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六、
“真是太丢臉了啊啊啊啊啊——”一身藍色勁裝的少年醉醺醺地趴在桌上,吵鬧不休, “我東方未明一世英名,嗝,就毀在那丫頭片子手裏——”
他身邊的紅衣少俠一手撐着臉頰一手捧着碗,眼中散發出有點擔憂又有點愉悅的光芒,好像在看家養的貓兒打架。
“唉,不怪未明兄,傅某也險些着了他們的道兒,”說着他将碗中濁酒一飲而盡,拍了拍藍衣少年的頭,“多虧未明兄及時戳穿那兩個騙徒——”
“我還是想不通,”少年猛地擡起頭來,惡狠狠地揪住了眼前人的衣襟,“小時候的事,除了你以外,我從來沒跟別人講過……若不是真的認識我爹,她們怎麽可能知道得那麽清楚?!!”
紅衣人淡定地笑了笑,“傅某的身世,除了未明兄也沒有說給旁人聽過啊。”
“難道……”藍衣少年刀子一樣的目光投向一旁捧酒過來的跑堂夥計,那小二給他吓得差點抱頭蹲下,“少俠饒命!小子可可可不是亂嚼舌根子的人!客人的醉話我聽得多了,從來都沒跟別人說起過!”
“好了,好了,”傅劍寒把東方未明的手指從自己的外衣上一根一根拔下來,握在掌心,“提起身世的那次……咱們喝得晚了,有些糊塗,可能叫什麽什麽人偷偷聽去了也沒發現。那群騙徒常在洛陽走動,見未明兄出手闊綽,心腸又熱,所以起了壞心——”
“出手闊綽?我嗎?”
“未明兄不是經常來城裏采買,酒啊菜啊茶葉啊藥材啊,都一車一車地裝回去麽。叫市井騙子看到了,如何按捺得住——”
“……”東方未明沉默片刻,又傷感起來,“可是表妹說我英俊潇灑貌比潘安,我感覺字字句句都是發自肺腑的啊。怎麽會是騙我的呢,嗚嗚嗚……”
傅劍寒差點嗆了一口酒,“呃,騙子說話就是要真假摻半,才好騙得倒人。或許她對你的仰慕是真的,只不過身世是假的。”
“原來如此!苦了你了,表妹……可惜我們有緣無分,我多希望你是我的親妹子啊。”東方未明仰天長嘆,“對了,劍寒兄方才和姑媽說起,你還真有個表妹?”
“未明兄說笑了。傅某一介孤兒,哪裏會有……”傅劍寒又倒滿一碗,忽然打了個激靈,心道壞了,“啊對對對,是哪個,巧芸表妹……”
“不是曉如表妹嗎?”
“啊……對,就是曉如表妹,瞧我這記性真是……”
“劍寒兄又記錯了!是巧如表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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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劍寒苦笑道:“……未明兄竟拿對付水賊的手段來對付我,兄弟好傷心吶。”
“你傷心!你蒙我你還傷心呢!!”東方未明暴起,一手搬起酒壇,一手扣住傅劍寒的後腦,就想給他們來個人酒合一;傅劍寒拼命抵抗,臉上卻笑個不住,“別別別——未明兄別沖動,傅某自罰,自罰三碗好不好??”
東方未明松了勁,傅劍寒乖乖地斟了酒地往喉嚨裏倒,面不改色地灌下三大碗。東方未明見他如此乖覺,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給自己也滿上,道:“……那我便也自罰三碗。罰我因小事兒罰劍寒兄。”
“不敢當!那傅某便再陪上三碗,罰我害未明兄自罰——”
“又害得劍寒兄自罰三碗,我更該罰——”
“該罰!”
酒館的店小二一面抱着一堆空壇子往後堂走一面嘀嘀咕咕,沒見過罰酒罰得這麽開心的。這兩位客人的肝是鐵打的不成?
雖然滿口抱怨,但東方未明幾日後在森林裏偶遇那位假表妹的時候,還是義無反顧地從一群地痞流氓手中把她救了出來。其實東方未明的本性的确很容易對女孩子心軟,更別提表妹這樣溫柔美貌、嬌嬌怯怯的弱女子。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獲救的少女對順手過來幫忙的傅劍寒的興趣遠大于他本人。
“傅大哥打敗雅兒老大的那一招,真的好帥哦——”“雅兒見過的所有會功夫的少俠裏,再沒有比傅大哥更厲害、更潇灑的。” “東方大哥,雅兒陪你去城裏逛逛,好不好?”
