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九、
那個人早就死了。
東方未明是親眼看着他咽氣的。一劍刺穿胸口,之後屍體又在船艙裏擱了好幾天,靠岸的時候隐約都散着些異味……再怎麽厲害的龜息功,也做不到這種程度。
所以說,肯定不是那個人。但又至少是知情之人,與“絕戶枭”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東方未明正想着,腦袋後面被人“梆”地敲了一下。“你小子發什麽呆呢?”
他撓撓頭,勉強露出一個苦笑,“那個……二師兄,這人好像死得很慘……我就是覺得有點,瘆的慌。”
“啐,膽小鬼。”荊棘道,“死人有什麽好怕的。上去和華山派的人說一聲就得了。”
東方未明無奈點頭,師兄弟二人又開始埋頭登山。越往前走,道路便越發狹窄陡峭,不管輕功如何,都必須手腳并用方能往上攀爬;四面峰高千仞、壁如刀削,實在是秀奇險峻,無以倫比。
“二師兄你知道嗎,來之前大師兄和我說過,有句古話叫‘自古華山一條道’;也就是說華山因為太險,到處都是懸崖絕壁,所以自古以來登山可走的路只有一條。”東方未明一邊喘着粗氣一邊道,“所以說,我們現在走的這條道,就是上下山唯一的必經之路。之前見到的華山弟子,以及在我們之前上山的參賽之人,肯定都是走過的。你猜,他們有沒有看見方才那個人頭呢?”
“……看不看見都一樣。反正又不能背着它上山。”荊棘皺了皺眉。
“其他門派的弟子我不清楚,但我想,方才希夷祠中的兩個華山弟子,假如他們下山時就看見了那個,肯定至少會派一人趕回去通知曹掌門才對;不應該像我們方才看到的那麽悠閑——”
“為什麽?”
“因為我懷疑那個頭的主人,是華山派的高鴻飛。”
“‘蒼松劍客’高鴻飛?好像在這一輩的華山弟子中還小有名氣。”荊棘腳下也不禁停頓了一瞬,“你确定是他?”
“他下巴上那顆痣,我瞧着眼熟。”東方未明用手指摸了摸下颌。“從山下那兩個華山弟子的表現來看,他們還不知道同門被殺了。所以說,在他們下山的時候,那顆頭還沒有被放在那裏。”
“那又如何?”
“所以我們只要詢問在我們之前上山的幾個人,就可以推斷出人頭出現在那裏,究竟是什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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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不感興趣地哼了一聲,“你要管這事就管吧,反正你很閑。”
“對……我很閑……”東方未明臉又垮了下來。
這一路實在漫長。師兄弟二人繞過回心石,經百尺峽、天梯、蒼龍嶺等等險要之處,最後方才到達華山派師徒日常居住的玉女峰。從中峰回首遠眺,之前走過的山道蜿蜒曲折,氣魄雄壯,當真有如一條盤龍的背脊,令人心中氣血沸騰不已。
“蒼龍嶺,實在名不虛傳……”東方未明爬得雙腿發軟,喘氣道,“又陡又滑,兩邊都是萬丈絕壑,就像在刀刃上走一樣。真擔心一陣山風就能把人給吹下去。” 說着他眼珠一轉,道:“原來他們平日上上下下走得都是這種路,我可要對華山派刮目相看了。二師兄,你說曹姑娘連華山道都常走;怎麽在逍遙谷那種小地方還會差點摔一跤呢?”
荊棘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就你話多!”
東方未明吐了吐舌頭,心想幸虧山路太窄,連二師兄都無法轉身回來抽他。
荊棘和東方未明這樣有武功根底的人,登山的速度已比常人快了兩三倍,仍花了個把時辰,到達時渾身出汗,肌肉酸痛不已。負責接引的華山弟子将他們引到客房。因為次日便是大會的第一天,荊棘草草用了些飯便把自己關在房裏調整內息,養精蓄銳。
東方未明其實也不想出去——見到認識的狐朋狗友,還得對每個人解釋自己不是來參賽、只是來湊熱鬧的,簡直丢不起這個臉。
但不出去又不行,他還有比面子更重要的事情要考慮。
他蹑手蹑腳地走出屋外,先觀察了一下住的地方。華山派蓋的這幾進院子,依山為屋,層樓疊起,又有茂林修竹,四周山色如畫,端得是個清靜所在。他餘光忽然瞅見院子裏走來個熟人,當即歡天喜地挪了過去,小聲喚道:“任兄?任兄!”
