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五、
傅劍寒追着前方的人影跑出去好些時候,兩人之間的距離既沒有變長,也沒有縮短。
從背影看來,那人身上似乎做天龍教徒打扮;傅劍寒立刻想起在大殿前交手時,也遇上了一個可疑的天龍教徒。想到此處,他猛提一口氣,再次加快了腳下的速度,口中喊道:“喂!前面的等一等!”
同時他背後也有少林弟子的聲音傳來,“——站住,小賊!!”
前面那人當然沒理他。傅劍寒又喊:“再不停下,我可要放暗器了——”
“站住,要放暗器了——”和尚們也跟着喊道。若不是被當成賊的嫌疑尚未洗脫,傅劍寒幾乎要為這麽滑稽的情形大笑起來。
那人還是不為所動,腳下轉了個彎,鑽進一叢密集的樹叢裏。傅劍寒當然不會真放暗器,倒是追着他的少林弟子扔來許多大大小小的石頭和土疙瘩。他有些佩服這群和尚的毅力,在道路起伏、荊棘叢生的山林中追人,畢竟不是件輕松的事;況且俗話說捉賊捉贓、捉奸捉雙,即便假設方雲華的話是真的,那麽從少林寺盜得的東西也應該到了那名魔教老者手裏,追着他不放又有何用?但顯然少林僧人就是不去想這些道理。
他緊跟着前面的人影跑進一片新的林子。此處的草木特別茂密,地上坑坑窪窪,時而可以看到堆成小山包似的岩石或樹枝,東一簇,西一簇地擺放着,遮擋了前方的道路。
“這地方有古怪。”傅劍寒心道。他一面用劍鞘撥開灌木,一面急急地往前走;只見他跟着的那人在林間鑽來繞去,幾呼吸的功夫就沒了蹤影。他急得跳上樹冠,又爬上幾座較為高大的石堆——可還是慢了一步,什麽也瞧不見。再一回頭,才發覺方才還綴在身後的一大群少林弟子不知何時也不見了。
傅劍寒一個人立在林中愣神,心中浮起東方未明以前吟過的兩句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他不通詩書,也不管用的合适不合适,只覺得此時描摹自己的心境,真是對症極了。
總之此地是一個迷陣,專門用來擾亂追蹤之人的視線。此刻天色已晚,若是找不到道路,恐怕晚上就要被困在這片林子裏了。那人将他引到此處,究竟是幫他呢,還是害他?
傅劍寒從來不是一個腦筋遲鈍的人,只不過平日裏行事往往憑着沖動和意氣,懶得瞻前顧後,思考對策。東方未明則相反,無論大事小事,拍拍腦袋就能想出一串鬼點子;盡管十個裏面可能有八個是昏招。這時傅劍寒再發揮他極強的直覺,一眼相中那個最靠譜的。二人在外遇上什麽麻煩時,靠的就是這股子默契,莫說普通的歹人,便是武功遠在他們之上的對手也要認栽。東方未明也曾得意道,相傳前朝有兩個厲害的策士,一個精于謀略,一個善于決斷,兩人合作無間,輔佐君王成了大業;像我和傅兄這般,在草莽武夫中也稱得上“明謀傅斷”了。
而如今東方未明不在,傅劍寒就覺得這心裏仿佛被人憑空掏走一半,萬般思緒繞在心頭,偏偏就是連不到一處。
忽然,他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尖銳的哨聲,像山賊傳遞消息時發出的暗號。
傅劍寒也顧不上是不是陷阱,拔腿便往聲音傳來的地方奔去。呼哨每過片刻就響起一聲,仿佛在給人指路;但越到後來聲音便越低,待傅劍寒終于走出那片林子,哨聲也徹底聽不見了。
眼前出現了三五座土屋,仿佛山間獵戶居住的地方。他放輕腳步走到屋前,只見屋檐的陰影下藏着一個人,身體低伏,做好了拔刀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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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劍寒眉心一皺,手也搭上了劍柄。然而此時那人卻從藏身處走了出來,驚呼道:“傅少俠?”
定睛一瞧,這人竟是東方未明的義妹、曾經的天意城殺手風吹雪。傅劍寒也十分詫異:“風姑娘?你怎地在此——方才救傅某的人便是你麽?”
風吹雪不解道:“傅少俠是何意?吹雪這半日一直就在此處,救人又從何說起……倒是方才聽到有人在外呼哨,還以為有敵人來襲……那哨聲是傅少俠吹的?”
