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三、
傅劍寒經過那個破廟并非偶然。
自從上月和酒友們訂了約,他立即啓程趕往武當山,一番打探卻幾無所獲:在樂山大佛參與奪劍的武當首徒方雲華至今尚未返回門派,不知去了何處;傅劍寒和武當派弟子沒有太多交情,在華山勉強說過幾句話的古實又被逐出了門派,無奈之下只好旁敲側擊地打聽了些閑言碎語,幾日後便提早返回洛陽。
回來之後,他換了個辦法,整日和在城中出沒的丐幫弟子喝酒賭錢套交情,很快便熟稔起來。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弟子遍布各州府縣城,還有一套獨特的傳遞消息的途徑,可以說耳目通天也不為過。傅劍寒性情爽朗,從不計較酒資,丐幫低級弟子雖然良莠不齊、性情各異,但為了占便宜倒是熱情得很,個個與他稱兄道弟,白喝了不少美酒。傅劍寒從他們那裏聽說了許多武林中的過往是非;至于佛劍魔刀現世,丐幫也是一兩個月前聽說的,但似乎誰也說不準消息的源頭。
奇怪的是,入秋之後,城中的丐幫弟子越來越少。聽說是總舵那邊出了大事,把弟子們都調集走了。武林之事,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而天下第一大幫的反常,更像是風雨欲來的前兆。
傅劍寒記得以前聽楊雲說過,丐幫在洛陽城西南有一處秘密堂口,弟子們常在那裏會見分舵主,将最近發生的大小事宜回報于他。這日他本來在酒館約了一名姓王的丐幫弟子,那人卻始終不曾出現。夜色已深,傅劍寒結了賬,拎起一壇麻姑,決定去天劍門附近碰碰運氣。
丐幫所屬意的堂口,自然是極為隐蔽又清淨的地方,如此一來傳訊帶話、商讨幫務之類的便不易被不相幹的人聽見。傅劍寒摸着黑走街串巷,經過镖局客棧、賭坊私寮,一路上莫說人影,連犬吠聲都聽不見一句——按說這一帶原先也住了些人家,後來長虹镖局和天劍門争相擴充門面,将附近的房屋地皮幾乎都盤了下來。但武林中人常要外出走動,許多房屋便那麽常年空着。而這幾日剛好天劍門的門主領了一大群親近弟子出了遠門,而長虹镖局又接了一單大镖,都不在門中,附近更是寂靜得怕人。
倏忽間他注意到側面的暗巷中透出一線極為微弱的光亮;比穿過繁枝茂葉的月色還要弱上幾分。那巷口極為隐蔽,只能容一人出入,就算大白天也很容易被人忽略。
“莫非那裏便是丐幫分舵?”傅劍寒心中一動,從巷口擠了進去,腳步放到極輕。沒走出兩步,便聽見一個凄涼又充滿懼意的咕哝聲隔着牆壁傳來;仿佛嚎了一日的哭喪人喊壞了嗓子,只剩下斷斷續續的泣訴。
“左護法……饒命!不要殺我!不要找我索命……不是我……不要殺我……”
有人要行兇?傅劍寒來不及細想,運起輕身功夫,貼着牆壁快速游走。然而就在他從巷子盡頭探出頭來的一刻,一個熟悉的人聲令他腳下一頓,熱血沖上頭頂。
“……不錯,我就是東方曦,是來找你索命的。還我命來!!”
未明兄?傅劍寒又驚又喜,顧不上好友怪異的語調和急促的喘息,張口喊道:“未——”
字音尚未吐出一半,一道銳利的破風之聲突然迎面撲來,瞄準了他發聲的咽喉。傅劍寒猛地偏頭躲過,那暗器的力道和精準都令他背上浮起一層冷汗。但更可怕的是,四周太過昏暗,很難判斷偷襲者埋伏的地點。
“……左護法夫婦對待小人……一向極好……咳咳……小人怎麽敢……忘恩負義?”
“你看到了!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小人……永遠忘不了那場面……咳咳……太可怕了……求求您,別逼我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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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說出來!說!!”
