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七、
風吹雪難以置信地盯着這個笑意狡黠的少年。他看上去輕浮油滑,又或者心機深沉,兩種反差極大的神情可以同時出現在那張頗為俊秀的面孔上——究竟是哪一種,似乎決定于觀者自己的心境。
“你,你是怎麽……”
“随便猜的。”東方未明道,“梁師兄遇害的命案,很明顯是有人處心積慮想要嫁禍給傅兄;傅兄又沒多少仇家,有動機、又有辦法做到這種事的,好像只有天意城的人。而風姑娘恰好是天意城的殺手——”
“天意城有很多殺手。”
“這倒不假。不過,能以東瀛忍術跟蹤傅兄一個多月、熟知他的行動規律的人,卻也不多吧?何況梁師兄被害後三日,我曾在街上見過風姑娘,你當時手腕上不是包紮了繃帶嗎。一個巧合只是巧合,數個巧合擠做一堆,那就是必然了。”
“奉命行事的人,的确是我。”風吹雪承認道:“如今想來,這個任務從一開始就很不對勁。除了雇主的委托外,信裏還夾了一封主上的密令,如何布局、如何殺人,包括使用的道具和毒藥,每一個細節都定得清清楚楚,不能出一絲差錯。我當時便十分奇怪,那華山派的梁廣發究竟是何來頭,值得主上花費這麽多心思……亦或是你,”她轉向紅衣少俠,目光中帶有一絲審視的意味,“無門無派傅劍寒。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還以為姑娘會知曉一二呢。”傅劍寒攤了攤手,“傅某在天意城中是個什麽賞額?這次嫁禍于我而非殺我,又有什麽用意?”
“不知道。我們只需做好份內之事,主上的計劃,一概不準過問。”風吹雪的目光在地上、東方未明臉上游移不定,“我只知道,東方……”
“東方什麽?”
“……不,沒什麽。”
“風兄,不風姑娘,話不能說一半,你這是要急死我啊——”
風吹雪閉上雙目,如背書一般一字一頓道:“姓東方者,不可殺。若見委托,盡數退回。若與目标沖突,可廢其武功,斷其手腳,但必要全其性命。”
東方未明靜了下來。他不想承認,這短短幾十個字,讓他自脊梁骨上生起一股寒意。忽然他聽到細小的“咔噠”一聲,扭頭一看,原來是傅劍寒握緊劍鞘發出的輕響。他毫無來由地放松了繃緊的肌肉,拍了拍好友的手臂。傅劍寒馬上伸出左掌與他交握。這種感覺很難形容,就像渾身凍僵的人把手一點點浸沒到熱水裏,微小的刺痛和暖意一點一點紮入指尖。
他清了清嗓子,那副吊兒郎當的笑意又回到臉上。“……看來我猜錯了。原來天意城幾次饒我一條小命,不是因為城主和我有什麽親戚啊——”
傅劍寒道:“請問風姑娘,是何時收到這條命令的?”
風吹雪仍未把眼睛睜開。“這條密令,是去年二月起由‘羽箋’傳達的。這是天意城內部傳達緊急命令的方法,有如打仗時用的‘羽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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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未明不解地掰着手指:“去年二月?我才入逍遙谷沒幾個月啊。月底在洛陽參加了江大俠的壽宴,認識了不少朋友……對了,那晚天龍教的護法夜叉帶着江湖四惡大鬧壽宴……難道與這件事有關?”
傅劍寒握着他的手緊了緊:“東方兄莫急。以東方兄的才智,早晚能将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風吹雪背靠着一座樹樁,昂頭看着天上的慘白星子,忽道:“你們快走吧。我知道的,都已經說了。”
“那風姑娘呢?今後有什麽打算?”
“我已經沒有‘今後’了,談何打算。” 少女稍帶譏諷地說。“過不了多久,卓人清未死的消息就會傳回天意城總壇。任務未完成而不能以命相抵,視作與叛徒同列。城主自會派人來給我收屍。”
“任務?你果然不僅僅只是為了報仇才要殺卓掌門,而是本來也接到了別人的委托——” 東方未明道,“而且消息傳得這麽快?看來委托你們殺人的人,一定是卓掌門身邊親近的人,否則如何能這麽快确定此人的生死?還有,聽你說話的口氣,天意城的總壇,距離洛陽不怎麽遠嘛。”
風吹雪詫異地動了動脖子,露出一絲苦笑,“……我從很久以前起就覺得你腦子不太好使。但現在想來,或許卻是你的頭腦轉得太快了,所以看起來與一般人不同。”
“……我就當姑娘是在誇我了。” 東方未明向她伸出一只手,“這附近有個小村子,姑娘信得過我們的話,不妨随我們先去村子裏躲一躲,等傷養好一些,再做其他打算。”
“你若不想那整個村子遭遇慘禍,還是趁早別管我的事。”
東方未明和傅劍寒對視一眼,一時無言以對。風吹雪似乎下了什麽決心,從懷裏又掏出一枚碧瑩瑩的丹藥,就要往嘴裏送。東方未明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它拍到地上。“龍膽丸?你怎麽也吃這東西?!”
