾十步遠,齊伯蹤影皆無。
葛荔不無懊喪地連跺幾腳,恨道:“這個呆子竟然壞我事體,看不收拾死他!”氣呼呼地又拐回來。
挺舉這剛站起,一邊張望她跑去的方向,一邊機械地拍打沾在屁股上的灰土。
“你這呆子,”葛荔欺過來,“眼睛長腦後了?”
見這女子走後複來,出語蠻橫,顯然是在挑事,挺舉頗覺意外,定睛一看,竟然就是前幾日在大街上拿紅包砸他的女子,各種滋味齊湧心頭,一時卻不知講什麽是好,強憋一會兒,拱手辯解:“是小姐撞倒在下,非在下撞到小姐。”
“喲嗬,”葛荔來勁了,“你這呆子當街撞人,誤下本小姐事體不說,這還敢犟嘴哩!”往後退兩步,擺開架勢,“好好好,本小姐今朝真就拗上了,非跟你理論清爽不可!”
路人歡喜的是熱鬧。看到當街起争執,且是俊男美女,鄰近路人、商販無不圍攏過來,頃刻間站成大半個圓圈。
好男不跟女鬥。這個場面讓挺舉大窘,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
“諸位老少爺們,”熟走江湖的葛荔非但不怯場,反倒先發制人,如街頭賣藝般轉向路人拱一圈手,“是這位公子撞上小女子呢,還是小女子撞上這位公子,有哪位看到了,這請做個見證!”
衆人哄場大笑。
一個年輕男子大聲嚷嚷:“我看到了,做個見證,是公子撞上小姐,把小姐撞倒了!”
“還有哪位看到了?”葛荔顯然要把事體鬧大。
立即有人接上:“我也看到了,公子一頭撞在小姐身上,把小姐撞了個仰八叉!”
衆人再次哄笑。
“謝謝兩位。”葛荔非但沒生氣,反朝二人拱拱手,轉身看向挺舉,“這位公子,人證皆在,你都聽到了吧?”
挺舉臉脖子漲紅,知是百口莫辯了,只想盡快擺脫:“你……意欲如何?”
“向本小姐道歉呀!”
“這……”挺舉看看衆人,又看看葛荔,彎腰拱手道,“在下無意沖撞小姐,懇請小姐寬諒!”
見他一臉窘态,葛荔的惡作劇之心油然而起,欺上一步,字正腔圓:“這是道歉嗎?”
“你要在下如何道歉?”
“你一口一個在下,姓啥名誰也不曉得,我哪能曉得是啥人道歉的呢?”
挺舉遲疑一下,再次拱手:“在下伍挺舉,無意沖撞小姐,懇請小姐寬諒!”
“伍挺舉?”葛荔重複一句,繞他轉一圈,點點頭道,“嗯,好名字,本小姐曉得了。沖你這好名字,本小姐寬諒你,至于哪能個寬諒法,本小姐許你自行選擇。”
“這……”挺舉怔了,“寬諒就是寬諒,哪能……”
“咦!”葛荔杏眼一橫,“觀你一身長衫,一副斯文樣,像個讀書人。讀書人難道連自己講過的話也不曉得解釋嗎?是你要懇請本小姐寬諒,本小姐許你之請,是不?”
“是哩。”
“你拿什麽懇請呢?”
“這……”挺舉有點懵了。
“嘻嘻,看來,這書你是白讀了,本小姐教教你吧。我且問你,觀你衣飾,似是秀才。是也不是,如實講來!”
“是。”
“秀才即是生員。生員就要參加科場大比。你可否大比過?”
“秋闱在即,在下正在備試。”
葛荔得意一笑:“嘻嘻,果然猜中了。”重重咳嗽一聲,學考官的口氣,“這位生員,請報尊姓大名,家居何處!”
見她翻來覆去,這又問到姓名,挺舉覺得無聊,看一眼四周,見圍觀者又加許多,裏三層外三層,将個十字街口堵個嚴實,真正是一籌莫展,只好喃喃應付:“生員伍挺舉,寧波府牛灣街西人氏。”
葛荔如此這般地亂問,其實是在思忖如何折騰他的妙招兒。
“嘻嘻!”葛荔這辰光想出來了,“作為行将大比的生員,伍生員當有真才實學才是。本小姐這先測試一下。如果通過測試,證明伍生員名副其實,本小姐這就寬諒你。如果通不過……”走近街邊一棵柳樹,順手折下一根柳枝,“說明你學藝不精,枉披生員虛名,本小姐代你先生行罰,以此枝條打你掌心!”