這兩人的聲音,是從一牆之隔的破廟裏傳來的:一個是東方未明,另一個是個說話颠三倒四、夾雜着咳嗽和哭叫的瘋子;但除了他們和巷外的傅劍寒,此地還有第四個人。
或許不止四人。
那些隐藏在暗處的殺意,對破廟中的争執冷眼旁觀;卻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們。
但越是這般,傅劍寒越覺得自己非進那個破廟不可。他本能地感到,無論是那個哭哭啼啼的瘋子,還是那些阻止他的殺手,其中定有十分重大的陰謀——并且陰謀的中心就是此刻正在廟中的東方未明。
“此地伸手不見五指,我瞧不見他們,他們也多半瞧不見我。之所以方才擲出暗镖,靠的便是‘聲音’罷。”傅劍寒想。為了驗證此事,他故意又出聲道:“未明——”霎時又是幾道銳器接連襲來。這次傅劍寒早有準備,說話的同時便暗中伏低身子,兩枚利刃擦着頭皮飛了出去。他屏住氣息,将真氣彙于雙耳,仔細辨別着周圍的風吹草動。
然而此時不斷傳入耳中的對話,令他幾乎無法克制心神的動搖。
“好多人馬……在追殺左護法跟您的夫人……有些人……被你殺死了……有些人互相争鬥而死……說是追到了左護法……就能掌握,聖堂之鑰的下落……大家都像是發瘋的野獸……血!好多血!!原來人可以如此瘋狂地厮殺……畜生,大家都是畜生……人怎麽能如此殘忍,咳咳……”
“那些人都是些什麽人?回答我!否則我立刻殺了你!!”
“是……好多中原的名門正派……少林,武當,刀劍門,青城,華山……還有許多都……參與了追捕……領頭人是赫赫有名的遼東大俠……谷雲飛……谷雲飛……一掌震斷了夫人的心脈……您發出了好可怕的嚎叫……”
“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吼幾乎掀開了破廟的屋頂,震得傅劍寒耳膜劇痛,連帶着胸口也生疼起來。但他偏偏一動都不能動,一聲都不能出;否則便成了不知身在何處的敵人的活靶子。
“不要叫了!求求您不要再叫了!就是這種叫聲……這種……” 那個瘋子連滾帶爬地想要逃出門外,卻被人硬拖了回去。廟中傳來砰砰的巨響,仿佛什麽人拿拳頭一下、一下地捶打着地面。土制的牆壁發出噼啪開裂的輕響,嗆人的灰塵在昏暗的火光中如蟲蛾一般翩翩飛舞。
傅劍寒咬緊牙關。要去救他。不管用什麽法子也必須——
“……繼續說!”
“……玄冥子,玄冥子來了……他暗算了谷雲飛……谷雲飛死了!玄冥子走向您,說他跟你是同一陣線的,他會幫您……然後……不是我殺您的!真的不是!是玄冥子!!您走上前去,抱起夫人,那哭聲是多麽哀恸……玄冥子趁機下手,取了您的性命……我……我親眼看見了……不是我殺的!不是我!!!”
瘋子再次爆發出一陣驚恐的叫喊。說時遲,那是快,一只酒壇忽然斜地裏飛出,咣的一聲砸在廟門之外。幾乎便在同一剎那,幾枚寒光閃閃的飛镖呼嘯飛過,不由分說地砸向酒壇。酒香四溢中,傅劍寒旋身而起,一劍挺出,刺中了藏在對面檐下的一名黑衣人。劍身入肉的一瞬間,他一把抓起對手軟倒的身軀擋在自己面前,防止還有別的同夥。但好在那黑衣人似乎只是獨自行動。他又靜待片刻,方才扔下屍首,沖進那座廟宇裏。
傅劍寒終于看清了廟中的情形。一尊泥塑的佛陀低眉垂首,眼含悲憫地望着躺倒在地上的人形。那是個乞丐模樣的人,一身衣衫髒污得看不出原貌,偏偏臉上戴了個式樣古怪的鬼面具。東方未明就立在那人身畔,一只眼睛腫着,兩頰的肌肉微微震顫,鼻子下面汩汩地冒着血。他随手一抹,将血塗得滿臉都是,看上去活像個從地底爬出來的惡鬼。難怪那瘋子乞丐如此怕他。
但傅劍寒剛剛聽聞了那些驚人的秘密,此刻只覺得心痛如絞。“未明兄,你怎麽樣?!!哪裏受傷了?!!”