“你怎麽會知道……”風吹雪愣了一下。東方未明急道:“那東西吃了可是要折壽的。”
風吹雪哼了一聲,“不讓我吃的話,我就連給它‘折’的‘壽’都沒有。”
傅劍寒道:“姑娘只是擔心會被天意城派來的殺手滅口吧?他們會來多少人?”
風吹雪白了他一眼。“與你們無關。”
“我說風姑娘,風女俠,咱們能不這麽別扭嘛。” 東方未明在她身邊半蹲半跪着,把掉到地上滾動的綠色丹藥撿了起來,還給殺手。“現在還不到吃藥的時候。你早點告訴我們來的人的底細,我們早一點做準備,贏面自然就更大。”
風吹雪怒氣沖沖地給了他一拳,雖然沒有多少力道,“都說了叫你們別管我——”
“你不跟我走,那我就不走了。” 東方未明自說自話地幹脆也坐到地上。“劍寒兄,我們生個火堆,打點兔子來烤肉吃。”
傅劍寒笑道:“妙哉,正好傅某身上帶了即墨老酒,配上烤肉,喝起來最痛快不過。”
“那我來生火,你去抓兔子。”
風吹雪被他們折騰得徹底沒了脾氣,最後只得一五一十地道:“……對付我,城主大概會派‘毒’和‘狂’來,毒是經常向我們傳遞委托的人,他也負責徹底消滅屍體。狂的功法恰好能克制我。其他人……或許會來一兩個,但不會太多。天意城的殺手通常都是很忙碌的。我既任務失敗,想必受了傷,正面對上他們中任何一人都毫無勝算。他們唯一的擔憂就是我會利用忍術隐匿或逃走,所以多半還會派個精于追蹤術的人。”
“兩……三個人是吧。”東方未明順手拾起一根樹枝,在松軟的泥地上寫寫畫畫,“我們這邊也有三人,加上我和傅兄對這片森林都很熟悉,勝算還是很大的。” 他先畫了三個木棍一樣的小人,“這個是毒,他用毒厲害,就由我來對付。這個是‘狂’,傅兄負責拖住他。計劃的中心就是風姑娘你,你要吸引他們的注意,做出想要逃跑又來不及的樣子,把他們引到我們事先布置過的地方來,然後設法與第三人周旋。”
傅劍寒也撿了一顆小石子,在地上又添了兩個人;他畫的小人比東方未明畫的更圓乎些,像一個肉球上面又長了一個肉球,“如果來的是四個人,甚至五個人怎麽辦?”
“一來如風姑娘所說,對付她一個用不着派出太多殺手,天意城還沒有那麽閑;二來,即便來的人多,在風姑娘引他們跑到此地的路上,我們也可以設法利用陷阱幹掉一些。” 東方未明毫不留情地在傅劍寒畫好的肉球上打叉。
傅劍寒好像又想起什麽似的,畫了兩只橫過來的肉球,“如果他們帶了狗怎麽辦?他們知道風姑娘的忍術善于隐蔽自己,要想追蹤到這樣的高手,獵犬的鼻子不才是最好的辦法嗎。”
“……你這畫的是狗嗎?!” 東方未明很不滿,“至少加上四只腳吧!”
“哦,對。”傅劍寒乖乖地在肉球下面畫上四條細線。又添上一根尾巴。“這樣是不是好多了?”
“好點兒,可還是看不出來是狗是豬。我覺得應該加上耳朵——”
“嗯,可是這樣看起來又有點像貓了……”
“——你們在幹什麽!!” 風吹雪覺得如果自己還有力氣的話,簡直不介意做兩樁免費的任務。“現在是幹這種事的時候嗎?!”
