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二、
“二師兄,二師兄!等等我!!”
東方未明上氣不接下氣地追到林子裏時,荊棘幾乎已經疾行到了逍遙谷的山澗入口。他駐足回頭的那一瞬間,東方未明忽然覺得這樣的二師兄有些陌生——除去眉間抹不平的幾道紋路,那張英俊張揚的面孔上寫滿了橫沖直撞的戾氣,仿佛随時可以沖破一對暗得發赤的眸子,像狂風驟雨般清掃面前的一切障礙。
“你要跟我走?”
“……二師兄,随我回去罷。”
東方未明苦笑着道。他明知道這是二師兄眼下最不待見的一句話。荊棘果然轉身便走,連個“滾”字也懶得說。
但若這樣就放棄,那也太小看他東方未明糾纏不清的功力了。他施展金雁功黏在荊棘背後的一步左右,口中滔滔不絕地說話,只盼十句裏面二師兄能聽進去一句。
“二師兄,我知道師父的話重了,不過他肯定不是那個意思……就像二師兄以前常說要宰了我,我到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麽?師父他對我們三個都是一樣的視若己出;俗話說打是親罵是愛,那平日裏師父最疼愛的鐵定是二師兄才是……大師兄對我們也是像親弟弟一般地照顧,何況大師兄他年長六歲,入門也早,成就自然應該高些;大師兄是少年英雄大會的冠軍,二師兄不是也剛剛奪冠嘛,若是再過六年,二師兄還不知道會厲害成什麽樣呢。別理西門峰那家夥的酸話,他一輩子都休想趕上二師兄的一只手。話說回來,二師兄何必要在意別人的說三道四?大師兄用的是拳掌,二師兄用的是刀劍,本來就沒什麽好比的嘛。要是強迫大師兄拿着劍和二師兄打,他也多半會輸……一頭牛和一口豬為什麽要放在一起比呢?”
“……你是不是找死?”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在我心目中,大師兄和二師兄就是未來的天王和劍聖,究竟哪一個更強,任誰也說不準。說到底,逍遙派的武功眼下我們誰都還沒學到最高境界,二師兄何不沉下心來在谷裏好好修行,過個十年、二十年,再和大師兄一決高下呢?!到那時,你們一定都是名動天下的絕頂高手,可以在華山或者嵩山或者随便什麽山的絕頂,約個良辰吉日,論劍比試,讓天下英雄都來圍觀膜拜,那是何等豪邁!!二師兄又何必急于一時呢??”
荊棘的腳步再次停頓了。這次他沒有轉頭。
“我知道逍遙武學我還沒有學到家。不過再待下去也沒什麽意義。”從喉嚨裏灌進去的冷風仿佛撕扯着他的頸子,讓嗓音變得嘶啞難聽。“我永遠也成不了老頭子希望的那種人——也不想一輩子追着那家夥的背影。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東方未明一時愣住。他想了很多用來反駁的話,但總覺得每句都是蒼白無力。最後才忽然想起一事:“但是師叔……玄冥子,玄冥子可不是好人!那家夥滿口謊話、忘恩負義,而且還陰險狠毒!我曾親眼看到他用毒掌打死幾個天龍教教徒,那些人中毒之後,連個人樣都沒了。那種小人,就算對身邊的人也下得了狠手,二師兄你千萬別被他騙了——”
“我并非去投玄冥子,而是去見龍王。” 荊棘道,“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家夥,總該有什麽獨道之處。”
“可是……可是!”
東方未明第一次感到詞窮了。
他盯着那個追随過無數次的背影——單薄樸素的布衣,袖口還留着針線縫補的痕跡;赤褐色的短發在夕陽下罩上了一層燦金的光澤,像火焰般無所顧忌地飛揚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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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師兄絕非無情之人。但或許正因為有情——因為對師父,對大師兄,還有對那個不知他心意的曹姑娘,對他們割舍不下的情誼,反而造就了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的苦楚。
但是這種說不出口的難過,真的會因為一走了之便有所減少麽?難道遠離真正關懷自己、在意自己的人,躲到一個到處是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地方,便能漸漸療愈心中的傷口嗎?