傅劍寒搖搖頭。“依在下猜測……不,還不好說。但我以為,那人并無惡意。風姑娘為何會來少室山呢?”
“一言難盡。”風吹雪不放心地向遠處左右望望,最後掀開門簾,道:“傅少俠,請進來說話。”
傅劍寒走進屋內,這外屋也只做尋常農家布置,放着些板凳農具等物。裏屋卻被人收拾得十分幹淨,桌上放着一張琴、一具琵琶,床榻上盤坐着兩個人,正是在少林寺後山見過的那對樂師模樣的男女。只見那女子面色青白,似乎內息有些絮亂;男子手臂上裹着繃帶,層層白布都叫赤色浸透了,傷得不輕。兩人雖形容狼狽,卻皆是世間一等一的清麗相貌,即便中毒流血亦不減優雅出塵之氣。
那男子見有人入內,警覺地睜開雙眼,微微蹙了蹙眉。
風吹雪道:“師伯。這位傅少俠,是東方大哥的摯交,也是吹雪的恩人——”
那女子也睜開一對美目,對傅劍寒微微一笑。“既是東方公子的好友,又認得風師侄,自然是信得過之人了。” 男子仍沉默不語,似乎對他這個外人疑心重重。
傅劍寒抱拳禮道:“在下傅劍寒,無門無派,江湖閑散之人,幸得東方兄愛重,結為金蘭之好。二位前輩是東方兄的——”
那男子打斷他道:“如你方才所見,我二人均是魔教護法。”
傅劍寒心道原來他二人之前也看到了自己,以為自己是少林寺那邊過來助拳的。他無奈笑笑,道:“在下方才被少林高僧誤當做竊賊,險些叫他們擒住,卻不知是哪一位前輩出手相救,傅某先在此謝過。”
男子和女子對視一眼,眼中敵意去了不少,卻寫滿了困惑。“我二人追查玄冥子到此,傷在他和那個年輕人手下,只得擺出迷陣,暫避療傷。不知少俠是如何識得此陣?”
“傅某并不認識這陣法,是有人暗中相助……”
風吹雪忽道:“莫非是東方大哥?”
傅劍寒搖頭嘆氣,“這幾日的經歷,實在是謎團重重,傅某早就被繞糊塗了。”
風吹雪雙手抱胸,思索少頃,道:“那就由我先說吧。上個月,我這兩位師伯造訪忘憂谷,與仙音前輩相談許久。那時我才知道,東方大哥其實是我嫡親的表哥。”
“此話怎講?”
“東方大哥的母親,和我娘既是同胞姐妹,又在同一個地方學藝。這位天龍教的乾闼婆護法和緊那羅護法,也曾是她們的同門手足。”風吹雪說到這裏,翹高了嘴角,“雖然我娘和表哥的母親過世得早,他們也從未尋找過我和表哥的下落,但我知道他們心底還是将我和東方大哥當做侄兒侄女看待的。”
傅劍寒道:“原來是未明兄的師叔伯。晚輩失禮了。”
那美貌女子的面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紅雲,微微欠身道:“少俠喚妾身香兒便好。這位是——羅先生。”
傅劍寒連忙回禮。又聽風吹雪道:“那日兩位師伯找到在下,是為了尋查天龍教前教主天王的下落。他們似有證據,本該被少林寺囚禁的天王數年前又被天意城劫走,目下應當被關押在天意城的秘密監牢中,所以希望我這個前天意城之人替他們引路。在下當初便表示毫無興趣。倒是東方大哥似乎對此事極為關心。”
香兒補充道:“東方公子的母親,原來也是天意城護法,并且被我主天王收為義女。論輩分,公子還得稱天王一聲外公。”
傅劍寒身軀一震,道:“原來如此——唔,東方兄若是知道自己尚有許多親人在世,應當會很開心吧。”
香兒垂下眼,輕輕道了一聲“慚愧。”
風吹雪接着道:“東方大哥何等聰明人;身世之事,我雖沒和他說,他自己恐怕也猜出來不少。所以我想,他應當很想親眼見一見這位前教主,當面詢問關于他雙親的事情。從天意城營救天王固然危險之極,但即便我不答應,東方大哥多半也會答應的。”
傅劍寒恍然大悟,視線轉向兩位天龍教護法,“原來如此,東方兄先前是與二位前輩在一處——”
香兒趕緊搖頭,“少俠誤會了。我二人并不曾見過東方公子。即便見過,妾身也必勸說他回心轉意。天龍教自被龍王接管以來,名聲愈下,東方公子并非我教中人,也不該為了我主身犯險境,為武林正道所棄。”
風吹雪也懊惱道:“十來天前,我從谷大哥那裏聽說東方大哥失蹤了。我當時便想他定是瞞着我去找這兩人——所以我當日便離了忘憂谷,暗中追尋他們的蹤跡。我一連跟了十日,卻一次都不曾見過表哥。”
傅劍寒心道風姑娘的确是冰雪聰明,如此推斷本也合情合理;怎知人算不如天算,所謂的身世之秘,未明兄已經以一種更直接、更慘烈的方式得知了。
香兒又道:“幾日前,我等聽說玄冥子率衆攻打少林寺,心知他們多半是為了搶奪一半聖堂之鑰。當年便是為了那物事,才讓我主吃了這二十年非人的苦楚——”講到這裏,聲音不禁哽咽。
