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金錢镖案01
巴山, 江山醉分樓。
阿飛來敲墨麒的門時,宮九正懶散地卧在貴妃榻上, 有一搭沒一搭地喝着茶,望着廂房中央, 那面幾乎要遮住大半卧房的屏風。
屏風上繪的是豔唐牡丹, 色彩絢麗,明明暗暗的花骨朵堆疊在一塊,分明畫的是花團錦簇,卻不知為何,給人一種晦澀的感覺。
屏風後, 是一室的波光粼粼。顯然這屏風遮擋着的,是一個人為造出的池子,這池子也正是為何這一家江山醉會把墨麒的廂房安排在一樓的原因。
阿飛第一眼就被這面豔麗到有些妖冶的屏風吸引了注意, 神情恍惚了一下, 晃晃頭,才從那股莫名的眩暈中掙脫出來:“……墨道長呢?”
宮九揚揚下巴:“裏面修心呢。”他偏過臉來看看窗外,“這麽晚來找道長,幹什麽?”
阿飛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道紮眼的屏風, 在感到眩暈時及時挪開了視線:“我覺得荊無命如果要行動, 一定會在晚上行動, 所以想來找你們一塊去山道上看看。”
阿飛邊說邊在心裏想:這屏風好奇怪。墨道長看起來不像是喜歡這種屏風的人, 而且……怎麽覺得這屏風看起來有些邪門?
那些牡丹看得久了, 居然令他産生了一種錯覺, 仿佛他正看着的不是明豔盛放的雍華牡丹, 而是層層疊疊、令人胸口悶滞的血跡。
宮九索然無味地啧了下嘴,慢慢從貴妃榻上坐起來:“今晚?怕是不行。”他示意了一下屋外早已漆黑一片的天色,“都這麽個時辰了,他還沒從水裏爬出來,估計今晚的心是修不完了。”
阿飛愣了一下,不由地皺眉道:“可是荊無命——”
宮九看了阿飛一眼:“都和你說了,影子人不是鬼,你怎麽還覺得他就一定得在晚上活動?走了,明天早起,我們去衙門一趟。”
宮九已經當先往門外走了,阿飛和墨麒也不熟悉,見狀也不好意思留下,于是跟了上去,不恥下問道:“為什麽要去衙門?”
宮九平淡地道:“影子人每次出手,都是會引發連環命案的。想要抓住他們的行蹤,當先做的事情不是大晚上去山道上碰運氣,而是找到他們出手的目标是什麽,而後守株待兔。——等你以後見的影子人多了,你就知道了。”
阿飛:“……”
我并沒有想見影子人好嗎。
他沉默着踏出房門,轉身禮貌地幫墨道長把房門關上。
木門發出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長響,磕巴一下合攏了。
顏色鮮豔的屏風後,那潭深藍色的池水冒出了一串泡泡。而後,一個男人從裏面浮了出來。
男人赤.裸着身體,胸痛因為壓抑着劇烈波動的暴戾情緒而不斷起伏着,原本鴉羽般漆黑的眸子染上了殘酷、陰沉的赤色,烏黑的長發海藻一般淩亂地糾纏在一起,垂落在他被冰水泡得蒼白的腰際,襯着他完美逼人的體魄和毫無瑕疵的深邃面龐,宛如深淵中垂首而立的邪神,自他而向周圍蔓延着無形的黑泥。
伴随着他破水而出的是一聲巨大的水聲,被掀起的水花猛地拍打在屏風上,順着屏風面慢慢滑落,将屏風上的牡丹圖洗得更加妖冶深郁,如同從沼澤中綻開的一朵朵食人的紅花。
宮九和阿飛他們看到的牡丹圖,只是畫在屏風正面的掩飾,而在屏風背後,男人能看到的這一面上,牡丹盛開的更加招展,層層朵朵的堆疊在一起,一個又一個或是鮮紅或是深紅的花骨朵擠挨在一起,仿佛正流淌着罪孽的血池。
男人盯着牡丹圖看了一息,而後又無聲地劃入水底。
以逆陣勾起心緒浮動引起走火入魔,再用冰冷的池水将洶湧的惡意壓回心底,強迫理智将所有的殘酷和陰桀封鎖回最深處的匣子,把一直壓制在丹田之中,暴虐的、充滿着毀滅欲的內力在筋脈中一遍一遍的輪轉,化歸成正統的內力,才能收歸己用——這就是墨麒每晚的修心的功課了。
他曾經給宮九送過一道陣法,那陣法是他當年在故裏時,和江湖百曉生一塊研畫出來的,能夠幫助觀陣之人鎮心明神,而那陣法其實最開始,就是給他自己用的。
這種近乎自虐的修習方式,才是他的內力與日俱增、突飛猛進的原因。
墨麒的眼中的赤紅慢慢變淡,原本還帶着深淵一般濃厚惡意的眼神變得冷淡平靜,最後,他默默張嘴,從口中吐出一串泡來:“……”
一個圓泡就是一個懊惱:
我剛剛又在想九公子了。
明明他只是在外面坐着而已……
下一次可以邀請他一起——等一下,我在想什麽?