華衣白發的少年轉過身來,露出了驚喜的笑意。“東方兄?!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東方未明不待他發問,搶先滔滔不絕地道:“任兄我跟你說我不是來參賽的我們逍遙谷的代表是二師兄我只是跟着他來湊湊熱鬧順便見一見大家……”
任劍南撫着腰間的白晶劍鞘,笑道:“貴派來參賽的是荊兄?哎呀,又要讓東方兄再看一次洛陽白馬寺的笑話了。”
東方未明聽出任劍南為了不讓他尴尬,故意提起自己曾在白馬寺敗于荊棘手中的舊事來說,頓感任兄實在是太體貼、太仗義了。他感動得眼眶一熱,又聽任劍南繼續道:“在下還不是被家父逼來的。雖不忍心令他老人家失望,可文試除了音律詩樂,小弟幾乎一無所長;武試更是毫無把握。哎,早知道就聽爹的話,好好練習武功了……”
東方未明趕緊寬慰他道:“我見過任兄出手;任兄家學淵源,功底紮實,絕非一般人可及。劍南兄要對自己有信心才是!”
“多謝未明兄鼓勵。”任劍南從善如流地笑了。
兩人正在說話,忽聽背後一聲招呼:“這不是東方兄麽!來得好遲——”
東方未明轉過身去,就見那位玉樹臨風的金風陸郎走了過來,一把勾住他的肩。“山上無聊得很。倒是山下的華陰縣地方雖小,五髒俱全,據說還有個名聲響亮的歌舞坊,能看到胡姬跳舞——若是比試結束得早,兄弟可有興趣與少臨同去逛逛?”
東方未明斜眼道:“陸兄是要參加武試的人。可別操勞太過,閃到腰可如何是好。”
陸少臨笑道:“我真是不明白,江湖中人就是喜歡沒事搭個臺子,你打我我打你,究竟有什麽意思?若是好兄弟,打得灰頭土臉、傷了和氣,還不如一起喝酒聽曲逛窯子。若是仇人,這比武又講究點到為止,不能打死打殘,還不如直接上門尋仇來得痛快。”
“陸兄此言差矣。”一名衣衫褴褛、雙眼卻極有精神的少年乞丐捧着書本鑽了出來,“比武嘛,講究的是一個互相印證,以武論交;就好比文人吟詩作對,尋着知音一般,我輩也只能從拳腳刀劍中看出一個人的品性,結交知己朋友了。” 說着轉向東方未明,笑道:“兄弟,你也來啦。”
東方未明搔搔頭發,把自己不是來參賽的事又解釋一通。乞丐露出一個狡黠的微笑,道:“那有什麽關系!小乞兒還不是聽說少年英雄大會有華山派管飯,所以提早十日便到了。這幾天日日吃得飽睡得好,神仙也沒這麽逍遙快活。”
“蕭兄,你們丐幫之人一定巴不得年年都開一次大會吧——”
“東方兄深得我心——不過還不夠。不是年年,而是日日有會啊——”
四人同時放聲大笑起來。東方未明覺得鼻子酸溜溜的;明知道他連參加大會的資格都沒有,這幾個朋友卻無一露出了丁點鄙夷取笑的意思,反倒紛紛為他開解;原本凄涼的心境,好像被泡進了一杯熱茶中,霎時變得暖呼呼的。
但此時他心中卻蹦出一個不合時宜的疑問:這三位好兄弟中,會不會已經有人被天意城殺手替換了呢?
任劍南、陸少臨、蕭遙,三人雖然年輕,但其實每一個都是聰明機警、久歷江湖的少俠,想要偷襲他們再假扮其人,絕非易事。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想到此處,東方未明咳了兩聲,故意壓低聲音對陸少臨道:“陸兄,上上個月我寄去的那本畫冊,你覺得如何?可還新鮮?”