“不是,風兄,我們在考慮如果敵人帶狗過來的策略嘛。”東方未明道,“有了。風姑娘的這套夜行衣已經沾了血,不如脫下來撕成小塊,扔在森林的各處……”
風吹雪勉強依計行事。等她脫掉黑衣,幫着另兩人将染血衣物撕成布片,方才想到:我怎麽不知不覺就當真聽從了這小子的計劃?但事已至此已經不能再拆夥,她一面默默地撕扯着黑布一面偷看了幾眼東方未明;雖然怎麽看都不可靠,但她似乎就是從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身上,看到了喚作“生”的一線微光。
*****
浪在雪後的樹林裏跑着。
他讨厭這裏。光禿禿的樹幹遮擋了他的視線。叢生的荊棘挂壞了他的裙子。地上積着又髒又臭的濕泥,黏糊糊的泥漿裹着小腿,好像每一步都踩在腐爛的屍塊裏。
浪并不讨厭屍體。可這不是他喜歡的那一種。他喜歡的是高床暖枕,鴛鴦繡被,春窗煙滅,綠柳垂檐……那兒才是殺人的地方。
這一切都怪花那個小賤人。若不是她逃到這麽個鬼地方,他早該回去他的溫柔鄉了。那小賤人平常就是一副不屑與別人為伍的嘴臉……眼睛好像長在頭頂上。他早知道她會叛的。光看那雙眼睛……哎,真想把那對眼珠子摳出來。
他本來以為毒和狂就夠了的。然而那小賤人沒別的本事,就是會藏。毒懶得花力氣,而狂沒有腦子。光靠他們兩個的話,根本沒辦法把那只小耗子揪出來,撕爛她的嘴。只好靠他尋香的本事了——花和他們一樣,身上備了龍膽丸,那是提升精力的寶貝,可吃了這藥,身上便會散出一股常人聞不見的異香——只有他這樣的能人,才天生有分辨這氣味兒的能耐。
“——你們還我的爹爹媽媽!!”
浪想起半刻之前花的悲鳴。多麽凄厲的喊聲……像是從內髒和膿血裏擠出來的。狂最喜歡聽這樣的慘叫了,興奮得涎水都淌了出來。他倒是無所謂,只想着早點幹完早點回去。
那時他們三個明明已經把她堵得無路可退,毒甚至悠閑地講起了好些年前的陳谷子爛芝麻……什麽男人女人,脆生生的脖子,擺明了就是想把那小賤人吓傻了,幹起活來更輕松一些。毒總是這樣,就想撿便宜。
沒想到這半路竟會殺出個程咬金——那是誰家的小哥兒啊?怪俊的,那腰那腿,勾得人心裏癢。
浪琢磨着要是不在任務中,這樣的好貨早該擒回去樂呵好幾晚了。可惜那哥兒眼裏只有小賤人,一面扔出霹靂堂的雷火彈一面護着她亂跑。也不知怎麽的,七追八追便沒了影兒。真個可氣。
“……東方未明!”他還記得那小賤人氣喘籲籲地叫喊。原來他叫東方……咦,是那個東方?浪還記得毒眼中閃爍了一下奇怪的光線;看來他也想到了。狂那個瘋子卻不管不顧地往前沖。他們得攔着他點兒,不能讓他真搞出事來。
浪追着那兩人逃走的痕跡,結果卻在林子裏繞了個圈,幾次還差點踩中地上的陷阱;忽然眼前豁得一亮——有個湖!到了湖邊視野便開闊了。狂竟然比他早到,已經和一襲紅影交上了手。
又是個年輕小夥子!花這小賤人還挺有本事……浪饒有興趣地多看了幾眼。紅衣小夥用的是劍,速度快得看不清,甚至隐隐蓋過了狂——這可并不容易。狂的身子極高大、皮糙肉厚,許多人都誤以為他也有點笨重,卻不知他近身搏擊索拿的手法極其靈活,浪見過他在幾呼吸之間把個頭差不多的三個人撕成碎塊——殺豬的拿着屠刀剁肉餡兒,也沒有這麽快。但紅衣人卻在狂的掌風中穿插自如,貼近繞遠,并不為他的套路所制。狂幾次看準了要害猛撲,結果拳頭都砸在了樹上、地上,急得他口中狂吼。
浪只不過走神了一瞬間,便有一股淩厲的刀風從後腦劈下——幸好她提早嗅到了龍膽丸的香味。“臭婊子!”他怒氣沖沖地罵了一聲,回首避過花的居合斬,一擊彈踢正中那賤人的腰側。但花在地上打了個滾馬上又跳起來,揮刀再斬。浪冷笑一聲,徒手接住白刃,高擡大腿又是一踢——卻忽然直覺危險,身子騰開,果然一股濕淋淋的綠水險些潑了他一身。
“看好你的口水!” 浪氣得怒罵。毒卻難以置信地指着藍衣小哥兒,“擒……擒龍功!”
