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
“佛劍魔刀?”
傅劍寒從胳膊肘上擡起腦袋,目光在桌邊酒友的面上來回打轉。白發束冠的俊俏公子眼眸低垂,緊緊捏着虎口的酒杯。藍衣馬尾的少年俠客愁眉苦臉,才講了四個字便把餘下的話咽了下去,直憋得臉色通紅。
今日難得他們四人齊聚一堂,可氣氛卻繃緊得像弓弦一般,這酒還讓人怎麽喝。傅劍寒求助地望向對面的楊雲,看上去老成持重的男子只是觀戲一般地舉杯淺呷一口。
忽然,東方未明将酒碗狠狠一放,血氣湧上雙頰,仿佛下定了決心。
“任兄……我知道你不想聽,可是我就想當面對你再說一遍。都是我的不是。我混蛋,我沒義氣,我對不起朋友。”
“……東方兄,你還是沒能明白。”任劍南放下酒杯,緩緩搖頭。“錯不在你不講義氣,而在你太過義氣用事。維護同門,原也不算過錯。荊兄武功高強,我們幾個加起來也并非他對手,輸得口服心服。但江湖中一旦開了‘以力服人’的先河,便再也無法保持現下的平靜;若是誰的拳頭硬,誰的道理就強,那遇事也無需分出個是非黑白來,直接拔劍相鬥便是。如此不知要引發多少仇殺鬥毆,流血慘劇。”
他說着又将目光投向窗外,長嘆道:“鑄劍山莊損失的也并不止一對刀劍,而是……鑄劍山莊的聲名。先祖在江湖中頗有名望,然而傳到當下,已漸有式微之象。如今江湖傳聞逍遙谷兩名弟子大敗同輩中人,輕易奪走鑄劍山莊之物,如此下去,山莊的威勢顏面可以說蕩然無存;而莊內收藏的神兵利器,從此更易引起宵小之輩的觊觎。”
東方未明被他說得冷汗涔涔而下,“任兄,你還願意與我推心置腹說這些,我很感激。之前之事的确是我想得太淺了。而二師兄他——他——”
“……他根本什麽都沒想。”
“是啊。”東方未明苦笑道,“我二人的頑劣之舉,竟将鑄劍山莊置于這般不利的境地。此事千錯萬錯都在我。若任兄還肯信我,我定設法在三個月內,将佛劍魔刀歸還。”
“你打算怎麽做?”傅劍寒插話道。
“當然是跟二師兄,那個,講道理……”東方未明眼神飄忽地道。傅劍寒忽然一把抓住他握着酒碗的手,翻過來按在桌上。“指縫有鐵屑木灰,還有些煙火氣——這些時日,東方兄一直都在打鐵吧。你想以自己鑄的刀劍,去和荊兄交換佛劍魔刀?”
“……不,不行嗎?!”
傅劍寒放松手勁,嘆了口氣,“東方兄固然聰慧絕倫,精通各種技藝,然而佛劍魔刀畢竟是凝聚鑄劍山莊先輩一生心血造出的神兵,尋常人幾個月內的成就,怎可與之相提并論……”
東方未明不明白他為何偏要在此時拆臺,不由得怒目而視,“我自己雖然不行,但老胡可是打鐵的一把好手,二師兄原先用的太乙刀、太乙劍就是出自他手。如今又有從華山大會得的鑄劍譜,我二人齊心協力,未必造不出讓二師兄滿意的刀劍來。”
任劍南搖頭道:“東方兄,佛劍魔刀既成定局,便不必執着了。你若有心相助,倒不如幫我查查關于佛劍魔刀之事,你二師兄是何時、從何人口中得知的。我去查鑄劍山莊內部,究竟是何人走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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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未明一怔,道:“……我先前問過,他不肯告訴我。”
楊雲終于放下酒杯,道:“此事甚是有趣。。”另外三人馬上轉向他。只見楊雲以食指沾了些酒液,一橫一豎地在桌面上點劃起來。
“前情種種,我已聽說。鑄劍山莊在杭州,天劍門在洛陽,絕刀門在成都,再加上逍遙谷、武當派;而佛劍魔刀,是在樂山大佛重現人世的。這些地方遠近各不相同,若是從刀劍現身的同一時間傳出消息,那麽得到消息肯定也有先有後。但為何你們這些不同地方的人,會在近乎同一時間齊聚樂山大佛,争奪起來呢?”