陸少臨大笑道:“東方兄記岔了罷。你上次寄來的是一本棋譜。當然小弟也十分喜歡,正想找你道謝。”
這個應該沒問題。東方未明和他們聊了點別的,過了一會兒又道:“蕭兄,你上次教我的回鍋肉的做法,我當時不曾及時将菜譜記下,覺得十分可惜。蕭兄跟我再說一遍可好?”
“呃……小乞兒說的是東坡肉,不是回鍋肉吧?” 蕭遙嘆氣道,“遭了,一說到肉,小乞兒便覺得腹中饞蟲又活了些……這山上雖飯菜不愁,可惜葷腥極少。所以這兩日在下常在林中走動,想着若是能捕到松雞,還想請東方兄幫忙做一道叫花雞,不知東方兄意下如何?”
“可以可以……”東方未明滿口答應,最後轉向任劍南道:“之前來信,聽說任兄在學一首十分艱澀的古曲,不知進度如何?待比試結束之後,任兄若得了空,可否讓兄弟一聽雅奏?”
任劍南聽他說到琴,頓時眼放光華,雙頰微微泛紅,道:“豈敢推辭。在下學的是一曲‘碣石調幽蘭’。相傳孔子過隐谷之中,見芗蘭獨茂,喟然嘆曰‘夫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衆草為伍,譬猶賢者不逢時,與鄙夫為倫也。’故為之做《幽蘭》,以感嘆蘭草卓爾不群的品格。在下彈得不好,許多未解之處,還打算有空去一趟忘憂谷,向……向那位前輩請教。”
東方未明心道,那天意城殺手外表裝得再像,任兄的癡性和琴技卻是無論如何學不來的,頓時大感放心。他與三人又說笑了幾句,見日光漸漸西斜,方問道:“任兄,可曾見到傅兄?”
“見是見到了,他也是今日才到。” 任劍南道,“可方才打了個招呼就往南峰去了,說是要看長空棧道。我勸他說明日就要比試,不如稍作休息,他卻不肯聽,說和什麽人約好了——”
“……那我去找他罷。反正明日我也沒什麽事。”
東方未明找華山弟子問明了方向,當即往南峰出發。路上又遇到燕宇、關偉、齊麗、夏侯非、西門峰等等人,他還是故技重施,每人寒暄幾句,不着痕跡地問上幾個問題。可惜這幾人或是不夠熟悉,平日的信件往來也不算多,一時無法确認真僞;或是像燕兄那般壓根不說話,僅僅點頭致意而已。東方未明頭疼地想,或許假扮燕兄是最容易的了——所謂言多必失,那燕兄就是滴水不漏啊。看來要試探這幾位,還得想些別的主意。
尴尬的是,沒過多久他又撞見兩位武當派的高徒。兩人見到他立即都露出一副警惕的表情,連古實這樣的老實人都擺好了太極拳的架勢。
東方未明硬着頭皮上去作了個揖,“方兄古兄,上次……得罪了。”
“東方未明!你和想要謀害我師父的刺客勾結,究竟是什麽意思?”方雲華厲聲喝道。
“不不不,方兄誤會了,絕非勾結。在下對武當派上下,一向是十分尊敬佩服的。” 東方未明連聲道歉,解釋道:“此事說來話長……在下在洛陽時,曾幫着史捕頭查幾件命案;後來便追查到一個叫做‘天意城’的殺手組織。這個組織十分龐大,行事隐秘,很難找到突破口。所以我和史捕頭商量後,覺得只有抓住活口,從他們口中拷問出線索、順藤摸瓜,方能将這群惡徒全部繩之以法。當時行刺卓掌門的那個小賊,就是在下跟蹤好些時日、懷疑是天意城殺手的一名兇嫌。所以在下十分想要将他生擒,一時情急,便冒犯了卓掌門。”
方雲華的眼中精光劃過,但很快做出一副凝重的表情,哼聲不語。古實倒是收起架勢,抱拳回禮道:“原來……還有這麽複雜的內情。我錯怪東方兄了,真是不好意思。”
方雲華道:“等等,那名行刺我師父未遂的奸賊,眼下究竟如何了?”
