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賭氣二十年,(2)
一樹擎天藤枯去
患難相依處
才經苦雨又霜欺
安見啼烏忽來占春枝
花開若許誰人送
一枕荒唐夢
悲苦如露向天傾
響遍孤墳盡是斷腸聲
這首《虞美人》顯然是碧瑤在母親墳頭的即興之作,以擎天樹、纏樹藤喻其生身父母,以啼烏喻其阿姨。樹猶在,藤枯去,啼烏搶春枝,她這個枯藤之花再無依傍了。
聽她這般如泣似訴,俊逸心肝碎裂,緊緊摟住她,哽咽道:“瑤兒——”
“阿爸,”碧瑤再次掙脫開,退後兩步,緩緩跪下,“瑤兒求您了,瑤兒不要阿姨做晚娘,瑤兒只要阿爸!”
“瑤兒,”俊逸泣不成聲,“阿爸……不娶阿姨了,阿爸只要瑤兒!”
碧瑤撲入俊逸懷中:“阿爸——”
俊逸将她一把拉起:“瑤兒,走,跟阿爸回家,趕明兒再來為你姆媽上香。”
俊逸父女趕回自家宅院時,已是一更天。人們都沒睡去,齊伯打着燈籠守在門外,丫環秋紅站在他身邊,一臉急切。
望見是他倆,齊伯松出一氣,急急迎上:“老爺,快,老夫人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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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俊逸急對秋紅,“秋紅,侍候小姐安歇!”轉向齊伯,“快,我們這就過去!”
二人趕到馬家,馬老夫人已經醒過來了,只是仍在大口喘氣,臉色潮紅,額頭滾燙,顯然病得不輕。
阿秀跪在地上,兩眼哭得紅腫。
俊逸走到床邊,輕叫:“姆媽,姆媽——”
老夫人沒有應聲,眼中老淚流出。
俊逸轉對齊伯:“齊伯,快請郎中!”
齊伯轉身欲走。
“俊……俊逸……”老夫人叫住他。
“姆媽?”
“請……請伍生員。”
“中和?”俊逸一臉錯愕,不解地望着老夫人,“姆媽,他是秀才,不是郎中呀!”
“姆媽……”老夫人上氣不接下氣,“姆媽這毛病,只有他能治。”
“這……”俊逸看向齊伯。
“老爺,”齊伯應道,“伍秀才學問大,通醫術,這幾年治好不少人哩。”
“哦,”俊逸眉頭微皺,與齊伯一道走出內室,沉思良久,低聲吩咐,“齊伯,要是這說,就麻煩你走一趟,有請伍秀才。”
“好咧。”齊伯快步走去。
望着齊伯背影,俊逸苦笑一聲,搖頭道:“嗬,真就是冤家路窄哩!”
齊伯趕到伍中和家,已經小半夜了。
伍傅氏聽到叩門聲,急急慌慌地穿衣起來,趕到門口,問清是齊伯,開門。齊伯講明情況,伍傅氏踅回房間去叫中和。
中和早坐起來了。此時敲門,八成是來請他出急診的。
“啥人?”中和穿衣下床,收拾行頭。
“是魯家齊伯,說是馬家老夫人又病了。”伍傅氏幫他收拾,“你這快去。”
伍中和坐回床頭,反而不動了。
伍傅氏把東西收拾好,瞟他一眼:“他爸,你哪能不動了?齊伯候着哩!”
伍中和依舊沒動。
伍傅氏将醫箱提過來,塞到他手裏:“快點呀,人家介大一把年紀了!”
伍中和長嘆一聲,身子依舊沒動。
“我曉得你是為的啥事體。”伍傅氏撲哧一笑。
伍中和看過來,聲音急促:“啥事體?”
“為當年那場賭,是不?人家賭贏了,你賭輸了,這要見面,臉上過不去,是不?”
那場舊案鮮有人知,伍傅氏此時提起,無疑是揭了他的傷疤。伍中和呼吸急促起來,白她一眼:“多嘴!”
伍傅氏半是嘟哝:“他爸,這都介久了,你還争個啥哩?再說,一樁事體歸一樁事體,今朝是老夫人生病,你……”
伍中和重重咳嗽一聲,目光兇巴巴地射過來,伍傅氏趕忙憋住。
見話已讓她挑白了,伍中和不好再講什麽,極不情願地緩緩起身,拿起一只鄉村郎中常用的手提箱,步履沉重地走向院中。
齊伯拱手揖道:“不好意思,打擾先生了。”
伍中和拱手還禮:“讓你久等了。走吧。”
二人腳步匆匆地趕到馬家。聽到聲響,俊逸迎出門外。中和與他見過禮,進門為老夫人把脈,而後在她頭、頸上按捏一陣,又在左右手腕各下一針。
馬老夫人的呼吸漸漸平緩,面色也和緩多了。
俊逸大是嘆服,語氣恭維:“伍兄,沒想到你這醫術也介好!”