東方未明慢騰騰地擡起頭。他的視線仿佛浸了墨,一片幽深的黑暗和怨毒從眼底透出來;相比那個眼神,連滿臉的血污仿佛也沒那麽可怖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嘶啞至極的嗓子裏擠出一串狂笑。傅劍寒過去從未想過,東方未明還會這樣笑;笑得人恨不得自掩雙耳,或者掐住他的喉嚨。但他還是強忍不适,一只手攬住好友的肩背,替他擦淨面孔。
東方未明笑了一陣,終于啞得發不出聲來,咳了幾聲,吐出一口血沫。除了臉上有幾塊烏青之外,他并未受什麽外傷。
“傅兄,你知道嗎,剛入谷的時候,大師兄對我說過……他的父親是在追擊一名窮兇極惡的惡人之時不幸去世的,母親也殉情而死;他永遠以這樣維護正義的雙親為傲……原來,他口中窮兇極惡的惡徒,就是我的父母!殺死我母親的,正是谷月軒的父親!!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我竟然叫殺母仇人的兒子大師兄!還如此尊敬他!!”
“……未明兄,你冷靜點。”傅劍寒實在不知如何開解這般理不清的血仇,只能輕輕撫着他的背。
東方未明仿佛聽不見他的聲音,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玄冥子為何會有母親的半塊玉佩?他害死了我的父母,自然會去搜身找聖堂之鑰,玉佩當時就在母親的身上。原來……為了聖堂之鑰,不論正邪,都可以像瘋狗一樣争鬥……不對,世上本就沒有正邪,這些人摘下仁義道德的面具後,終究只是赤裸的貪婪,只渴望更高的權力!”
傅劍寒聽他越說越走入歧途,語調陰狠,不禁暗暗心驚,又擔憂不已。“未明兄,那人說的,也未必句句屬實。當年的真相,未必如他所說的一般——”
“哼,我可是學過醫的,一個人是真瘋還是裝瘋,幾下便能試出來。何況我也并非只聽信這瘋子一個。去年從成都回來,我便開始暗中搜羅關于我親生父母的線索……東方,武當弟子,東方曦……卧底魔教,叛師而逃……從別處得來的瑣碎消息,和此人所說的細節都能一一對上;大……谷月軒說他父親去世的時間,恰好也和我父母被人圍殺致死的年月吻合。我早就清楚中原武林是害死我父母的推手,但卻不知真相……是如此的不堪!”
東方未明一只手遮住雙眼,再次冷笑起來,手臂和手指都難以抑制地發抖。“……但他們誰也沒有找到聖堂之鑰——父親,母親,他們的遺體一定不知被多少畜生反複搜過了。無論是正道武林,還是天龍教,抑或那個天意城……所以他們才能容我活到現在……因為他們都認為,我身上有父親留下的關于聖堂之鑰唯一線索……有趣,我竟是靠着那個害死我父母的物件,才無知無識地活到了十八歲!哈哈哈哈哈哈哈……”
傅劍寒徹底無言,只得雙臂用力,将東方未明困在懷中。他看了一眼倒在腳邊、生死不明的瘋丐,沉聲道:“如那人所說,當年追殺你父母的人,大多都已互相争鬥而死了……活到現在的人,想必也是心懷愧悔,不至于一錯再錯。”
“哦?”東方未明挪開手掌,眼神清明,只是目光中充滿了尖銳的諷刺。“傅兄是當真那麽認為,還是只想阻我向他們讨還血債?”