東方未明拍腿道:“此人還沒到衙門,便服毒自盡了。在下只得将他在林中掩埋。哎,好不容易得來的線索,還是斷了——”
方雲華長舒了一口氣,“嗯。此人怙惡不悛,該有此報。”
東方未明道:“哎,自從得罪了方兄古兄,小弟日夜寝食難安,幾次想提筆寫信解釋緣由,卻終究覺得不夠誠懇……這次能當面向二位致歉,方遂夙願。不知今後二位是否還能視在下為友?”這話說完,連他自己都覺得肉麻得緊,于是低頭看地,掩飾嘴角的抽動。
古實道:“不敢當。東方兄那個……人品正直,師父上次還說,要我多結交東方兄這樣的好友。”
方雲華也道:“過去的事,東方兄就不必放在心上了。東方兄這次是代表逍遙谷出賽的麽?”
“不是不是。”東方未明連忙擺手,“我師兄荊棘才是逍遙谷的代表。但小弟一來想見識少林武當等名門正派的精妙武功,二來心中記挂各位朋友,方才跟從我師兄來西岳一游。方兄可是貴派的代表麽?”
方雲華斜了一眼古實,目光不善,對待東方未明倒是愈發和顏悅色了。他解釋了一下武當派分為兩派之事,原來他和古實二人分別代表全真道和正一道,都是來參加大會的。與二人告別後,東方未明心裏頗為不忿,心想還能有這種招數?早知道我們逍遙谷也分為兩派好了,以大師兄為代表的以德服人派和以二師兄為代表以武止戈派,這樣我就也能跟從大師兄那一脈參賽了!!
東方未明想着回去就跟師父提一提這件事。雖然本門只有四五個人,但輸人不輸陣,咱們就偏要劃分成兩派,甚至三派,讓人産生一種逍遙谷包羅萬象、海納百川的感覺——他正在心中打着小九九,身邊突然傳來一個親切又溫和的聲音。
“東方兄。小弟這廂有禮了。”
“……江賢弟。”
他趕緊擠出一個笑臉,抱拳問候。
“許久不見了,小弟對東方兄甚是想念。” 比東方未明矮了一個頭的少年微笑着道。“然而比試就是比試,英雄大會講究的是各憑本事,若是有幸與東方兄對上,可不要放水啊。”
“勞煩賢弟挂念,在下愧不敢當。其實愚兄這次不是來參賽的,我派的代表是在下的二師兄荊棘……在下只好先預祝江賢弟在比試中大展拳腳,取得佳績。”
江瑜眼中的憾意一閃即逝,“原來如此,着實可惜。小弟可是很期待有朝一日能與東方大哥一決高下——”
東方未明心底一直覺得奇怪,其實江瑜和任劍南一樣是世家弟子,仿佛帶着一股天生的貴氣,平日待人接物的禮數也都挑不出半點差錯;但任兄就讓人觀之可親——有時太可親了還忍不住欺負一小下——而江瑜卻給他截然相反的感覺,恨不得離得越遠越好。他勉強繼續扯着笑臉,道:“多謝賢弟擡愛。或許将來有空的時候,我二人可以另外約個時間地點,切磋切磋,點到為止。”
“如此甚好。小弟十分盼望這一天。”
與此人分別後,東方未明又費了一番功夫,總算攀上南峰,繞到東側山腰。從朝元洞出來,像猿猴一樣垂直爬下數丈,方才見到真正名滿天下的“華山第一天險”——親眼見到長空棧道的險峻,任何言語顯得蒼白失色。棧道上有懸崖,下臨深淵,山壁上釘着鐵索和石樁,樁上鋪設三四根踏板,寬不盈尺,人在上面只能面壁貼腹、橫着挪動,若是直走,幾乎要有一半身子懸在外面。就在這種地方,偏有一襲紅影背倚絕壁,立在棧道正中,好像垂懸的山岩上燒起了一團火。
東方未明見他站的地方太險,都不太敢出聲驚動,就攀着岩壁上的凹處、伸頭往那兒瞧。傅劍寒倒好像感應到什麽,一扭頭看見了他,興奮地招手。
“未明兄!你果然到了!!來來,此處風光絕好——”
“先問你件事——答對了我就過去。” 東方未明道,“今年你新創的幾招劍法,取了什麽名字?”