這簡直是在無理取鬧,但挺舉此時實在想不出擺脫之法,氣結:“你……”
“你個什麽?聽題!生員須通四書五經,《易》為百經之首,可曾誦讀?”
“讀……讀過。”
“能否出口成誦?”
“這……”見她目光逼視,挺舉略是遲疑,“能。”
“哦?”葛荔似吃一怔,歪起腦袋,“就試此經吧!請伍生員誦《易》,從第一卦誦起,誦錯一字,本小姐打手掌心一次!”
“好!”衆人山呼。
挺舉額頭汗流如雨,顏面紫脹,卻又無可脫身:“這……”
“咦?前面大話剛出口,這就誦不出了?”葛荔将枝條揚了幾揚,“快誦,我這立等打掌心哩!”
圍觀人群更開心了,議論紛紛:“這不是街西老伍家的小秀才嗎?”“是呀,小秀才遇到克星了!”“甭吱聲,快聽!”
有人大聲幫腔:“伍秀才,甭怕她,這就誦出來,讓她曉得牛灣鎮老伍家不是吃素的!”
“對呀,伍挺舉,挺起來,舉起來,讓她瞧瞧老伍家的厲害!”
人群中發出一陣更大的哄笑,挺舉拿袖子擦汗。
“聽見不?”葛荔聽若無聞,再次揚揚柳條,“快點吟誦,大家都在候着你哩!正卦、彖、象、文言皆在誦讀範圍,一個字也不許少!”
聽到“正卦、彖、象、文言”這些專業的詞條,挺舉吃驚不小,一下子忘掉周圍觀衆,睜眼盯向她:“你……通《易》?”
“咦?”葛荔晃晃枝條,“本小姐通與不通,與你何幹?快誦!時不我待,不必磨蹭!”
衆人都湊熱鬧:“對呀,快誦,我們等着聽哩!”
“你聽好,”挺舉橫下心來,兩眼一閉,緩緩背誦,“第一卦,乾。乾為天,乾上乾下。乾:元,亨,利,貞。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九四:或躍在淵,無咎。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上九:亢龍有悔。用九:見群龍無首,吉。彖曰:大哉乾元……”
挺舉不急不緩,一字一字地背誦。
葛荔眼睛微眯,專心傾聽。
圍觀之人越聚越多,雖然聽不懂,卻是鴉雀無聲。
典當行的雜工職位竟也招眼。沒過多久,茂昌典當行大門前的牌子邊,就陸續站了五六個人,加上阿青、阿黃等,打總兒不下十個,從十幾歲到二十多不等,個個衣着光鮮,還有一個穿綢緞的。他們或蹲或站,有人伸頭朝大門裏張望,不時嘀嘀咕咕。這些人中,順安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沒有人理睬順安,順安也不理睬他們,獨自蹲在一邊。
小晌午時,店夥計終于步出店門,眼睛挨個掃向衆人,末了,眼皮向上一挑:“喂,你們中有哪位是來應聘徒工的?”
衆人皆站起來。
“介多人?”夥計眉頭微皺,向裏努了努嘴,“排成一隊,跟我進來!”轉過身,率先進店。
衆人排隊,順安眼疾腿快,蹭地蹿過去,直接跟在夥計身後。
阿青幾人故意擋住路,其他人不好說什麽,盡皆躊躇。夥計扭頭一看,見身後只有順安一人,停下步子,看向阿青等人。
阿青等這才跟過來,仍舊故意與順安保持幾步距離。夥計鄙夷地盯順安一眼,腳步加快,也似刻意與他脫開距離。
前面是刻意走快的夥計,後面是故意不前的衆人,孤零零地被擱在中間的順安臉上一陣火辣,耳中也隐約聽到身後幾人的叽叽咕咕聲,似乎是在議論他的,什麽“戲子也來?”“也不尿一泡照照!”“見過這般不識趣的賤人沒?”“噓,小心讓他聽見!”“離他遠點!”……
順安的拳頭漸漸捏起,又緩緩松開,盡量克制住怒氣,跟着夥計走進內院。
當院裏擺着一張太師椅,椅裏坐着年近六旬、頭發花白的董掌櫃。
“都站好,站成一橫排,從左到右!”夥計大聲吩咐。
順安打頭站在左邊,阿青等一看,自動站在右邊。這且不說,還故意不跟順安站作一排,朝後各退兩步,另成一排。
順安從心底發出一聲冷笑,目不斜視,直盯董掌櫃。
“你叫什麽?”董掌櫃首先注意到順安,顯然對他并不熟悉。
“董叔,”順安臉上堆出笑,“小侄姓甫,名順安!”