墨麒苦惱地皺起眉頭,覺得一個九公子簡直比他每夜都要對付的走火入魔還要可怕。他分明就連暴虐混亂的內力都能壓制的住的——可面對那些難以啓齒的念頭,他卻束手無策。
這些念頭簡直就像是無比頑強的野草一樣,哪怕把它們摁進泥裏、塞進石縫裏,都能偷偷鑽出個頭來,時不時開出一朵散發着誘人香氣的小花。
不行。不能再這樣了。墨麒嚴肅地對自己第不知道多少遍警告。
再這樣下去,可能要不好。
墨麒一邊第不知多少遍地痛下決心,一邊心虛地在水底卷了一下身體,把某個不安分的部位掩藏起來,佯裝不存在。
深藍色的池水中,咕嘟咕嘟冒起一串串懊惱的泡泡。
·
·
第二天一早,墨麒從房中出來的時候,阿飛已經靠在他的房門邊,抱着劍,垂着眼,一看就是等了很久了。
宮九從拐彎處捧着一碗東西,穩穩地走過來:“都醒了?”
他走到墨麒身邊,看似随意地把碗往墨麒手中一推,無比自然地道:“喝了就走。”
墨麒疑惑地低頭一看,瞧見了一碗金黃的羹,散發着甜甜的南瓜的香氣。
他驚訝地擡眼看宮九的時候,宮九的眼神已經落到了阿飛身上,以他慣常的那種冷冰冰的聲音,莫名有些語速急促地道:“不是同你說了,起得早沒用,衙門的人還沒——”
墨麒輕輕握了一下宮九垂在身側的右手手腕:“多謝。”
宮九無意識不停摩挲着玉佩的手頓了一下,而後語氣更加冷硬地道:“喝就是了,多話。”
他用眼睛的餘光看到墨麒順從地低下頭,喝了一口,等了一會,忍不住霍然轉過臉來,目光炯炯地看着墨麒。
這次……怎麽樣?
這可是他依照着夥房的廚娘,一步一步照搬着做出來的,這要是還有問題,那……一定是廚娘有問題!
墨麒冷淡的眉目柔和地彎了一下,對宮九溫聲道:“很好喝。”
一旁年輕的阿飛默默地、孤獨地抱住了自己的劍。
…………
墨麒這一次會這麽快馬加鞭的趕來巴山,最主要的原因,是擔心恰好任務在巴山的唐遠道,也被卷入影子人的事件中。
唐家堡的情報是很快的,影子人在巴山出沒的消息早在墨麒等人抵達之前,就已經傳去了唐家堡。墨麒在與阿飛、宮九一道出門前,就收到了來自唐懷俠的信,信中匆匆寫了一行字:巴山山道,無頭镖師,事權從急,務必保遠道周全!