“橫空出世、破釜沉舟、流血漂橹。” 傅劍寒脫口而出道。“未明兄怎麽了?”
“嗯。流血漂橹……感覺不太好聽。還是改成‘四面楚歌’吧。” 東方未明喃喃自語,手臂挽住鐵鏈,足尖交替踏着山岩上踏腳的石坑、幾步踩上了棧道。傅劍寒伸出一只手去拉他。兩人并肩靠在山壁之上,面向天外,如履長空——雖是一番驚心動魄,卻也正是因為這種驚險刺激,令人寵辱偕忘,心胸曠達了許多。
“在這兒喝酒,連滋味都和平常不同了”傅劍寒笑着舉起酒葫蘆,美美地品上一口,“武功再高的人,掉下去肯定也成了一灘肉泥。不知道百年前的華山派風老前輩、令狐大俠,是否也在這條棧道上喝過酒呢?”
“在這兒喝酒反而更危險吧。”東方未明道,“不過若是你欣賞的大俠和你一個性子,想必越危險就覺得越好玩。”
“啊——”傅劍寒贊同地嘆了一聲,“難怪未明兄時常讓傅某感覺十分危險——”
東方未明想做出一副惱怒的樣子,卻還是忍不住地笑,“不錯,我方才的确在想,若是從這裏把你踢下去,想必神不知鬼不覺,連屍首都找不到。”
“所以說不愧是未明兄啊。”傅劍寒抓着他的手掌,放到自己胸口,“你聽,我心跳得好快。”
東方未明又被他噎了一下,不止是臉,半邊身子都紅了。但他迅速壓下內心這股波動,擺出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慢騰騰地側過臉。
“我不是來參加比試的。出門之前輸給了二師兄。”
“哎呀,可惜。” 傅劍寒嘴上這麽說,但東方未明感覺不到他當真有多少遺憾的意思,“未明兄什麽時候想過兩招,随時都可以來找我。”
“我又不是為了打架才來的……” 東方未明嘟哝道,開始從頭說起:自己從風吹雪那裏聽說了天意城的行動,跟二師兄上山的時候又看到了一具首級,而且此人很可能便是先前與他們有過一番糾葛的華山派高鴻飛。傅劍寒聽得神情也嚴肅起來。“難怪未明兄要問我劍招的事……也就是說,這個殺手可能假扮成任何人?”
東方未明掰着手指開始計算:“現在只能用排除的法子,一個一個調查咱們認識的人。二師兄是和我一路過來的,肯定沒問題;我現在有九成把握,任兄、金風镖局的陸兄和丐幫的蕭兄也都是本人。武當派的方兄和古兄,他們兩人一起行動,況且還記得雪妹刺殺卓人清的事,也不像假的……”
傅劍寒眨眨眼道:“那我呢?”
“一般人哪兒學得成你這種人精。”東方未明頭也不擡地道,“麻煩的是女孩子那邊……只能拜托小師妹想想辦法了。對了,你上山的時候,還有沒有遇見別的什麽人?在山道邊的石雕附近,可發現什麽異常?”
“沒有見着人啊。我覺得那些雕像挺有趣的,還特地每一尊都看了看,若是有人頭,早該發現了。”
“那是什麽時候?”
“傅某是寅時從華陰縣出發的。經過雕像,可能是卯時左右吧……”
“也就是說,那個人頭是今日有人在卯時之後、我和二師兄經過之前擺上去的。我們進山大約是巳時。可是從玉女峰到山道的雕像附近,連我和二師兄都爬了兩個半時辰——假設有人在玉女峰殺了高鴻飛,把他的人頭特地擺放到此處,還剛好避過了你、我二人的注意。當真有人能做到麽?”
“從卯時到巳時……如果是華山派的人,他們熟悉道路,可能是夠的吧?”
“不,不對,不是卯時。”東方未明目光炯炯,伸出一根手指在虛空中比劃。“既然你我上山時都沒有遇見別人,而自古華山道又只有一條,也就是說,此人必須等你爬到中峰,或者北峰——那時至少是辰時了——自己下山時方能不被你注意到。而他到達半山腰時又不能被我和二師兄撞見,也就是說,留給他的時間只有從辰時到巳時的一個時辰。太緊了,大概沒人能做到。”
傅劍寒沉思少頃,又道:“在人頭上刻字……莫非絕戶枭還活着?”