他下定了決心。
“當年我剛剛入谷,教我第一場實戰的就是二師兄。這些年來,很多光靠嘴上說說搞不明白的東西,都是二師兄在切磋的時候一點一點教給我的。”東方未明的聲線一掃慣常的活潑輕浮,變得低沉鄭重起來。“二師兄——再和我比一場吧。”
“你皮癢了是吧。不被揍就不肯學?”荊棘哼了一聲,“回去找老頭子或者谷月軒。他們也能教你。”
東方未明輕身一躍,擋住了荊棘的去路。“我是在向少年英雄大會的冠軍發起挑戰。若是我贏了,二師兄就要跟我回谷。”
“……你說什麽?”荊棘危險地壓低眼簾。
“不敢賭嗎,二師兄?”東方未明嘴上這麽說,其實腿肚子都激動得哆嗦。好在林子裏天光昏暗,不至于洩了他的老底。“若說刀劍下的真章,師弟大概比不過英雄大會的冠軍,不過我最拿手的暗器和掌法,二師兄還沒全部見識過吧。”
荊棘哼了一聲。“你小子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也罷,就最後教你一回。”
“請二師兄賜教。”
話方一落音,東方未明的身影就消失了。靜谧的樹林裏,搖曳的樹影無聲地交疊;每一片陰影裏都藏着動手的先機。
暗,才是暗器的精髓。
荊棘也在那一瞬間調整好了呼吸。這種在複雜的環境中被人暗中偷襲的情形,近些年來他也算頗有經驗。但那些他追捕過的大盜山賊,論謀略論耍詐,恐怕沒一個比得上自己奸猾似鬼的小師弟。
破風之聲突然傳來。剎那間,鋪天蓋地的飛針、飛刀、飛蝗石、鐵蓮子等等乘風而來,瞄準了他雙手雙腳的要穴。
但在這一蓬暗器尚未到達目标之前,荊棘早已不在原處。他居然迎着暗器飛來的方向,縱身撲上,右手魔刀攔腰劈出,頃刻便将一株兩人合抱粗的大樹斬斷;左手一劍刺向樹倒後露出的人影。東方未明的身子如蟒蛇一般繞着後方的樹幹擰了一圈,佛劍剛好插入了擋在他面前的樹幹。在荊棘拔出劍身之前,他又甩手從左側發出幾道生死符。但荊棘右腕一挑,魔刀刀身微震,輕輕松松改變了暗器飛行的軌道——一排生死符全部釘在側面的樹枝上,融化成幾道水線。此時他左手也拔劍出來,攻向從側面竄出來的師弟。
荊棘這一劍,只刺中了一團飛散的枯枝樹葉;東方未明再次以金雁功倒仰逃出,同時以小李飛刀的手法射出一镖。離火玄冰镖“叮”地一聲撞在佛劍劍身,令荊棘也感覺虎口一麻。但再揮刀去追時,東方未明又找不見了。他在這種處處是遮擋的密林中,可以說如魚得水,随時能夠隐藏不見,又随處可以發起偷襲。盡管身上帶着的暗器數目是有限的,卻可不斷利用摘葉飛花給對手制造錯覺和障礙,令他們如驚弓之鳥一般一刻不得放松,直至露出破綻。
這種神出鬼沒的打架正是東方未明的風格。然而對付別人還好,對付二師兄就碰了個大釘子。只見荊棘毫不客氣地刀劍齊使,或砍或削,或劈或剁,不一會兒功夫便把礙事的林木修了個幹淨。随後大搖大擺地立在被自己硬生生開出來的一小片空地上,将兵刃往腳邊的泥地裏重重一插,仿佛完全不懼自己成為暗器的靶子。
“我煩了。是男人就給我滾出來。”
正捏着一小片生死符計算距離的東方未明無力地嘆了口氣——即便能以耍詐的手段取巧贏了,但只要二師兄心不服,結果都是無法令他回頭。要想令二師兄正視自己,必須正面擊敗這個幾乎從未勝過的對手。
一道藍影從樹冠中飛了出來,姿态曼妙無比,使得正是一套天山六陽掌。
荊棘雙手空空,竟然以一套最簡單明了的逍遙拳法應對。
這套入門拳法看似粗淺,卻也頗得逍遙武學靈動多變的玄妙;而在荊棘手底下使出,一招一式更帶了幾分剛猛沉郁的勢頭,剛柔并濟,威力不在六陽掌之下。況且他內力深厚,又暗懷怒火,拳勁也恍惚成了無形的兵刃,左劍右刀,出手之重,落招之準,竟是師弟生平從未在“切磋”中見識過的。
東方未明這下可親身體驗了一把“一力降十會”的苦。他催掌愈急,便愈為對手所趁;再多的手足配合、機巧變化,也擋不住二師兄實打實的一拳。好不容易右掌扣住二師兄的一只手腕,掌緣向他後頸切去,卻立刻被荊棘單手一抓,拖着臂膀掀翻了過來。他馬上變換身法,一面壓低重心躲閃一面足尖踢向二師兄的膝蓋。荊棘竟沉肩滑步,以右腿硬接了東方未明此招,手臂發力一送,便将小師弟猛然擲了出去。
