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八、
經過對付天意城殺手的并肩一戰,風吹雪總算對東方未明徹底放下心防;東方未明将她暫時安置在忘憂谷,二人又結拜為義兄妹。起初風吹雪仍然擔心會牽累谷中的幾位前輩,想等到傷好些便輾轉走水路去東瀛,卻意外獲知仙音前輩是她母親的同門師姐,頓時大感親近。東方未明也勸說道,忘憂谷附近布下了陣法,常人很難尋到此地,多住些時日也是無妨。此後一段時日,天意城看似毫無動靜。
眼看要到年底,少年英雄大會的日程也越來越近了。東方未明卻愈發愁得慌——雖然當初喝高的時候誇下海口,要和劍寒兄棧道相見,可橫在他和華山之間還有座堪比五岳的障礙——那就是二師兄。再怎麽想,他也不可能越過二師兄參加大會。
不是因為二師兄比他習武的時間長,也不是因為他在江湖中名聲響、輩分高。而是因為,二師兄是個天才。
這種天才和他、和劍寒兄都不一樣。東方未明本來自我感覺天分也是蠻高的:那些佶屈聱牙的拳經劍訣,他讀個三五遍便能記誦;逍遙派最上乘的心法掌法,聽師父講解一兩次便能上手;光是看看月亮,都能悟出月有陰晴圓缺、刀有虛實融會的道理。然而對于二師兄來說,用刀用劍的技巧,臨敵的策略,統統都是不需要用腦子去記去想的。他的四肢百骸似乎早與慣用的刀劍融為一體——就像鴻雁天生會翺翔、虎豹天生會撲食一般,憑借身體的本能去觀察,判斷,戰鬥中總能做出最恰到好處的動作。師父常說習武之人積年累月可鍛煉出一種“直覺”,交手時先一手察覺危險,或早一步壓制對手,東方未明覺得二師兄就是這種直覺極強的人;他招式中的力量雖純粹而猛烈,卻一分一毫都不會浪費。這種狂熱的爆發力和精準的控制力,在一人身上不可思議地共存着。
以上種種,都是東方未明入谷這兩三年,在二師兄殺氣騰騰的“切磋砥砺”中,反複切身體會到的。
這日,東方未明一大早便被拖到了演武場中央。大師兄立在場邊,站姿肅然,代替師父把華山大會的規矩又宣講了一編。
“二十四年前,以武當丶少林及華山為首的幾個大門派,為了提攜後進,發揚各派武學,在武當舉辦了‘少年英雄會’。當時由各派推舉一位未滿二十歲之弟子參加比試,相互切磋,以求精進,在當時獲得了不少好評。六年後,少林再度舉辦,參與之門派顯着增加。此後每六年舉辦一次‘少年英雄會’便成為武林裏的一個傳統,各門派無不派出精銳子弟參賽,為自己争光。今年又輪到華山舉辦,想必有更多門派參賽,絕對又将是一場精彩的龍争虎鬥。” 說完他轉向場中的兩人,“阿棘,未明,我相信今年無論你們中哪一個去參賽,都定然會大綻光彩,替逍遙谷揚名。”
“聽說你最近本事長進了。”荊棘左手持劍、右手握刀,目光如炬,“聽好了,這一次,我可不會放水。”
“不二師兄你用不着這麽看重我——馬馬虎虎就行——”
東方未明也取了長劍在手,嗓子裏有點黏;為了參加少年英雄會,他想還是以劍法作為代表逍遙派的功夫為佳,所以前一陣子一直在苦練劍術。何況以上次二師兄教他破暗器的訣竅來看,如果不占據地利偷襲,用上暗器也并無勝算。
“站直了!”逍遙谷二弟子厲聲道,“不管你我誰去華山,都給我有個認真的樣子!別堕了逍遙谷的名頭!”