那位“羅先生”接着道:“我們不願見那物落入玄冥子和龍王之手,想要中途劫取,可惜功敗垂成,令二位見笑了。”
“……又是為了這所謂的聖堂之鑰,引出無窮無盡的禍患。”傅劍寒喃喃自語道。于是将自己偶然撞見武當方雲華将一半聖堂之鑰交予玄冥子、之後又被方雲華反咬一口指為盜賊,引來少林弟子的包圍追剿一事向三人簡略說了一遍。香兒和羅先生聞言皆為之震動,搖頭嘆息。“這群自诩正道之士果然囿于門戶之見,是非不分,根本無法對他們講道理。”
風吹雪卻道:“傅少俠懷疑,那個暗中出手助你逃走的人,就是東方大哥?可他為何不肯明明白白地現身與我等相見?”
傅劍寒苦笑道:“東方兄,想來又有什麽計策了……”
風吹雪不滿地拔出刀子,又送回鞘中。“這人對于別人家的閑事,總是熱心的很;但凡有關自己的事,卻總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真是可恨。”
傅劍寒心裏卻轉着另一個念頭:若當真是東方兄将我引到此處,多半是希望我能助這二人一臂之力,救出天王。可見他還是對當年發生過的真相感興趣,而非一味想着報仇,更不會濫殺無辜。想到此處,心中頓感一寬。
這時香兒忽然捂住胸口,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羅先生拍着她的背心,擔憂道:“玄冥子那厮的毒果然厲害,只怕一時半會難以解決,咱們還是去鎮上尋個良醫——”
風吹雪道:“尋常大夫哪裏治的了這些古怪毒物。還是回忘憂谷請神醫瞧瞧吧。你們不把傷養好就想暗探天意城,簡直就是送死。”
香兒沖她微微一笑,神色充滿了感激。傅劍寒此時開口道:“若二位信得過傅某,在下也願出綿薄之力,早日救出那位天王。”
三人同時詫異地轉向他,然後跟約定好了似的一起搖頭。“傅少俠是局外之人,何必趟這趟渾水。”
“在下被少林寺當做竊寶之賊,本就無處可去;倒不如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或許待我們找到天王被囚之處,東方兄便願意現身人前了。”
一行人讨論不出個結果,決定還是先回忘憂谷,再做商議。忘憂谷距離少林寺有數日的腳程,但這四人均是輕功出衆,不到兩日便趕到了。然而神醫卻不在谷中,聽說是被武當派請去出診了。幸而神醫之女沈湘雲的醫術不下其父,為兩位護法拔除毒素,治療內外傷勢,手法俱是十分高明。
養傷之時,風吹雪繪了一幅天意城監牢的地圖,交與一心救出天王的二人,道:“我只能将我所知道的機關陷阱标注出來。天意城之內,我是絕不回去的。”
香兒感激道:“有勞風師侄,這便足夠了。”
風吹雪道:“不過,若想打開監牢大門上的機關鎖,還需三把特別的鑰匙。這些鑰匙由西域巧匠以銅錫打造,極難複制。據我所知,這三把鑰匙應當由幾名深受器重的天意城殺手貼身保管。毒身上肯定有一把,另外的麽——可能在‘浪’與‘狂’二人手中。只是不知道那三人各在何處。”
香兒沉吟道:“天意之毒的下落,羅先生已經掌握了。狂此人容貌特異,很難隐藏行跡,似乎有人在杭州靈隐寺附近見過他。聽說成都府近日有不少青壯男子無端失蹤,此事或許是浪的所為。”
風吹雪道:“乾闼婆果然消息靈通。”香兒苦笑道:“我等混跡煙花風月之所,也只有這點長處了。妾身明日便動身,先往杭州一探。”風吹雪道:“罷了,我雖不願再回天意城那個鬼地方,但看在我母親和表哥的情分上,這鑰匙的事倒還能幫上一幫。我和杭州城中的千面女郎有些交情,狂手裏的那把鑰匙,便交給我好了。”
香兒驚喜道:“當真?大恩不言謝,風師侄,若香兒和羅那當真能夠拼着這條性命,救出我主,再向你好好道謝。”
傅劍寒在旁聽着,心下不免觸動。過去他在江湖中道聽途說的,都是天龍教衆種種殘忍暴虐、滅絕人性的行徑;但短短幾日的相處下來,他對乾闼婆、緊那羅二人對故主的忠義不免心生欽佩,并且這二人态度謙和,彬彬有禮,着實不像強橫兇暴之輩。他跟在兩人身邊,原本是想着或許在少林寺後山替自己引路的就是未明兄,而東方未明做了這般布置,早晚會主動出現。如今這個願望不免落空,但他轉念一想——我在少林寺被困之際,必是未明兄出手相救;若是我再為解救天王涉足險地,他會不會又從哪裏鑽出來呢?