“讨還……”傅劍寒輕輕重複了一遍。雖然念出的只是兩個字,他卻仿佛看到了一片屍山血海,人間慘劇:一樁樁,一件件,像鎖鏈一般一個套着一個,綿延無盡。“我們見過許多自稱要報仇雪恨之人,他們各是什麽結局,未明兄和傅某都是親眼見證的——”
“事到如今,即便我不報父母之仇,你以為他們便會放過我?”東方未明冷笑道,“別人不說,就說玄冥子,過了二十年,他也從來不曾放棄。三番五次在我面前出現,颠倒黑白搬弄是非,自是想把我變成他的棋子。當年他跟蹤大師兄想謀害于他,結果卻看到谷月軒從陝北十三雁手中救下我;那一刻他就已經認出我來——多麽巧啊,谷雲飛的兒子救了東方曦的兒子,不死不休的仇人竟成了至交……他在那一瞬間便想出一個比原先更惡毒百倍的計劃。那酒裏的九轉蝕骨散,本就是下給我的!只要我也成了逍遙谷的弟子,在适當的時機再讓我知曉真相,我和大師兄便不得不成為生死仇人;用同一個師父教會的武功,自相殘殺!!連我入逍遙谷本身,都是他一手策劃的一局棋!!!”
傅劍寒被他話中揭露的惡意說得渾身發冷。“既然你已看破了他的用心,更不可遂了那惡人的願。”
“老賊,我定要他死得……苦不堪言……”東方未明切齒道。他好像終于累了,靜靜地閉目了片刻。傅劍寒還沒放心一小會兒,又聽他邊咳邊假笑起來。“呵呵,玄冥子那個老畜生該死,但那群逼死我父母的武林‘正道’,又比畜生好到哪裏?少林,武當,刀劍門,青城,華山……有幾個不是藏污納垢的所在!沐兄啊沐兄,你果然是個大智大慧之人,我可着實比不上你……”
傅劍寒趕緊握着他的手道:“未明兄,所謂冤有頭、債有主,你若想殺玄冥子報父仇,傅某怎樣都願助一臂之力。但若是像絕戶枭一般濫殺無辜,那便走上了邪道——”
“什麽是正,什麽是邪?若說無辜,我爹娘難道不無辜?難道只要人多,再怎樣狠毒無恥的行徑也都成了正?許多人一起作惡,就人人都不必付出代價?!”東方未明怪笑不止,“單憑玄冥子一人,如何殺得了我爹娘?若非谷雲飛等自诩‘正義’實則貪名圖利、以多欺少之人,他們又怎會慘死?!谷雲飛若是和我父親相鬥而死,我倒還敬他幾分;可他偏偏對我那剛剛生産過不久、柔弱無力的母親下手,此人的卑鄙下作,可見一斑。他的……他的後輩,又能好到哪去?!”
傅劍寒皺眉道:“……別這麽說。若是惡人作惡,卻要無辜者付出代價,豈非更加不公?!你大師兄的為人,你不是最清楚的麽。你自己也說過,谷師兄是真正的君子,更幾次救你性命——”
東方未明又抹了一把滴下來的鼻血,齒縫間盡是血的腥氣。“自诩‘正道’之人,平日裏自然互相援助,虛情假意,然而一旦劃分了他們所謂的‘正邪’,便把立場不同之人說得十惡不赦,仿佛再怎麽殺戮也是天經地義。谷月軒若知道我的身世,說不定便是第一個搶着殺我之人,好大大彰顯他的俠名。”
“胡說八道。”傅劍寒的語氣嚴厲起來,“谷大哥平日怎麽待師弟,我也算看在眼裏。你不問是非,妄自揣測,不就和你口中的‘正道’一般無二了麽?!”
東方未明的語調中仿佛有股奇異的快活,“我比他們強多啦——反正我本就是魔教妖邪之後,想殺人,就大大方方地殺,而不是往自己臉上貼金,把殺人害人比作‘斬妖除魔’。東方未明本就是惡人,殺的就是那群潔白無瑕、行止高尚的武林正道——”
傅劍寒連話也懶得說,一把捂住他的口鼻,将他的腦袋拼命往胸口上按。東方未明掙紮了幾下便不動了。傅劍寒怕他窒息,停了一會兒松開手,見東方未明臉上濕漉漉的,竟是哭了。
傅劍寒見他這般模樣,心中大起疼惜之意,柔聲道:“未明兄,你要報父母之仇,傅某沒資格多說。但你的雙親一定不願見你像眼下這般……他們一定希望你過得平安喜樂,無痛無憂。”
“你怎麽知道?你又不是我爹娘。如果他們的願望就是有人能為他們報仇呢?”東方未明仍不領情,“不是切膚之痛,說什麽都是枉然。若是老楊叫人給害死了,你是不是也能說一句‘兄弟們一定盼我無憂無慮’,然後便不管兇手如何,繼續在外面快意逍遙?!”