“無頭镖師?”阿飛迷茫地重複了一下,年輕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充滿疑惑的神情。
先前他在找到李尋歡的空墓時,一開始想的只是有卑鄙之人挖走了李尋歡的屍體。後來查到巴山荊無命時,阿飛才了解到了“影子人”這個說法。出于對自己的劍,還有李尋歡的飛刀的信任,阿飛确定當年的荊無命已經和上官金虹一起死了,所以這個出現在巴山的荊無命,雖然很不願相信,但他肯定是荊無命的鬼魂。那麽李尋歡從墳墓裏消失的原因,也很有可能不是被人挖墳,而是他也和荊無命一樣,變成了鬼。
當然,這種邏輯詭異的想法已經在昨日的交談中,被墨麒和宮九糾正回來了,鬼是不存在的,肯定不存在的。
既然如此,那這個無頭镖師又是從哪兒出來的?都已經無頭了,難道還不是鬼麽?
阿飛的疑惑簡直要從他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裏冒出來了,宮九面無表情地打消對方再次質疑“國師為什麽不會作法”這樣問題的念頭:“雖然我不是很清楚這是怎麽回事……但我确定,這無頭镖師不會是鬼。唐門不是道士,不接驅鬼的單子。”
墨麒蹙着眉頭,看着信箋:“巴山山道……這不是先前你說的,傳言中死而複生的荊無命出沒過的地方嗎?”
阿飛點頭:“是,就是巴山山道。不過據傳言說,他只出現過一次,而後就沒有人再看到過他的蹤跡了。”
“會不會太巧了?”墨麒心中有些不安,将信紙揣入袖中,而後對阿飛道,“抱歉,我擔心我的徒弟會遇上危險,你和九公子先去見這裏的縣令,了解一下巴山這裏有沒有什麽懸而未解的命案,我現在得先去巴山山道一趟。”
未待阿飛答話,天邊又撲啦啦飛來一只額上抹了深藍的白鴿。
宮九皺起了眉頭:“唐門的信來的這麽勤?”
——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這一次的信寫的字更加潦草了,也更多了。墨麒仔細辨認:“唐堡主說,‘三天前,有名元字一支的旁家弟子告假來巴山探友,三日未歸,至今不聞音訊,吾恐此事有異,現已派唐懷天率衆弟子往巴山探查此事,三更時于江山醉,雁鳴三聲為號,望君略施援手。’”
“有唐門的弟子在巴山失蹤了?”宮九敏銳地抓住了重點,“那個弟子不是只是回巴山探友麽,怎麽會失蹤?難道……是卷入了影子人的麻煩裏,被殺人滅口了?”
墨麒心情愈加沉重:“不知。”
阿飛抿了抿薄薄的唇,擡頭對墨麒道:“我和你一起去巴山山道,那裏本就是荊無命曾出現過的地方。”
阿飛還有未盡之言,他覺得李尋歡絕不會被姬無命擊敗,現下有生命危險的,明顯不是李尋歡,而是墨麒的那個初出師門的弟子。雖然他也不是很清楚,為什麽明明是墨麒的弟子,卻在給唐門出任務,這其中,到底是誰在給誰養徒弟……
“唐門的人今晚才能趕到,我們現在出發去山道,接了遠道回來再去縣府。”墨麒一邊将唐門的信鴿放飛了,一邊低聲道。
…………
天公不作美,墨麒等人臨出門的時候,巴山又開始下起了雨。宮九為此堅定地折回身去,換了一身舊衣,還把玉佩給摘了,收進衣襟裏貼身放好,才和墨麒、阿飛一道出門。
等到了山道邊時,雨已經下的聲勢浩大,雨滴密密麻麻,幾乎砸的人喘不過氣、睜不開眼。
山道泥濘不堪,盤旋在林間,坑坑窪窪間都是泥水,往來根本沒有一個行人,墨麒等人甚至連車轍印都沒有發現一道,也不知是不是被雨水沖刷幹淨了的緣故。
阿飛左右看了看茂密的樹林,對于如何尋找一名掩藏中的唐門弟子沒有什麽經驗,也沒有什麽想法。
他有些郁悶地摸了摸腰際綁着的劍的木柄,覺得尋人這件事真的很難為自己。原本為了尋找孫小紅和李尋歡隐居的那個屋子,就已經耗費了他大半的腦力了,為了查姬無命的事,另一小半腦力也費的差不多,現在站在林間,是半點想不出該做什麽。
墨麒卻并不煩惱這件事。他擡手吹了一聲哨,沒過多久,從天際飛來一只肥胖肥胖的圓鳥,氣哼哼地落到墨麒伸出來的手掌上,還脾氣很大的故意抖了抖羽毛,好濺自己的主人一臉水。
墨麒伸手擋了擋,寬大的手掌輕輕撫上了雀翎羽毛淩亂的脊背,替它捋順了:“帶我們找遠道。”
差不多被安撫下來的雀翎頓時大怒,沖着墨麒義憤填膺地啾啾啾亂叫了一通,然後拍着翅膀飛走了。
阿飛看了看又被濺了一臉水的墨麒:“……我們還要跟嗎?”