可是本派先輩的最響亮的名聲不就是逍遙自在、風流多情嗎——東方未明有點委屈地想。他起手用的是兩年前第一次被二師兄教導實戰時一樣的“月射寒江”,此招輕靈柔和,攻守兼備,可引出各種進退變化。然而荊棘完全沒有先互相致意、再漸入佳境的意思,跳起來就是一招走劍行刀,把未明逼得左竄右閃方才躲過;緊接着又是一記“刀劍嘯”,東方未明還以太王四神劍中的“不動如山”,格住太乙刀的去勢;但荊棘左手立刻變招為“秋風掃葉”,劍氣呼嘯而來。東方未明在真氣籠罩下躍前縱後、竟然找不到多少反守為攻的時機。他自創的“亂劍式”原本也是一計妙招,然而此招脫胎于逍遙劍法和太王四神劍,一招一式本來就是荊棘爛熟于胸的;再怎麽講究“劍意連綿、随心所欲”,在荊棘毫不留情的快攻進逼下,也毫無“随心”的餘地。交手到了三十多招,東方未明才好不容易堪破二師兄招式中的一丁點破綻,蕩開太乙刀後淩空躍起、本打算從半空撩劍反攻;然而腿腳和出劍的速度卻跟不上。刀叢劍影中,即便有再多破綻也是轉瞬即逝;如果抓不住那一瞬,就會反被銳利的刃網絞碎。何況荊棘的輕功內功都在東方未明之上,尤其是“雁行式”行動之敏捷、出手之詭谲,真真可謂“休迅飛凫,飄忽若神”;最後東方未明在四十餘招左右慘敗,若非荊棘及時将他踹出場外,險些被刀鋒一劈兩段。
無瑕子原先還在捋須微笑,說兩個人都大有進步;後來卻同情起鼻青臉腫的小徒弟,罵荊棘下手太重了些。谷月軒連忙過去把未明扶到屋裏休息。荊棘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收起刀劍走得沒影。
東方未明有氣無力地趴在床上,假裝自己是一個死人。雖然這場失敗早在意料之中;但只有等到真的敗了,方才發現自己心底或許還是存有那麽一丁點兒僥幸——或許不止一丁點,比如自己當場創出一招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神妙劍法,超常發揮擊敗了二師兄什麽的。這點幻想雖說不切實際,然而當着他的面将幻想碾碎,還是讓人感覺有些殘忍。
可是我想去華山啊……劍寒兄會去,還有任兄陸兄,蕭兄燕兄,夏侯兄西門兄,說不定小師妹和紅殇也會去。光是見識見識各門各派的武功,肯定都受益匪淺。
如果他死皮賴臉地央着二師兄帶他去見見世面,二師兄倒也不至于不肯;只是他自己心裏過不去這坎兒。去了又不能參賽,只是眼巴巴瞧着大家比武論劍、各顯神通,多丢份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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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愁得飯都不想吃,藥也不想擦,光趴在榻上一動不動。大約到了夜裏,忽然聽到窗外有極輕的腳步;推窗一看,見窗下擺了一瓶上好的傷藥,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才不是呢。以他千裏眼的能耐,早瞧見了角落裏一轉消失的紅褐色短發。
二師兄……
東方未明抱着藥瓶子在床上翻了個面兒。他感到煩悶難解,卻還有一絲絲古怪的心疼,也不知是在心疼肚腹裏那堆碎成渣的名利心、計較心、好勝心,還是別的什麽。
他為了排解愁緒,次日一早便跑到忘憂谷仙音前輩的家門外彈他的琴。起先奏的是‘良宵引’、‘卧龍吟’這樣舒緩的曲子,中途一轉變成了飛揚跳脫的‘飛燕淩波’,‘無憂無慮曲’,再後來便叮叮咚咚地不成個調兒,若是任劍南聽見了,只怕要為那張綠漪痛惜不已。
仙音前輩外出未歸,倒是表妹和義妹從屋子裏奔出來,一左一右把東方未明連人帶琴夾在當中。趙雅兒笑容嬌羞,指甲卻摳進了他肘窩的肉裏;風吹雪特地抓牢他的右腕,不準他撥弦。這副景象外人看了大概會稱羨“齊人之福”,其中苦楚卻只有東方未明自己知道。
“東方哥哥,有什麽煩心事嗎?雅兒雖然體弱力微,但是真心想幫你分擔一些……”
表妹楚楚可憐地瞧着他,雖然手下的力道絲毫沒有放松。東方未明把琴推得遠遠的,兩位姑娘這才松了手。
“雅兒,雪妹……以你們來看,我很弱嗎?”