“不可能。當初你可是親手把他幹掉的。一劍穿心,這種死法極難造假。而且屍體我也反複确認過。” 東方未明道,“所以唯一的可能是,當初我們坐的那艘船上,還有一個隐藏的天意城殺手,他把發生過的一切消息都帶了出去……其實我當初便有過這種猜測,船上的水手……甚至船老大中,或許還有他們的人。你可還記得那條魚?”
“魚?什麽魚?”
“水手老鄭和孫員外一家死的那日,我們吃的那條。那條魚很大,是在甲板上宰殺切塊的,所以當日船上到處都是血腥味兒……也因為這個,我們就坐在孫員外死去的那間屋子隔壁,卻一直沒發覺異常。如今想來,這是不是太巧合了?沐天不想讓孫員外等人的屍首太早被發現,大概是為了模糊死亡的時辰,讓調查起來更加困難。”
“所以你推斷,除了青城派的兩人,船員之中還有人在配合絕戶枭殺人的行動。”
“我只是瞎猜猜。這人藏得很深,一般絕不自己出手,僅僅在暗中襄助……但如果天意城真的還有人在船員裏,為何到了最後關頭還不幫着沐天一起對付我們——啊!” 東方未明一拍大腿,自己想通了,“因為那時候我用了悲酥清蘭!”
傅劍寒也恍然大悟,點頭道:“不錯。那人的內功大約遠遜于絕戶枭,還沒撐到吃藥就倒下了。看來我們能夠慘勝,多虧了未明兄的周密計劃——”
“如果計劃當真周密的話我們就不會被打得那麽慘了。”東方未明毫不留情地翻了個白眼,“目前的麻煩是,假設真有那麽一個隐藏的殺手,知曉船上發生過的所有事,他應該很清楚絕戶枭已經死了;卻還刻意模仿他。是為了什麽?假設我看到的那個人頭的确是高鴻飛,是不是暗示着也有人知道高鴻飛委托天意城殺害他師弟的內情??也就是說,此人當時既在船上,又清楚梁廣發的命案,現下還到了華山——” 他挑了挑眉毛,“同時滿足這三個條件的人,除了你跟我,還能有誰?”
傅劍寒忍俊不禁道:“東方兄是懷疑傅某呢——還是懷疑自己?”
東方未明頭疼得拍了拍前額,“我知道肯定不是我幹的——所以就是你,準沒錯。”
傅劍寒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好不容易收了笑意,拍了拍東方未明的腿道:“你還忘了一個人。”
“誰?”
“天意城主。”
東方未長籲了口氣,“怎麽可能忘。每一個殺手所知道的情報,肯定都是要上報城主的。只有城主才知道所有的事,并且規劃計算好每個人扮演的角色。”
“未明兄的意思是,是天意城主安排好了這一切?”
“對。”東方未明道,“他知道絕戶枭之死與我有關,高鴻飛的命案也與我有關。他這是在挑釁老子。”
傅劍寒覺得很有意思。未明兄的确是個有很多張臉的人;他在江湖女俠和不太熟的人面前是一副溫厚有禮的模樣,時不時還抛出兩句詩文,顯得風流儒雅;在熟悉的朋友面前又是一副嘴臉,自稱“老子”“你爺爺”等,俚語粗話也學了一堆。但傅劍寒倒不認為這樣就是虛僞,兩面派。他這兄弟天生就是八面玲珑,離得遠的人每個都只能看到眼前的一面——只有對着信任的人,他才肯湊在身邊像陀螺一樣打轉,把其他的面也暴露出來。
“……挑釁?”
“正是。我早有一種感覺……無論是栽贓嫁禍到你身上,還是雪妹說的不殺姓東方之人的事,背後都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推動……就像和一個看不見的對手下盲棋一樣。他以天意城的殺手為棋子,布好了局,讓我不但自己無法從局中跳出,還把周圍的人也給拖下去。”
傅劍寒偏頭看着他道:“那未明兄是如何想的?”
“……和你一樣。”東方未明也扭頭與他對視,“越危險就越好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