“你閉嘴!”傅劍寒被他氣得七竅生煙,偏偏不知從何反駁。二人互相瞪視,如狹路相逢的兩頭猛虎,各不相讓。須臾,傅劍寒終于開口道:“若是我的兄弟遇害,那傅某即便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要為他們報仇。但我只誅首惡,不會殃及他人。”
東方未明看上去好像也終于冷靜不少,道:“你也大可不必擔心我出去之後像瘋子一般見人就殺。我也沒那麽大本事,對上那些武林宿夙,前輩高手,估計在他們手底下撐不過幾十招;不過整治他們,根本無需親自下手。那群豬狗不如、只知争名奪利的僞君子,只需再抛出一個誘餌,就足以令他們自相撕咬,不死不休。”
“……未明兄,你到底打算做什麽?!”
東方未明身子一擰,從傅劍寒的雙臂中掙脫出來。“我要做什麽,憑什麽要向你一一報備?你是我什麽人??”
傅劍寒咬牙無對。若是平常聽了這種話,他鐵定要跟眼前這人狠狠打一架,再按倒教訓到他服氣為之。但他想到東方未明剛剛知道雙親慘死的真相,受了極大刺激,難免心緒激蕩、無所顧忌。想到此處,憤慨之心便去了大半。
“傅某怎麽說也是未明兄的……朋友啊!擔心朋友也不行了嗎?!”
不料東方未明聽了“朋友”二字,反而向門檻倒退兩步,目光一寒,“哼,傅大俠大仁大義,疾惡如仇,眼裏揉不下沙子……在下向來是非不分五毒俱全,不配做傅大俠的朋友。”
“……你再說一遍。”傅劍寒忍無可忍,一拳打在身邊的柱子上。圓柱上紅漆剝落,現出幾道裂紋,而他的關節也被磨破出血。
東方未明的瞳孔劇縮,嘴上仍是陰陽怪氣,“好啊,這不是跟任兄說得一樣,誰的拳頭硬,道理就在誰那一邊。傅兄何不殺了我,再也不用聽我這些胡言亂語,你便是天下最講道理的人了。”
傅劍寒猛地躍前一步,縮短了二人之間的距離。東方未明正欲轉身,被他一把揪住雙肩,掰了回來,“你為何定要這麽說話?我對你是什麽心,你還不明白麽?”
這一次東方未明總算有所觸動,眼中似有水光劃過。他垂下頭,半晌方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一定要礙我的事、擋我的路?”
“……不得不擋。”
傅劍寒雙手加重了力道,打定主意不讓他走出此地。“未明兄,我只想幫你。”他說得由衷無比,內心不禁感嘆自己實非真正的善惡分明:比起擔心東方未明就此沖出去大開殺戒傷及無辜,他更擔心他在這種不管不顧的行動傷到自己,或為他人所害。
東方未明似乎終于被他說服,身子不再掙紮,手臂伸出來回抱住他,在他頸邊嘆了口氣。傅劍寒本已放下心防,卻突然感到後頸刺痛,像被蜂子蜇了一口般;一種奇妙的困意瞬間包裹住全身。他費勁地想要抵抗這股困意,身子卻越來越沉,眼皮也難以睜開。東方未明的聲音帶着一股熱氣輕輕吹進耳孔,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你連我想走哪條路都看不清,要怎麽擋?”