有此一想,他便再次向天龍教的兩人提出,想要助他們一臂之力。兩人仍是禮貌拒絕,但态度相比數日前不免松動。傅劍寒毫不氣餒,心道待他們臨行之日,我堅決跟着,他們自是無法分神将我趕走。
他腹內有了主張,哪怕要去做的事情千難萬險,仍感到心下一定,與日前那種懵懵懂懂、不知所措的狀态大相徑庭。于是快快活活地沖到忘憂谷後的竹林中練劍;一套霸王劍法使完,雖出了滿身大汗,卻覺得精力充沛、神采奕奕。
傅劍寒方收了劍,卻聽竹林外傳來幾下清脆的撫掌聲。出去一瞧,見是谷內的那位小醫仙,臂彎上挎着一只裝藥材的竹筐,向他微笑行禮。“湘雲于武功一道上見識不高,卻也識得傅少俠這套劍法極是不凡,世所罕見。難怪呆……難怪東方大哥說,傅大哥是他生平僅見的劍術奇才。”
“姑娘過譽了。”傅劍寒趕忙還禮。“請問姑娘可是有事來尋傅某?”
沈姑娘點點頭,面上的笑意漸漸隐去,隐約透出一絲愁容。“請傅少俠随我來。”
傅劍寒跟着她往忘憂谷的後山小道走去。山窪裏生着一片一片黃綠相間的草木,在傅劍寒看來反正就是野草,但沈湘雲卻不時彎下腰來,用藥鋤挖出幾株,放入框裏。如此停停走走,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功夫,沈湘雲忽道:“到了。”
“這裏是……”傅劍寒凝神一瞧,只見一座山坡的陽面,堆着一座小小的墳茔。墳前沒有立碑,只放了些不知何處采來的野花。
沈湘雲雙手合十,向那墳墓躬身拜了三下。她直起身子,低聲道:“我曾救過一個天龍教的人。我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也不知道他為何要加入魔教。我只知道,他受了傷,需要救治。但他最後還是死了——為了救我而死。是東方大哥幫我葬了他。”
傅劍寒點頭不語。他為少女話中的感激和愁緒所動,也向那墳墓低頭拜了一拜。
沈湘雲又道:“五日前,我來後山采藥的時候,發現這裏的墳土被人翻動過。但知道這人埋在何處的,這世上只有我,和東方大哥兩人……我也不知道這件事究竟該不該說,該對誰說……”少女說到此處,仿佛被秋日的涼意吹過似的,打了個冷戰。
傅劍寒身軀一震,心中許多點點滴滴的猜測,好像突然觸碰到了一起。“那人……那個天龍教徒,是什麽時候過世的?”
“大約有一兩年了。我們沒有給他準備棺木,估計墳冢下面已經只剩下一具白骨。”沈湘雲嘆氣道,“所以說,為什麽……”
“那他的随身之物,也是與他一同葬下的?”
“這個自然。不過那人深受重傷,本來也身無長物……”
“……但他畢竟是天龍教徒。”
“……什麽意思?”沈湘雲不滿道。傅劍寒笑了一笑,“姑娘不要誤會。在下的意思是,既然他是天龍教徒,大概也是戴着面具的吧?”