看起來那只肥鳥不像是帶路的意思,倒像是被氣走了。
墨麒簡短地道:“跟。”
于是,三個人迎着風雨,運起輕功,踏上樹梢跟着雀翎走了近半柱香的時間,才在山腰處的密林中落下腳來。
雀翎在飛近這片區域的時候就降低了高度,幾次拍翅後一頭鑽入了林中,顯然唐遠道就是在這塊地方藏身的。
阿飛跟着從樹梢上落下時,雀翎已經在一塊大石頭上落下腳了,抖了抖身上的水,神定氣閑地歪過頭用嘴梳了梳毛。
宮九:“……人呢。”
不管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不像是有人啊。
墨麒沒說話,伸手敲了敲那塊大石頭,石頭居然發出了哆哆哆的木頭撞擊聲。
阿飛靠近了幾步:“這是木頭做的?”
如果不上手,根本看不出來。
墨麒低聲喊了一句:“遠道。”
過了一會,大石頭晃了晃,雀翎剛一飛開,那假石頭就被唐遠道掀開了。他手裏還抱着一只顏色淺淺的、好像是被洗褪了色的小熊貓崽,一下撲進墨麒懷裏:“師父!你怎麽會在這裏!”
激動和興奮褪去後,唐遠道無比痛心地控訴道:“師父你根本就是已經忘了我吧!這麽久,連一封信都不和我寄!”
掉色的熊貓崽被夾在中間,肚肚都被擠扁了,慢吞吞地揚起毛乎乎的腦袋:“嘤!嘤!”
還很稚嫩的毛爪很是同仇敵忾地打了幾下墨麒的肩膀——它這短胳膊短腿的,也就只能夠到這裏了。
本還抱着劍認真觀察四周的阿飛,一雙眼睛已經被這只奇奇怪怪的黑白毛團子吸引住了:“這是什麽?”
唐遠道穿着深藍色、腰間綴着一大串線條冷森的暗器的勁裝,還硬要把自己塞進墨麒懷裏,聽到阿飛問話,扭過上半身來,喜上眉梢地舉起自己的熊貓崽炫耀:“這是我的崽崽!它是一只還年幼的熊貓,不過它吃的很多哦,以後一定能長得很大很壯!”
熊貓崽在唐遠道手臂裏憨憨地蹬了一下胖腿,毛乎乎的短爪就開始呼撸自己的腦袋,大概是想把自己頭頂上的水抹一抹,可惜腦袋太大,手太短,呼撸了半天也沒有碰到自己頭頂。兩側的毛毛倒是被它抹平了,頭頂的毛毛倔強地矗立着,尖尖的,像頂了一根熊貓色的竹筍。
阿飛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熊貓?他有名字嗎?”
唐遠道幫自己崽撸了撸腦袋上的水:“有哇,它叫阿飛。”
阿飛:“……”
熊貓阿飛嘤嘤叫了幾聲,把自己短撅撅的四肢攀到唐遠道的胳膊上,不動了。
唐遠道還在興奮地解釋:“當時我得到它,就是因為複原了飛鳶……怎麽了,師父?”他困惑地仰起頭,看突然把手搭到自己肩上的師父。
阿飛繃着臉道:“……我叫阿飛。”
雖然他的本名并不是阿飛,但闖蕩江湖這麽多年,阿飛這個名字用了這麽久,就是最親近的友人也叫的是阿飛這個名字,阿飛早就已經将這個名字當做自己真正的名字了。現在驟然得知面前這個動作慢吞吞,一看就很憨的黑白毛團子居然也叫阿飛……
唐遠道結巴了一下:“那、那……”他低頭看看自己的熊貓阿飛,遲疑道,“給它換個名字?”