“擒龍功失傳好幾百年了,我怎麽可能會。這是我們逍遙派的小無相功。”藍衣哥兒笑眯眯地道。“腐屍烈焰水的滋味兒,不錯吧?”
“你怎會知道——”這是毒新調的藥水,才用過幾次,浪還記得那些目标的皮肉被這水兒化去、滋滋作響的樣子。但這次噴出去卻被少年的掌風擋了回來,反淋到毒身上——雖然不至于傷到他自個兒,但被少年喊出藥水的名字顯然更令他震驚。
浪現在可沒功夫管毒的心思怎麽轉的,花那小賤人正把他逼得脫不開身——她顯然剛把龍膽丸吞了,就算身上挨了幾下也越戰越猛——但這種勢頭肯定撐不長,只等藥效一過,嘿!這次可不能只讓狂一個人享受,他要親手把她的細胳膊細腿兒扯下來。
花的一記“燕返”擦着他的奶子過去。浪口裏嘻嘻一笑,撩起小腿踢向她的環跳穴。他以為花又要硬撐過這一招,卻不料近處傳來一聲大喊“姑娘小心!”——那藍衣小哥不知何時奔過來,一把抱住花往地上滾。浪變招踩到他背上,可還來不及發力,一捧綠水在同一時候噴了他滿懷。他尖叫一聲,裸在外面的皮膚痛如火烤又瘙癢難忍,差點伸手在自己身上抓出幾道血痕。毒大叫“湖!湖!!”他不及多想,只能一個猛子紮進水裏。
浪泡在水裏才清醒了些——大概是毒只想着搞清楚那小子的底細,卻不知怎地卻在戰鬥中和他們越靠越近,腐屍烈焰水噴出來的方向剛好隔着對手沖向了他和花。他從水中擡起頭,卻見那小子和花兩人都遠遠地站到了水中央——原來湖心釘着些高高低低的梅花樁,少數露出水面,大多藏在水下。藍衣少年單足立着,幾枚暗器脫手向他射來。浪在水中躲閃不易,只好重新将頭埋進水裏。他倒想凫水過去,可中途若是出水換氣、調整方向,必然成了暗器的靶子;權衡再三,只好先退到岸上。
他惡狠狠地瞪着毒,毒卻壓根不看他,只沖着木樁上的兩人咬牙切齒。浪還來不及說話,只聽那邊狂也發出一聲高吼——原來紅衣少年不知怎地也脫出他的糾纏,向湖中奔去。狂緊追不舍,那紅衣小哥忽然回身向湖水劈出一劍——頓時激起七尺來高的水幕。等到那浪頭落下、砸得水花四濺時,紅衣人也在一根梅花樁上站定了。
就在水幕翻起的同時,毒和浪都感到點點銳器破風而來。二人閃身避開,浪接住一枚——竟是一小塊的薄冰,眨眼間便化了。他這才明白對手為什麽選擇背水而戰——逍遙派的生死符,只要在靠近水邊,暗器便取之不竭、用之不盡。
但狂可比他們都執着得多。他的武功必須近身施展,因此即便明知不得地利也窮追不舍。他猛地躍出水面,一腳踏上一根梅花樁、卻聽“咔擦”一聲脆響,木樁應聲而斷,把他又抛進了水裏。紅衣少年看準他狼狽的時機自上而下刺出兩劍,狂在水裏撲騰了兩下,翻騰的水花全是血腥味兒。他這才懂得稍退一些,躲着劍氣游到水淺一點的地方。
藍衣小哥好整以暇地換了只腳立着。“這是我平日練功的地方,共有一百零八根樁子;其中天罡三十六根為實,地煞七十二根為虛;以實力踏到虛棍上,便會像那樣——”他一指浮在水中的狂。“變成個活王八。”
花站在另一根木樁上喘息不止。看來藥效已經過了,可穿過湖面擒住她卻成了個大難題。紅衣人動不動以劍擊水,而藍衣人則見縫插針地将水花凝成生死符,成片成片地向他們擲來。即便可以閉氣潛水一直游到梅花樁附近,出水的一瞬間也是最危險的;何況他們還不知道哪些木樁為實、哪些為虛,哪怕踩到了樁子也不濟事,等于說完全就是被那藍衣哥兒牽着鼻子耍弄。
毒和他對瞪半晌,最後無奈地哼了一聲。“……罷了,今日便賣逍遙谷一個面子。我們走。”狂自然還在罵罵咧咧,但毒用爪子把他從水裏撈出來的時候,發現他胸前皮肉翻卷,傷得不輕。浪啐了他一口,又沖那藍衣哥兒抛了個媚眼,方才扭着腰走了。
唉,他是真喜歡那兩條立在樁子上的長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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