“不錯。”
“傅某早就覺得天龍教好生奇怪,除了幾大護法,手下的教徒統統以鬼面示人;或許在對敵之時有威懾之用,然而平日裏同在教中,他們要如何确認身份呢?又如何保證教中沒有奸細混入?”
沈湘雲訝異道:“這個……小女子倒是從未想過。”
“以傅某對一些山賊匪寨的了解,這些底下人身上,往往都佩着一塊腰牌,用以證實身份、分派任務。天龍教勢力龐大,教徒何止千百,更該如此。倒也不一定是腰牌——總之是什麽驗證身份的信物,卻必定極難作僞;再輔以口令、暗語等等,這樣即便蒙住了臉,也能确認是否當真是教中人。”傅劍寒激動地來回踱步,越說越覺得在理。“口令之類,平時雖不好辦,但到了大批教徒下山、與正道混戰之時,難免容易糊弄。只有這随身信物不能憑空僞造,破廟那個瘋子身上大約也沒有,所以他便想到了——想到了這個确确實實存在過的天龍教徒——”
沈湘雲總算聽懂了七八分,嗔怪道:“呆瓜打的這種歪主意,怎麽也不和無瑕子伯伯和谷大哥說一聲,讓人好生擔心。”
傅劍寒深吸一口氣,喃喃道:“麻煩大了。”
***
卻說天龍教攻打華山,自是一場空忙,除了折損了許多教衆之外一無所得。自西岳歸來後,教衆在天都峰腳下的小鎮上略作休整,清點人數。此鎮雖小,卻有不少青樓賭坊、酒肆宅地俱是天龍教的産業,正是天龍教立足西域、進軍中原的一處重要的補給中轉之地。鎮上的規矩自然和中原城池大大不同,天龍教徒平日可以橫行街上,無人敢惹。這日,天龍教護法摩呼羅迦坐在鳳翔客棧的天字一號房,獨自喝着悶酒。他面前的桌上擺着幾塊腰牌,均為精鋼打造,背面陰刻蛇紋,是此次少林寺、華山兩役中戰死的教衆之物。此次下天都峰,隸屬于他本人的親信損失了不少,出山後的第一大功,卻被從少林寺盜走聖堂之鑰的玄冥子得了去——想到此處,摩呼羅迦不禁有些咬牙切齒。
忽然,門外響起三聲拍掌,兩長一短。他不耐煩地放下酒盞,道:“進來吧。”
屋門向內推開,只見兩名戴着面具的天龍教小卒一左一右、挾着第三個人走進來。“護法,我等清點之時,發覺此人來歷不明,信符也有些不對勁……”
摩呼羅迦還來不及把“宰了”二字脫口而出,便見那被抓着的人猛然激動起來,掙脫兩人,一下子撲到了地上。面具之後發出了嗚嗚咽咽的嚎啕聲。
“護法,護法——小人總算見着你了——”
那人先在地上爬着,後又扯住了他的衣袍下擺,好似見着了親生爹娘一般。摩呼羅迦這一生中,有人對他憎恨嫌惡,有人對他敬仰畏懼,卻幾乎從未有人對他如此親近,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一時半會兒忘了将他踢開。
“……你到底是何人。”
“小人姓甄。因為打小生的俊,爹娘給我起的名兒便叫做甄俊。” 那人說着,雙手呈上自己腰間挂的腰牌。那牌子已生出斑斑鏽跡,卻仍能辨認出正面刻的名字,以及背面的蛇紋和其他小字。摩呼羅迦仔細檢查了一番,确認是真貨,不禁疑惑道:“怎生成了這個模樣?”
“都是玄冥子!是玄冥子那老賊害我至此!!護法,你要替小人做主啊——” 那人痛哭流涕,說到激動處,一把掀開面具,露出覆蓋着的臉孔。摩呼羅迦看了一眼他的臉,差點吐出腹中早膳。“……你且細細說來。”
“兩年前,小人奉護法之命,與一名同伴同去跟蹤玄冥子,将他的一舉一動向護法回報。不料卻被那老賊發現,我二人不知何時就中了他的‘魔羅毒丹’。老賊逼問我們究竟是誰監視于他,我等自然寧死不屈,絕不招供。他便一掌打在小人的丹田之處,催動毒力——小人痛得死去活來,後來便失去知覺。也不知過了多久,小人漸漸醒轉,卻發現同伴已經死了!玄冥子也不見了!!想來是那老賊以為我必死無疑,未加查看。小人雖然撿回一條小命,卻渾身生出爛瘡,只能在地上爬行,那段日子,不知有多麽凄慘……”那人說着說着又痛哭失聲。“小人好不容易恢複一些體力,在河邊一照,臉面已經變成這幅模樣……小人不敢走去村落城鎮,一定會被人當做怪物打死,只得在林中捕捉鳥獸,與虎狼為伍……如此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久,小人發現身上的爛瘡漸漸痊愈,武功也恢複許多,這才戴上面具,夜間跑到臨近的村落中,打聽聖教之事。可惜一直探聽不到什麽。直到上個月,才聽說我教要大舉攻上少林寺——小人真是欣喜欲狂!!總算可以回歸本教,向護法詳細道出那老賊的惡行了!!”