傅劍寒醒來時不知已經過去多久。他睡得并不安分,似乎做了無數個鮮血淋漓的噩夢,醒時卻一個片段也記不起來。身邊仍是一片黑暗靜谧,但他從那股熟悉的氣息中判斷出,此處正是廢園地下,那個類似地牢卻被他親手改建得像個秘密巢穴一般的地方。
他支起身子,發覺胸口隆起一塊,伸手去摸,見懷裏揣着一只小巧的瓷瓶;拔開塞子後,瓶中隐約散出些藥味。他心知東方未明将随身攜帶的靈丹妙藥塞給了自己,不禁搖頭苦笑:傅劍寒啊傅劍寒,你怎的如此愚笨;明知未明兄那時受了重大刺激,精神大亂,口不擇言,卻并非他本性;一味地指斥其非、争執鬥口又有何用,倒不如先事事順着他,然後跟随左右,若他當真做出什麽過激舉動,再出手制止不遲。現在他人不知跑去了哪裏,再找起來可就難了。
他從地上跳起來,幾步踏上階梯,打開機關暗門——外面竟已是旭日高懸了。他揉了揉眼睛,正打算從外面将地牢的入口阖上,卻發現枯井附近的石板側面塗了一層黏糊糊的東西,棕褐色中泛着一絲幽藍;顯然并非普通的苔痕或污垢。一只黃鼠狼四腳朝天地倒在石板附近,身子僵硬,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傅劍寒對着黃鼠狼的屍體出了會神,漸漸想通了其中關竅:昨夜東方未明踏出破廟,發現地上碎裂的酒壇和黑衣人的屍體,一定立即意識到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人的監視之下。所以他不放心将傅劍寒留在原地,而是将他藏到安全的廢園地下,又在外面的機關上抹了毒。這樣哪怕有人暗中跟蹤他們到這裏,若想從外部強行打開入口,也會中毒而亡。而留給他本人的丹藥,定然有解毒的功效。至于那只黃大仙,則是一只夜裏倒黴路過、踏上石板的可憐蟲。想到此處,他不禁感嘆未明兄好厲害的心思:哪怕在昨夜那種心緒不穩的情形下也能考慮得如此周到,堪稱俊傑。怕就怕在,若是同樣的心思用在害人上,又有多少人能逃過?
傅劍寒又回了趟破廟。地上的酒壇碎片仍在,被他殺死的那名黑衣人卻沒了蹤影。那個昨晚被掐着脖子的瘋子側躺在地上,面具之後發出一串含混的咕哝聲。他蹲下去探了下那人的頸脈——雖有些不穩,倒還強健,顯然身子骨不差。
未明兄終究沒有因一時憤怒取人性命。而昨晚對他疾言厲色的我,是否并不曾真正體諒他的感受呢。
傅劍寒茫然地嘆了口氣,最後只好閉上雙眼,在佛像前默默拜了幾拜。他轉身走出廟宇,向城門的方向大步疾行。
先去一趟逍遙谷罷。
日頭越升越高。集市上的喧鬧叫賣聲隔着重重街巷傳到此處,卻讓這洛陽的一角更顯得安靜得近乎詭異。
戴着面具的瘋子仍然蜷曲在地,除了偶爾發出幾聲咳嗽,幾乎有如一具屍體。
大約到了午後,一名錦衣短發的少年在數名随從的簇擁下大搖大擺地跨過破廟外的門檻。他嘴角噙笑,輕輕做了個手勢,兩名大漢便不由分說地将躺在地上的瘋子提溜起來。
“東方兄,又見面了。”
少年輕輕笑道。“你很聰明,可惜心還不夠狠。若想交換身份,只需殺了那個瘋子,随地一埋,便可永絕後患。可你偏偏要将他送到洛陽郊外,還給了錢讓種藥草的農夫養着;這不是自讨苦吃麽?只要在洛陽左近發生的事,可都瞞不過小弟的耳目。”
他微笑着俯下身,向瘋子的面具緩緩伸出手。曾經的天龍教徒驚慌地不斷掙紮,“別殺我!!求求你別殺我!!!”他的身子抖得厲害,像秋風中的落葉。但少年的手指已經握住了面具的下緣,猛地揭開。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仿佛被烈火灼燒過一般,那些交錯恐怖的疤痕仿佛能讓人連腸胃都翻動不止。
少年驀地皺起眉頭,面上蒙上了一層因為挫敗而産生的淡淡殺意。他不死心地用手捏住那張可怕的臉皮,用力拉扯。瘋子嗷嗷地痛叫起來,像屠刀下的豬狗一般難聽。
傷疤是真的。絕非易容。
“……別殺我!求求你!求求你!!” 瘋子翻來覆去只會說這麽兩句了。少年表情陰沉,低頭思索。他已經連殺人的心情都失去了。
但是哪兒都沒有東方未明。這個人仿佛徹底從陽光下消失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