“當然不會。東方哥哥很強的,哥哥可是把雅兒從那群惡徒手裏救出來的大俠呢。” 趙雅兒面染紅霞,陷入了回憶,“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日老大手下兩個虎背熊腰的惡人拿着狼牙棒向我沖來,雅兒吓得腳都軟了;傅少俠忽然斜地裏刺出一劍——真的太快了!雅兒只覺得寒光一閃,就瞧見兩只手掌被雪亮的劍刃串在一處,那兩個惡徒疼得哇哇大叫——傅少俠還沖我笑了一下……”
表妹你知道你前半截和後半截說得根本不是一人嗎。東方未明沮喪地揉了揉胳膊。“雪妹,你刀法高明,見多識廣……你覺得我在江湖上同輩的正派弟子中,大概能排個什麽位置?”
風吹雪沉吟道:“武林正道我不清楚。不過按照天意城的規矩來算,如果有人出錢買你的腦袋,我至少要收他八十兩。”
“……好便宜!”
“不少了。一兩銀子能買兩石米;八十兩銀子,夠小戶人家吃兩三年的了。”
“雪妹,你收費可以不用這麽公道的……”
“我只是打個比方。”風吹雪道,“其實每個人的真正實力,只有與他交過手才清楚。而且大哥的長處除了面對面的作戰以外,更在于觀察和分析——”
“好了好了,你不用安慰我……”
東方未明表情愈發慘淡,恨不得撲地大哭一場。趙雅兒憂心忡忡地望着他,忽道:“東方哥哥,我聽說風姐姐說年底有個盛大的少年英雄會,在華山頂上舉辦——你也會去麽?”
東方未明心想這兩個妹妹真是天造地設的好搭檔——一個擅長砍人,一個擅長往傷口上撒鹽。“……呃,每派去參賽的弟子只有一個。我又怎是二師兄的對手。”
“不去也好。我有件事,可否請大哥轉告荊二俠。”風吹雪正色道,“這一次上華山,可能會有危險。”
“危險?”
“其實這件事我早就想說,只是一直不好意思出口。”風吹雪低下頭,躊躇道:“刺殺卓人清之前,我本來先接了一份年底去華山的任務。任務書分為上下兩闕,上阕讓我先去杭州,找一位‘千面女郎’易容成某人,再從靈隐寺那裏領到任務的下半阕。雖然我已不在是天意城的人,但這個任務卻不會終止。我猜測,必定有人會接替我去完成這件事。目标,極有可能是華山派的曹掌門。”
東方未明驚得站了起來,“有這等事?!這可是大麻煩——”
“這個任務最麻煩之處,在于千面女郎的易容術神鬼莫測,易容成的人和本人一般無二,單憑外表幾乎辨不出差別。所以,代替我的人可能裝扮成任何人——趁着大會之時,能找到無數接近目标下手的機會。”
“要易容成何人,任務書上竟沒說嗎?”
“本來任務書上讓我易容成野球門的齊麗,但我既然已經脫離了天意城,主上當然會變更人選……”風吹雪輕輕撫摸着刀鞘,“若是讓我來選,我肯定不會易容成華山派弟子,畢竟朝夕相處容易露出馬腳;倒是扮成任何一名參加大會的少俠,彼此都不夠熟悉,容易掩人耳目。若是再縮小些範圍,我不會選那些武功出衆的,否則總是在衆目睽睽之下比武,哪有機會便宜行事;而會優先選擇功夫一般、早早退場的人,也更容易令人失去戒心。”
東方未明邊聽邊連連點頭。“雪妹果然眼光老道。天意城沒了你,真是失去了一員優秀的人才啊。”
風吹雪拿刀柄給了他一下。“你就不必操這個閑心了。替我把話帶到即可。”
東方未明呆愣愣地出了一會兒神,搖頭道:“不成,我不放心。” 他拾起地上的琴,飛也似的跑了。
*****
“給我一個帶你去的理由。”
荊棘不耐煩地雙臂抱胸,斜眼瞟着笑得一臉谄媚的小師弟。
“我長得帥?……不不不二師兄別打!我會做飯!!會打獵會釣魚會挖野菜會采蘑菇!!” 東方未明一面抱頭鼠竄一面喊。荊棘一把揪住他的後領将他拎進屋內,“閉嘴!你想把老頭子鬧來還是怎麽着?!”