摩呼羅迦邊聽邊緩緩點頭——他的确記得,幾年前自己派了些好手到玄冥子身邊監視,結果都下落不明。當時派去的幾個人,名字也沒有一一記得;但久久不見回音,他也知道此事多半結果不好。如今聽甄俊一說,前情後果便都對上了。況且他一口說出玄冥子的獨門毒藥,這藥名也是摩呼羅迦近年來才探聽到的,對此人的身份更無懷疑。
在摩呼羅迦看來,殺人雖和吃飯睡覺一般尋常,但玄冥子竟敢随手殺死他派去的人,那便令他羅蛇君大大丢了面子。只是同在龍王麾下,還不能直接與玄冥子撕破臉皮。他腦中一時轉過萬千個念頭,俱是要怎樣設法狠狠報複,又不會引得教主不快。
但他突然一個激靈:這小子會不會被玄冥子下了劇毒,不得不聽其指使,反過來欲施苦肉計暗算于我?如此一想,殺心頓起,掌心隐隐凝上內勁。偏在這時,護法夜叉從門外路過,對屋內道:“大白天的號什麽喪呢,你也不管管手下人——”
“夜叉護法!”甄俊猛地轉向屋外,一抹眼淚,激動得渾身發抖。夜叉看見他的模樣也是一驚,怒喝道:“把面具戴起來!” 那人只好哆哆嗦嗦地以面具覆住臉。夜叉的神色這才緩和許多。她光聽聲音,已認出這人便是在少林寺中為自己擋下一招的教徒,于是輕笑道:“原來是你——你做的很好,要為聖教繼續出力,知道麽?” 她本就是傾城絕色,微微一笑,便有如春花初綻,屋內的幾名教徒,包括摩呼羅迦都看得呆了。
甄俊也仰頭癡癡望向她,許久方道,“……在下願為護法赴湯蹈火,死不足惜!”
夜叉又是一笑,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完全沒搭理摩呼羅迦的喚聲。直到她的背影在轉角消失,摩呼羅迦的目光總算才轉回甄俊身上。他雙眼中本暗含殺意,但之後卻漸漸消融,想出了一個更妙的主意。
他素來自卑于相貌醜陋,不得夜叉青睐;但轉念一想:無雙對我雖沒有好臉色,卻至少願意看着我說話;對你這種貨色,實在是瞧也不願瞧上一眼。如此一來,心中便生出幾分沾沾自喜,對這人又平白添了幾分幸災樂禍的好感。
“你以往雖盡心盡力,卻畢竟未立寸功。你的好處,本座心裏會記着的。今後你還跟着玄冥子,盯牢他的一舉一動,每次回天都峰後向我回報,知道了麽?”
“可小人……小人……害怕那老賊認出我來……”甄俊一驚,又抽泣起來。
“不要緊。你拿着這塊信符,便換了個名字。從今以後,你的名字便叫做羅三,是坤字隊的隊長,知曉了麽?”摩呼羅迦居高臨下地道,将一塊嶄新的令牌丢給他。“哼,那老賊自以為手段通天,其實根本不得聖教主信任;這二十年來,教主始終不許他配備親信私兵。他若想帶人下山,必須先禀明教主,再從本座或無雙那裏調動部下過去。到時候我讓你混在其中,去的人多,他根本懷疑不到你頭上。”
“……領命!小人必定肝腦塗地,報效聖教,報效護法!”
摩呼羅迦心中大笑,面上不動聲色地端起酒盞,細細品嘗——如此一來,若此人當真忠于自己,自是最好;如若他是玄冥子安插的奸細,自己也便将他輕輕松松擋了回去,如同抽了玄冥子一記巴掌。他對自己的計謀十分自豪,仿佛連杯中殘酒,滋味都比先前好了許多。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