阿飛面無表情,語速有些快:“不用。”他憋了一會,補充道,“我們很有緣。”
唐遠道茫然:“我們嗎?”
阿飛指了指熊貓,又指了指自己。
和你有什麽關系,我說的是熊貓。
唐遠道心碎了:“……”
“你不是來追殺無頭镖師的嗎,為什麽藏身在這裏。”墨麒到底還記着他們來這裏的目的,将話題又拉了回來。
唐遠道指了一下山下:“師父,你往後站站——對,就是在這個位置往山下看,恰好是能看到整條山道的。”
阿飛心念一動,發亮的眼睛看向唐遠道:“你看到那個無頭镖師了?”
唐遠道被阿飛突然熱情起來的眼神吓了一跳:“看到了。”
阿飛的眼神更亮了:“那你殺死了嗎?”
還有,無頭镖師是不是真的沒頭,是人還是鬼?
唐遠道搖頭:“沒有,我還沒和他交手。”
宮九皺起眉頭:“你的任務不就是追殺他嗎,為何看到了,卻沒有下手?”
唐遠道撓撓腦袋:“因為我覺得……有點兒不大對勁呀!”
墨麒疑惑地道:“怎麽?”
唐遠道猶豫了一下:“這個……這個就和任務有關了,照理來說,我不應該告訴你們的……唉?”他突然意識到不對,“你們是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又是怎麽知道無頭镖師的?”
墨麒将唐懷俠的信拿給唐遠道看:“這件事有點複雜。這條山道,不僅有無頭镖師的案子,影子人也踏足過這裏,而且……在巴山,還失蹤了一個唐門的弟子。唐堡主擔心你的安危,所以把你的任務告知給我了。”
唐遠道拿着信,呆了一下:“還失蹤了一個唐門弟子?”
“是。我不知道這三者之間有什麽聯系,也不知道這條山道上有什麽秘密。我和九公子,還有阿飛少俠才剛來此地,還未見過這裏的縣官,所以也不清楚,巴山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這個無頭镖師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何會上唐門的暗殺單子。為何影子人也出現在這裏,他們到底有什麽目的?還有那個唐門的弟子……”墨麒眉峰之間印刻下深深的溝壑。
一雙微涼的手拂到他眉間:“別皺眉。”
墨麒懷裏,突然被宮九的袖子糊了一臉的唐遠道:“…………”
阿飛:“……”
阿飛決定和唐遠道直接聊,不打擾墨麒和宮九之間的對視,他對唐遠道說:“那你有沒有看過一個身材很高的男人?他臉上有三條刀疤,原本應該已經死了,可卻出現在了巴山,而且據說曾經出現在這條山道上。他應該是一個影子人。”
唐遠道沉吟了一下:“沒……說真的,我就只見過那個無頭镖師。”他扶住攀到他肩膀上,拿大腦袋笨笨拙拙挨蹭他臉的熊貓崽,“我是兩天前來這裏的,打從在這裏駐紮下了以後,就沒見什麽人從這條山道上過。真的是一個人都沒有,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條山路已經被封禁棄置了呢!”
“看見無頭镖師,是在昨天早上,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那個無頭镖師……真的是沒有頭的!我當時看到他的時候,差點把阿飛給吓得摔了。就……就一下沒敢下去……”唐遠道尴尬地道,“真的很恐怖的!你們不知道!”