“哦。”見他這麽識禮,董掌櫃朝他笑一下,轉向這邊,正要挨個詢問,夥計湊上,在他耳邊嘀咕幾句。
董掌櫃再次看向順安,将他好一番打量。
“你是街西甫家的?”董掌櫃追問。
順安心裏發毛,微微勾頭。
阿青油嘴滑舌地接道:“董掌櫃真是神了,一猜一個準嗬。此人正是甫家班子的少東家,那個十八般樂器樣樣精通的大煙鬼是他阿爸!”
順安紅漲脖子,恨恨地盯向阿青。
阿青回以陰笑:“看我做啥?講錯了嗎?”
董掌櫃白阿青一眼,面現不悅,眯縫兩眼看向順安,眉頭皺起,道:“你來此地,可有事體?”
“我……”順安怔了,“我看到牌子,貴行在招徒工,想從董叔學做生意。”
“小夥子,”董掌櫃連連擺手,“你還是回去吧,阿拉此地不能收你。”
順安急了:“董叔,你……哪能講出這等話哩?你招徒工,我來應試。你還沒試哩,哪能就講不收我哩?”
夥計白他一眼:“你這人真不知趣!掌櫃講過了,不收你就是不收你,非要逼人把話說白不可嗎?”
順安沒有睬他,只是盯住董掌櫃:“董叔,你招徒工,終歸要招合用的人吧。小侄識文斷字,能打算盤,口齒利索,手腳勤快,為人誠懇,髒活累活啥都肯做。你若不信,這就試試!”
“姓甫的,”夥計面孔虎起,“甭在這裏一口一個董叔!八竿子打不上的輩分,套啥近乎?叫掌櫃!”
順安不無窘迫:“是,董——掌櫃。”
“唉,”董掌櫃搖搖頭,嘆道,“小夥子呀,不是阿拉不肯收你,是這條街上沒人肯收你。”
順安愕然:“為什麽?”
夥計陰陽怪氣道:“真沒見過介拎不清的人嗬!常言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能打洞,曉得不?你一家世代開戲班為生,你天生是個唱戲的!”
“小夥子,”董掌櫃順勢接道,“回去從你阿爸、姆媽學戲文吧,那裏面學問不少,也有遠大前程哩!”
順安急赤白臉,抗辯道:“董掌櫃,我不想學唱戲,我只想學做生意!”
“嘿嘿,”阿青語氣揶揄,“甫少東家,當戲子不是蠻好的嘛,臺下雖說低賤,臺上卻是尊貴。在戲臺上一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任由你做去,這才叫灑脫人生哩!”
順安恨恨地白他一眼,心裏窩火,但在這節骨眼上,又不便發作。
“是哩。”阿黃朗聲附和,“人要知足,戲子甭看下賤,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上的。我就想學唱戲,可那大煙鬼不肯收我為徒呀!不信你就回去問問!”
“啧啧啧,”阿青越發放開了,“放着金飯碗不端,這不是犯傻嗎?戲子雖說淫賤點,可洋钿不少掙哩!一場堂戲就是幾塊大洋,比在堂子裏當窯子掙錢多嗬!”
順安氣血上湧,臉上火辣辣一陣灼熱,猛地沖到阿青跟前,死死掐住其脖子:“你講,啥人淫賤了?”
阿青掙脫開,跳到一邊,指他咆哮:“你這婊子養的,啥人淫賤,回家問你姆媽去!”
順安暴怒,再次沖上,将他撲倒在地,揮拳猛打。
阿青故意示弱,兩手捂住頭,任憑他打,同時發出聲聲慘叫。
董掌櫃吓壞了,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急道:“快,快拉開他!”
夥計上前拉開順安。順安得勝,恨恨地盯衆人一眼,轉過身,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出內院。
阿青從地上彈起,追前幾步,指他罵道:“你個婊子養的,老子這就讓你曉得啥人淫賤。你阿爸是賤籍,生來就是賤人。你姆媽比你阿爸更賤,是婊子,年輕貌美辰光,只在堂子裏轉,挨千人折,遭萬人踏,方圓百裏無人不曉。你也不姓甫,是不折不扣的野種,要是不信,你就撒泡尿照照,看你身上哪處地方長得像那大煙鬼!”
“我操你娘比!”順安血脈贲張,返回身來,猶如暴怒的獅子一樣大吼一聲,朝他飛撲過去。
十字街口,挺舉仍在閉目背誦。
圍觀人衆越來越多。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