“楊大哥說得極是。”東方未明道,“這點小弟其實也想過。只要其他門派晚來一步,任兄肯定早就帶着佛劍魔刀日夜兼程地趕回鑄劍山莊了;從樂山走水路到杭州,順風順水,速度奇快,想追也追不上。到底是誰放出的消息?計算又如何能這麽精确?不管是何人暗中布置,他的目的便是要幾大使用刀劍的門派、世家生了嫌隙,這樣,在對付外敵之時,便不肯出力互相援助。”
任劍南飲盡殘酒,微微抿唇,“也就是說,設計此事的人,要有大動作了。”
楊雲道:“最近一段時日,江湖本就不太平。天龍教正在蠢蠢欲動;聽說西北一帶的許多小幫派,已被他們吞并或收服。天山派雖極少介入江湖紛争,但這一次恐怕亦難以置身事外。若是天龍教一心想讓各派歸順,一場厮殺在所難免。”
傅劍寒忙道:“老楊,我可能幫上什麽?”
“暫且不必。若到了有事相求的一日,楊某自不會客氣。”
東方未明道:“天龍教麽……的确可疑,不過尚不可下定論。若是我們早一步認清敵人的面目,在他們驟然發難前便多了一分準備。任兄要回去調查鑄劍山莊。絕刀門太遠,二師兄又不知跑去哪裏試刀了;我打算留在本地,探探天劍門的口風。”
傅劍寒馬上道:“我去查武當派。”
說到武當,東方未明不由得尴尬起來,撓撓臉道:“多謝傅兄。最近我……的确不方便在武當出現。”
傅劍寒道:“傅某不過想為兄弟出一份力。絕刀門在蜀地,一來一回不知要耽擱多久。武當派較近些,況且勢大人多,查起來方便。老楊你怎麽說?”
“我還要去尋師妹,打算去一趟西域。不過途中若打聽到什麽,便寫信到洛陽的驿站。”
“好。那一個月後,我們三人在此地重聚。”
“不見不散。”
四人做了約定。東方未明覺得氣氛漸漸回暖起來;他先前識趣,知道道歉要鄭重其事,不可态度輕狂引人不快;如今見任劍南消了些火氣,頓時心下一定,拘束也沒了。幾碗黃湯下肚,任劍南剛要告辭,他便從背後一把撲住,說是痛哭流涕更像撒潑甩賴。“任兄,劍南,你若是還生我的氣,打我罵我都好……不要走……不要不理我……”
任劍南無奈道:“……東方兄戲文看多了。”
楊雲笑道:“這演得又是哪一出?西廂記?牡丹亭?”
東方未明一本正經地道:“是鳳求凰。”結果被任劍南像揭膏藥一般從衣服下擺上硬撕下來,撣了撣綢衫上的皺褶。
傅劍寒笑嘻嘻地望着他們鬧騰,将桌上剩下的小半壇酒一飲而盡。
有件事,他在這些交情最鐵的兄弟面前,也不曾提起過。
那是今年年初,他到逍遙谷拜年時的事。那日逍遙谷十分熱鬧,忘憂七賢都到齊了,除此之外,還跟來了好幾位眼熟的美貌姑娘,各懷風韻,如鮮花嫩柳,好不惹眼。東方未明混在一群莺莺燕燕之中,起先頗為得意,沒多久便吃了苦頭,被神醫家的醫仙少女強灌下一枚不知什麽丹藥,連聲叫痛,滿地打滾。
他正考慮是否該出手相救,一位身着紫色絹綢的姑娘走到他身畔,道了個萬福:“傅大俠。”
傅劍寒趕緊禮貌回禮,“哦,是趙姑娘。你好。”
趙雅兒含情脈脈地凝視着他,看得傅劍寒有些不自在。好在她只是寒暄幾句,态度十分客氣。傅劍寒有一句沒一句地答話,視線不由自主地頻頻投往東方未明那處。忽然感覺袖子被人拉了拉。
只見趙雅兒掩口笑道:“傅大俠,能不能随我來,雅兒有點話想對你說?”
東方未明眼皮突突地跳,猛從地上蹦噠起來,“什麽話不能讓我聽見啊……”話一脫口便被湘雲拉走了,“呆瓜,人家有女兒家的話要講哩。”
東方未明心裏七上八下,雖然信得過劍寒,可雅兒是個弱質纖纖的美貌女子,總歸……總歸……總歸什麽,他自己也說不好。傅劍寒臨走前看了他一眼,目光大有深意。
然而當傅劍寒跟着雅兒轉到忘憂谷一處偏僻的所在,卻見另一名白衣女子早就等候在那裏。“風……風姑娘?原來是你要見傅某?”
“正是。”
趙雅兒的眼珠轉了轉,松開他的袖子退到一邊。
“……我之前打聽到了一些事,只是一直不便對大哥說出口。”風吹雪背倚翠竹,雙手抱在胸前。 “東方大哥的父母,可能是魔教的人。”
“魔教……姑娘是指,天龍教?”