“後來我反應過來,這個無頭镖師既然上了唐門的單子,就應該不是鬼,那就是人假扮的。我觀察了一下,那個無頭镖師看起來不會什麽內功,應該沒什麽危險,所以就準備帶阿飛一塊兒趕下去,趁早這把個任務結了。但我們還沒走到一半,山道邊上的密林裏,突然跑出來另一個個子很高的無頭镖師,上來就把矮個子的這一個給抓走了,而且高個子的那個武功還特別的高,一眨眼功夫,他們連個人就都不見了。”
唐遠道蔫巴巴地道:“唉……我就和懷俠爺爺說了,我不适合出來做這種任務,我就在密室裏看看卷宗,研究研究機關暗器就行了……可是他非不同意,一定要我出來接這個任務,還說這個任務特別簡單!他說這個镖師是個不會武功的人,我就算是一點兒三腳貓的功夫不會,都能靠機關殺死他,誰知道會遇到這種事……”
“唐門向來非作奸犯科之人不殺,倘若接了單子,那這個無頭镖師,就一定是殺過人的惡徒。”宮九對墨麒道,“只是不知,那個後來出現的無頭镖師又是哪個?這兩個無頭镖師,究竟哪一個是真的,哪一個是假的?還是說……這個無頭镖師……其實和影子人一樣,指的并不只是一個人?”
唐遠道睜大眼睛:“我不知道他們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但是無頭镖師肯定只有一個,因為這個是懷遠爺爺告訴我的。”
墨麒低聲道:“若是這樣,那這個無頭镖師背後一定還有故事。”
呆在山道等,估計是等不回那兩個镖師的了,荊無命又是許久之前來的山道,就算是留下了什麽蹤跡,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也早已經将這些蹤跡沖刷幹淨了。
既然沒有其他線索,衆人便沒再浪費時間在山道上停留,直接趕去了縣府衙門,去見這裏的地方官。
此地的縣令已是七十歲高齡了,發須皆白,衆人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府衙後院裏咿咿呀呀的唱着曲兒,逗着鳥籠裏的畫眉鳥,倒是好興致。一旁的衙役對着他喊了好幾聲“縣令老爺,有貴客!”,他都沒有聽見,可見耳朵是有多背。
一直到他帶着衆人到府衙後堂坐下,宮九才臉色很不好的哼了一聲。
耳朵都背成這樣了,還不趁早自覺點告老還鄉!
老縣令喪眉耷眼的,簡直讓人看不出方才在院兒裏唱曲逗鳥的人到底是誰:“諸位大人遠道而來,有何要事?”
宮九冷冰冰地直接道:“我問你,你們那山道上,是不是鬧過鬼啊?還有,你們縣裏,近幾年,可有什麽懸而未解的案子?”
老縣令哆哆嗦嗦,白胡子都一顫一顫,搞得好像墨麒和宮九他們是在欺負一個無辜老人似的:“回……回世子的話,有……有鬧過鬼,鬧過好幾次哪!我們巴山這裏毗鄰唐家堡,以往一直都是風平浪靜的,沒什麽懸而未解的案子,最大的也就是捉奸這樣的案子了,可是……打從那山道上鬧鬼以來,就死了好些人……”
“山道鬧鬼,死了人,你可上報了?”墨麒沉聲問。
老縣令連連點頭:“報了,報了,可是上面一直沒有答複啊!”他愁眉苦臉,“您說,我是個縣令,不是道士,也不是和尚,這……辦案子我是在行,捉鬼我真不行啊!”
宮九冷冷地刮了他一眼:“一派胡言!且不論這世上本沒有鬼怪,就說你若是上報了,為何會一直沒有答複?你說,你上報給誰了?”
老縣令苦着臉:“下官自然是上報給知府大人了,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這答複就一直沒有下來……”
這就奇了。
墨麒道:“你何時上報的?”
老縣令道:“半月之前我就上報了。按理來說,別說半個月了,就算是七天,八天,那答複就怎麽都該下來了。”
宮九擡手,向後擺了擺,一個白衣暗衛就心領神會地掠出屋去,去尋馬找蜀州知府确認此事。
一直站在墨麒身後的唐遠道仰起頭,抱着已經擦幹了毛的熊貓崽,看老縣令愁眉苦臉,一副很是擔驚受怕的樣子,便跑到他面前,揚起臉,用稚嫩又天真的語氣道:“縣令爺爺,那你能不能和我說說,那個無頭镖師,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老縣令的眼神在看到唐遠道的時候,就喜悅了一點:“唉,很可怕的,小孩子還是莫要聽這種故事……”
唐遠道就很自來熟地上前拉住老縣令的手,撒嬌:“說麽,我不怕的!”