“那個……二師兄……”東方未明不自在地轉溜起了眼珠,“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啊!我想多見識見識其他門派的功夫,什麽唐門八卦刀天劍門武當派,這樣下次萬一在路上起了沖突,對他們的套路心裏有個底,就不容易打輸了……”
荊棘撇了撇嘴角。“倒也是。你要是再動不動被人揍趴了送回來,師兄和我臉上也無光。你自己準備準備,後天一早我們就動身。”
“多、多謝二師兄!”
“哼。別忘了帶好水和幹糧,還有調味料。你說的,路上你做飯。”
在大會開始十日前,東方未明便以二師兄跟班的身份,含淚踏上了西岳之行。
臘月廿日,他們日夜兼程地趕到西安府華陰縣,一大早在縣城便補充了水糧,準備從北麓谷口進山。山腳下有個希夷祠,大殿裏供着陳抟老祖的坐像。如今華山派在這裏擺了一幅桌椅,上置文房四寶,參加少年英雄大會的人便在此地登記每個人的姓名師從。
二師兄接過華山派一名弟子遞來的狼毫,揮筆寫下“逍遙谷 荊棘”五個字。東方未明只是聳了聳肩,什麽都沒寫。但他往前翻了翻那本登記名冊,見上面已經寫下了不少熟悉的姓名,比如“少林寺 虛真”,“青城派 燕宇”,“霹靂堂 秦紅殇”等等。就在二師兄的字前面,有兩個特別的名字——一個是“傅劍寒”,三個字硬瘦嶙峋,孤零零地占了一頁。一個是“洛陽 江瑜”,筆法清麗秀逸,一絲不茍。這兩人都沒有寫門派師從,因此反倒格外顯眼。
東方未明喃喃道:“我們好像來得挺遲的嘛。”
荊棘摸着下巴笑了,“正好。高手都是最後才上的。”
華山山勢峥嵘,道路險峻,隐于蒼松翠柏之間;此時又值深冬,一路上人跡罕見,卻常有鳥群驚起,發出喳喳怪叫。師兄弟二人爬到山腰,霧氣越來越濃,幾乎看不見五步以內的光景。
“好冷哦——”東方未明搓着胳膊抱怨道,“二師兄你不冷麽?要不要披件衣服?”
“切,你就是缺乏鍛煉。內功太差。” 荊棘不屑地道。
“這霧真是讨厭,白天也跟晚上似的……二師兄,你有沒有覺得這裏陰氣逼人……”
“少廢話,快點爬。明日就是比試的第一天,要是敢拖我後腿,我就把你從落雁峰上扔下去。”
“是是是……咦!二師兄你看那是什麽?!!”
濃霧中藏着什麽東西,像個蹲在路邊的人——東方未明手放在劍柄上,蹑手蹑腳地湊近一看,才發現是一尊石像,雕工挺粗糙,也不知是什麽人放置在這裏。再走一段,又見到一個類似的石像。見得多了,他便漸漸不怎麽放在心上。
大約又走出一二裏,突然聽到許多烏鴉的叫喚聲,被他們驚動後也舍不得飛出多遠,就在頭頂盤旋。東方未明注意到它們之前擠在一尊“石像”的頭部,好像對那塊石頭特別感興趣。
他又走近了些,鼻子裏忽然鑽進一股淡淡的腥味兒;他趕走幾只膽子特別大的黑鳥,定睛一看——那石像的“頭”哪裏是什麽石雕,竟是一顆真正的人頭,面部已被刀子劃爛了。
荊棘皺眉道:“怎麽回事,華山派的地盤,竟會出現莫名其妙的死人。”
東方未明喉頭一滾,說不出話來。
雖然被那人的臉頰和眼睛都被烏鴉啄食得差不多了,唯有下巴上依稀可辨一枚有點眼熟的肉痣。更觸目驚心的是,那被刀子劃出的傷痕,竟隐約組成了一個“枭”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