“不錯。當年我在天意城,曾奉命潛入河洛大俠江天雄家中,做他家的護院。我曾無意中聽到江大俠對天劍門門主說起,他在五十大壽的壽宴上,曾見到一名很像故人的少年人,武當卓掌門好像也認出來了……後來我多方打聽,才拼湊出一些事。東方大哥的父親曾是武當弟子,奉師門之命調查當時如日中天的天龍教,卻被教中妖女所惑,最後背叛師門,投靠魔教。在後來的正邪大戰中,他的父母殺死了許多正道武林的子弟,最後也力竭戰死。”風吹雪款款道來,難掩語中擔憂。“我擔心,有人要利用這件事來對付大哥。求傅少俠替我助他。”
“此事東方兄自己尚且一無所知麽?”
“正是。但以大哥的才智,我恐怕瞞不了他多久。何況……幕後的那些人,早晚會有動作。”
傅劍寒當時雖然一口應下,但仔細想來,有些事即便知道了也無從着手。雖然東方兄的身世有了眉目,卻不知對方會用什麽手段布下陷阱。若是以他的身世做文章,離間東方未明和師門的關系——相信無瑕子前輩和兩位師兄都絕不會輕易入彀。若是讓武林中人從此敵視于他——當年之戰,東方兄還是襁褓中的嬰兒,若因此遷怒,說什麽父債子償,也太不合情理;大不了,和那些易受挑撥的人不相往來,帶着東方兄仗劍行俠,四處散心也便是了。
可他隐隐覺得,事情并不會如此簡單地解決。
此後的幾個月,江湖中并不見興什麽風浪。倒是東方未明四處東奔西走,惹事生非,名氣越來越響:他在青城派選定掌門人的比武大會上戳穿了魔教的陰謀,協助打退天龍教護法之一摩呼羅迦;又莫名其妙地大鬧武當壽宴,與武當派棄徒古實一同逃之夭夭;還曾深入苗疆,插手了百草門與毒龍教的争端。這些事端在武林同道中褒貶不一,但大多數人口中,東方未明也算是年輕一輩中頗有作為的小子——雖然武功不及他兩個師兄出色,腦筋卻活絡得緊,還有一副抱打不平的熱心腸。
只有傅劍寒知道,自打東方未明從武當壽宴回來,便常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然而他自己還不覺得。問他,他只會立即換上一幅笑臉,将這些經歷的內情在好友面前細細交代一番;三句話裏倒有兩句是在添油加醋、插科打诨,往往一些普通的小事也能被他說得驚險刺激,妙趣橫生。傅劍寒被他逗得開懷大笑之餘,偶爾也會生出一點奇怪的心思:莫非,未明兄把我也當姑娘哄了麽?
他察覺東方未明對待親近的人,最大的毛病便是報喜不報憂。但凡自己喜悅的、欣賞的、快活的,都變着法兒說給人聽;而他自己內心深處所擔憂的、憎惡的、恐懼的,卻幾乎一概不提。
傅劍寒認為人活一世,最好還是喜怒哀樂各有所占,笑亦暢懷哭亦暢懷,沒有必要藏着掖着;像未明兄這般……只怕會走了“慧極必傷”的老路。但他實在不像東方未明那般能說會道,更不會哄人——只會灌酒、比劍。
酒和劍是不會騙人的。
而在微醺的酒氣和淩厲的劍風中,終有一日,他能找到未明兄不願提起的那些真心。
“……我觀劍寒兄這套劍法氣勢恢宏,有霸王之勢,不如就叫霸王劍法罷!”
林間的濃蔭之下,寶劍相擊的交鳴聲咄咄不斷地傳來。百十餘招下去,二人都面紅耳赤,出了一身熱汗。東方未明的大笑震得仿佛頭頂上的葉子都在刷刷抖動。
“橫空出世、破釜沉舟、還軍灞上、四面楚歌……那這一招,這最後一招,叫什麽?”
“此招便是當年華山落雁峰上,兩位頂尖高手争奪天下第一的名號時使出的罷!今日敗在此招之下,小俠我也不得不服。”藍衣少年裝模作樣地把濕淋淋的一把頭發往額頭後面捋了捋。“嗯,烏江橫渡?不,太不吉利了。幹脆就叫——”
……霸王別姬。
傅劍寒猛地從夢中驚醒。他的四肢攤開,随意地仰躺在柔軟冰涼的泥土上——這可當真是以天為被以地為席了。寒涼的秋意一點點吞噬了身軀,只剩下在丹田氣海中靜靜流淌的一團火。
鼻尖裏鑽進了草木露水的氣味——還有一股更熟悉的,鐵鏽的味道。
他把握劍的右手舉到面前,五指伸開。粘稠的污漬像嘲笑他似的順着掌骨往下流淌,最後滲入衣袖,被鮮紅的布料飽飽地吸食了進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