老縣令做夢都想要這麽一個冰雪可愛的大胖孫,可惜老到頭來還是個光棍,只能看別人家的孫子撚酸,現下被唐遠道這麽一催,又一看唐遠道懷裏的熊貓,不禁喜笑顏開,喜從天降……一會看看唐遠道,一會看看自己揉着自己腦袋的熊貓崽,伸出手一只揉娃娃腦袋,一只揉熊貓腦袋,嘴笑得都合不上:“你要是當真不怕,那我就和你說。”
宮九和墨麒暫且沒再說話。
老縣令道:“一個月前,有一趟镖車,從我們巴山山道上過。是洪門的镖隊,運的是整整六車的金銀珠寶。”
“六車的財寶,其實也算不上多。我們這裏毗鄰唐家堡,是南來北往走镖最常走的一條線路,以往就是十二車的,二十多車的,我也曾經見過。洪門,是我們本地的镖局了,以前也曾經走過十八車金條,這樣價值連城的镖。那一次,洪門出動了整個镖局,所有镖師都參與了護送。”
“照理來說,十八車金條出動整個镖局,那六車金銀珠寶,最多也就是出動一半的人。可是這一次,洪門之中,除了還未學成的孩童和顧家的婦女,所有的镖師都出動了,就只為了護送這六車財寶。”
阿飛的眉頭動了動。
即便是他,也聽出來這事不對了。
老縣令繼續道:“當時這镖,是從北地,往西南運的,途經巴山山道。洪門的人恐怕萬萬沒料到,這從北地到巴山,一路風平浪靜,什麽風波都沒遇上,可偏偏到了自己的地盤,卻遇上了滅頂之災。”
“當時出動的洪門镖師,全軍覆沒。被人割喉,砍頭,殺死在山道上。血把泥地都染紅了,雨下了一整個晚上,可是直到第二天清晨,這慘狀被人發現的時候,地上的血都沒被雨水沖刷掉。”
“六車財寶,全部都消失了。和這六車財寶一并不見的,還有這些被殺的镖師的頭顱。”
“已經一個月了!從發現他們的屍體到現在,我們一直都沒有找到他們的頭顱,也不知道這些頭顱是被兇手帶去了哪裏,更不知道,兇手為什麽要取走他們的頭顱。”
“半個月前,突有一個夜行的路人來我們府上報案。他驚魂未定地說,自己就在那條山路上遇上了鬼,一個沒有頭顱的鬼,這個無頭鬼自稱是镖師,是來尋找被搶走的镖物的。再往後,但凡有行人從這條山路過,就會走到半途,突然失蹤,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也不知是生是死。”
“本地的百姓啊,都傳言說,這是洪門那些被殺的镖師的冤魂,回來找被人搶走的镖物了。那些失蹤的人,都是被镖師掠走的。”
宮九冷冷地看了老縣令一眼:“據我所知,那個無頭镖師,應該只有一個人?”
老縣令憂愁地砸吧了一下嘴:“是啊!但我覺得,死了以後還能變成鬼,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吧,或許是他怨氣特別重呢……”
宮九:“……一派胡言。”
墨麒也對老縣令鄭重地道:“世上無鬼怪。”
阿飛卻在墨麒和宮九身後很是贊同的點點頭。
唐遠道想了一會,小鼻子一皺,拉了拉老縣令的手:“那洪門的那些孩子和女子們,豈不是很可憐?”
老縣令嘆息,都無心繼續撸熊貓了:“誰說不是呢?洪門的镖師們是死了,可是她們還沒死啊……那些镖物,又豈是洪門能賠得起的?唉!現下洪門府上天天有來催債的,我們想幫也幫不上,畢竟,镖師嘛,做的就是這樣的生意。而且,欠債還錢,本就是天經地義,我們也置喙不得。”
“洪門的人,活下來的就真的只有婦孺了嗎?”墨麒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