中和未予理睬,只把兩眼盯在老夫人身上。
老夫人睜開眼睛,看着伍中和,略顯吃力地給出個笑:“伍先生,有勞你了。”
伍中和回她個笑:“老夫人,都有哪兒不适宜,講來聽聽?”
“背上冷飕飕,頭頂痛兮兮,手腳軟綿綿,心裏煩糟糟,交關不适宜哩。”
“呵呵呵,”伍中和輕聲安撫道,“老夫人,沒啥大事體,看脈相,你這身子骨結實哩。”掏出一粒丸藥,“這粒丸藥,只要老夫人吃下,管保身體矯健健,一星星兒病都不會有嗬。”
“敢情好哩,謝謝你了!”老夫人沖他又是一笑,掙紮幾下欲坐起來。俊逸急挪過去,扶她坐起,在她背後墊起兩只棉花枕頭。
老夫人把嘴張開,中和放藥進去,齊伯早已端水候着。
老夫人飲幾口,将藥沖下,目光緩緩轉向俊逸:“瑤瑤尋到沒?”
“在家裏呢,這辰光應該睡下了。”
“這就好。”老夫人松下一氣,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仍舊跪在床邊的阿秀,老淚流出,長嘆一聲,“唉!”
魯俊逸生怕她說漏什麽,轉向中和,移開話題:“伍兄,能否再為阿拉姆媽開個方子?”
“好吧,”伍中和拿出紙筆,“我這就開一個。”埋頭寫幾個字,遞過去。
俊逸接過一看,驚愕道:“堂戲三日?”
“是哩,”中和望着老夫人,“老夫人眼下只有一病,心裏煩糟糟。三日堂戲一開,老夫人啥病也就沒有了。”
“好好好,”魯俊逸朗聲笑起來,“你這方子好咧。齊伯,這事體由你操辦。你打聽一下,方圓哪家戲班子最好。”
說到堂戲,馬老夫人果然來勁了,忽身坐起,連連擺手:“俊逸呀,甭讓齊伯費心了,就叫甫家班子吧,既省錢,聽起來也順耳。”
“好好好,就叫甫家的!”魯俊逸呵呵笑起來。
中和趁勢起身,拱拱手道:“老夫人,魯老板,辰光晚了,生員告辭。”
老夫人欠欠身子:“伍先生,半夜三更地驚擾你,老身實在過意不去。俊逸,你代老身送伍先生回府!”
俊逸、齊伯送伍中和出來,走至中堂,俊逸頓住腳步,掏出一塊二十兩重的銀錠,雙手捧上:“些許銅钿難成敬意,請伍大夫笑納!”
伍中和臉色一陰,正正衣襟,不無揶揄道:“魯老板,你還是收起吧。在下依舊是個落魄生員,未曾拜過醫師,不敢妄稱大夫,診費自是不敢收的。”
俊逸依舊微笑:“那……權作藥錢吧。”
中和如針刺心,反口譏諷道:“魯老板,我曉得你有錢,但錢不是這般花的。一粒丸藥,三枚銅板而已。”
俊逸臉上有點幹,笑也僵了。
齊伯忙從袋中摸出三枚銅板,遞過去。伍中和伸手接過,納入袋中,轉身又走。
俊逸語氣轉變:“伍兄留步!”
伍中和止步。
“伍兄,時光荏苒,轉眼就是二十年了!”
“魯老板記錯了,”中和回走一步,目光逼視,“應該是二十年五個月又三天!你應該在今年三月初七衣錦還鄉才是!”
“伍兄記性真好!”
“觀魯兄架勢,是想此時此地就了結嗎?”
“在下不敢。在下只想告訴伍兄,那場豪賭,在下認輸。”
“哦?”中和越發揶揄,“魯老板別是正話反說吧!”
“非也。”俊逸的聲音略略激昂,“在下不過是掙了幾個臭銅钿,如今眼裏也只有臭銅钿了。反觀伍兄你,依舊是境界高遠,傲骨铮铮,浩氣貫空啊!”
伍中和兩道目光直射過去,仰天長笑一聲,扭轉身,大踏步而去。
“再請伍兄留步!”
伍中和再次住步。
俊逸掏出一張莊票:“在下願賭服輸。盡管伍兄糞土金錢,這筆賭注,還請伍兄不棄!”
伍中和爆出一聲更長的笑,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