東方未明被他這麽一扔,反而得了數息的喘息之機。他一面心底暗嘆二師兄實在是武功了得,不理解他別扭個什麽勁兒,一面絞盡腦汁計算着自己的取勝之道。如今內力、迅捷全都落了下風,若還想贏,便只有“出乎意料”一途。難就難在他們作為逍遙谷同門,對對方的習慣套路、招式斤兩全都清清楚楚。好在東方未明還有個壓箱底的秘密,連師父都不知道。
那是今年春天他做客毒龍教時,受藍教主之邀游覽無量山底部的劍湖宮,無意中發現洞中的一尊玉像附近的石壁上刻了一部秘籍。他如獲至寶,花了三天兩夜硬是背下了壁上的字跡——共有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沖、少澤六脈劍法。但這套劍法對內力的要求實在太高,東方未明回谷之後暗中領悟,卻發覺哪怕只使一路少商劍法都十分費力;目下,以他體內殘存的真氣,恐怕只要發出一道劍氣就足以将內力耗竭。
東方未明暗自思忖:機會只有一次。如果在一招之內無法擊倒二師兄,就再也沒有第二次機會。所以必須特別謹慎;先做些虛招以為鋪墊,然後在二師兄最意料不到的時候,使出這道無形的劍氣。
他再次向對手躍了過去,雙掌齊上,用的是一招“陽歌天鈞”。荊棘卻看也不看,當胸擂來一拳,被東方未明變掌為指、在臂上一拂,指力吐在肘彎之處,将拳勁散開。荊棘立即以勾拳搶上,拳風如刀風一般淩厲。東方未明卻欲進先退,還以逍遙迷蹤腿中的一招“龍騰江海”。荊棘見他拳、指、腿法等等變了又變,不禁大不以為然,口中道:“你小子總是這般貪多嚼不爛——”
東方未明笑道:“師弟不是一向如此。”說話間腿腳不停,又換了幾招腿法,但終究占不到什麽便宜。荊棘心道給他個教訓也好,忽然大喝一聲,一臂擋下東方未明的一腿,另一手聚力一線,向他的鼻梁的方位擊去。
間不容發之際,東方未明并不閃轉躲避,只是拼命向後仰頭,略微化解了些許拳勁;但這一拳仍是老重,砸得他眼冒金星、鼻子裏火辣辣的。但就在同一剎那,他真氣聚會到手太陰肺經,右手拇指全力發出一道“少商劍”,點向荊棘身前“璇玑穴”。
荊棘這一拳并沒有直接挨上東方未明的臉,而是隔空打出的;所以他萬沒有料到小師弟竟也會隔空“點穴”,而且手法還如此怪誕。他連忙放松左手擋在胸前,但東方未明那一指的指力竟如有實質的尖刃一般,在他掌中刺出血來;好在對手後勁不足,好比一柄鈍劍紮透了幾分皮肉便無法寸進,因此終究無法左右他的行動。
荊棘後跳一步,凝視掌心,驚訝非常。小師弟卻軟軟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東方未明醒來的時候,最強烈的感覺是臉上哪裏不對勁。他感覺一只眼睛腫了起來,鼻梁疼得好像斷了一樣,嘴角也破了一塊。一抹人中,果然摸了一手鼻血。
二師兄一定是嫉妒我生得英俊,打人專打臉。
他發現自己竟身處在洛陽城中,像乞丐一般挨着牆角躺着。他尋思到,二師兄不辭辛苦将他從郊外的樹林搬運到城裏,至少有兩個緣故:一來荒野裏夜間會有野獸或歹人出沒,城裏便要安全得多;二來夜間城門一閉,自己便怎樣也無法出去繼續找尋他的下落。
想到二師兄難得的仔細,東方未明心中不禁淺淺一暖,然而随後又是接連不斷的委屈翻湧上來。
六脈神劍有什麽用?精心計劃又有什麽用?再怎樣華麗的辭藻,巧妙的謀略,也比不上切切實實的武力。自己終歸就只是個醜角。就好比魯提轄三拳錘死的鎮關西,是武二郎醉後暴打的蔣門神;除了襯托那些真英雄的豪邁之外,什麽也證明不了。
若是以往的東方未明,想法定不會如此消極。但他連勸帶激,連隐藏許久的秘密招數都使出來了,終究沒能攔住二師兄出走,心下郁悶之極,滿肚子怨氣,難免自怨自艾起來。眼下他最想去酒館裏爛醉一場,卻又怕遇見多嘴多舌的老板娘,或者從武當回來的劍寒兄——見着他們,勢必要解釋臉上這些五顏六彩是如何得了的;但他既不想編謊又不想說實話,恨不得從此不見人才好。
東方未明呆呆地在牆根下面躺了許久,直到更夫的聲音隐約傳來。“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罷了,事情再糟糕,這一日也已經過去。反正二師兄走了已成定局,還有什麽更糟的呢。
東方未明這樣想着,踏進了那座暗巷盡頭孤零零的破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