“表妹”趙雅兒從騙子團夥裏逃出來以後無處可去,幸得仙音前輩收留,在忘憂谷裏學琴打雜,東方未明倒也時時見到她。她待東方未明也是極好,總是一副對待親哥哥、大恩人的樣子;然而聊起天來,十句倒有八句在講傅劍寒。東方未明被自個兒酸得倒牙,卻不知道該酸誰,只好咕嚕咕嚕地往肚裏吞。
“可惡,你有什麽好!”這一晚他騎在傅劍寒大腿上,還在兀自叽叽咕咕,“又窮,又懶,又是個酒鬼……我到底哪一點及不上你?”
“……”傅劍寒心裏好笑,手從衣服下擺伸進去,卡住腰窩。“運氣吧。我的意中人,比你的好看。”
東方未明又被他說得瞠目結舌。“你……你你你這都誰教的?書生前輩藏的手抄本兒?”
“沒誰教。”傅劍笑眯眯地幫他把裏衣褪了,“再說傅某又不喜歡讀書。”
東方未明暗道再不能讓他讀。尤其是丹青、書生二位前輩的心儀之作,更是要嚴防死守。流氓有了文化,豈非天下無敵,而東方未明打定主意要把這苗頭掐死在半道上。
但傅劍寒看全了一本南國十八招,別的不講,把東方未明魚肉上好幾回合已經綽綽有餘。為了守住自己年輕精貴的腰子,東方未明不等他盡興便早早叫嚷着明兒還有正事。傅劍寒只好起身幫他打水。東方未明一邊撚着布巾擦拭,一邊道:“這幾日你可曾發現還有人盯梢?”
傅劍寒搖頭。東方未明語重心長地道:“你可別像上次那般糊裏糊塗就被人算計了。天意城絕不會就此收手。他們的用意……嗯,好不容易抓住一丁點兒線索,咱們可千萬不能叫他溜掉。”
“他?你是說風兄?”
“正是。前幾日我在森林裏,見他和江湖四惡起了沖突,我便上去幫忙,也算賣個人情。” 東方未明不無得意地道,“我發現一件事。他受傷之後,寧死也不肯讓我幫他包紮。你說他為何這樣扭捏?一定是心虛了,怕我發覺他右手陽池穴和肋下期門穴的舊傷……”
“可是那位風兄應該并不知道你在懷疑他啊?”
“如果他當真就是那個兇手,多半打聽到了我出入衙門的事情。總之,這兩處傷疤是揭破他身份的證據,所以他定要瞞得嚴嚴實實。”
傅劍寒思索了一會兒,道:“你就因為那日見他右手受過傷,便懷疑他是天意城的殺手?習武之人,受傷流血都是家常便飯,或許都只是巧合呢?”
“我在今年春天的時候……對,就是我們去成都之前,就曾在你愛去的那個湖邊上見到過他一次。當時他在和那個洛陽佳麗大會的魁首納蘭姑娘說話,神神秘秘的。當時我就覺得此人背後很有些詭異。” 東方未明總算把自己拾掇幹淨,往床上一躺,“總之,我會繼續明察暗訪,旁敲側擊,總能查出點門道來。”
此後又無風無浪地過了兩個月,東方未明仍像往常一般努力練功,只不過每隔十天半月的就去杜康村或酒館找某人小聚。傅劍寒也偶爾會送些好酒過來。至于風吹雪,卻一直沒有再遇見。
逍遙谷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平靜,除了二師兄總是心情不太好,仿佛一天比一天更不願留在谷裏。東方未明有次還目睹到他對大師兄大聲喊了幾句,随即怒氣沖沖地走了。二師兄離開後,大師兄很有些魂不守舍,看得東方未明心裏也暗暗難過起來。
他知道二師兄心裏不快活,可這不快活的由頭……卻像打亂的線團一樣,複雜難解。如果強行拽着兩頭用力拉扯,只會越結越緊,最後——徹底崩斷。
十月底,東方未明好容易得了個和二師兄一起去城裏抓采花賊的活計。他一路上插科打诨,使出渾身解數,想逗引二師兄談談心事。然而可能在荊棘眼裏,逍遙谷的小弟子就是個沒長熟的狗崽子,再怎麽打轉亂吠咬尾巴尖兒,那也不過是因為它蠢,卻絕不會琢磨它想表達什麽意思。
東方未明很為二師兄體會不到自己的弦外之音而沮喪,卻不知道他們腦中正在因為對方的傻氣而互相同情。原本采花賊現了身,二師兄的心情好像終于亢奮了些,和那賊人打得不亦樂乎。東方未明卻好死不死地從賊人的身形、招式中認出,此人便是自己追查了許久的風吹雪。他想起史剛說的話——以前被抓住的天意城殺手,往往當場自盡,絕不留下活口,頓時頭皮一麻,心中大呼蒼天棄我。天人交戰了一番,眼見“采花賊”幾乎被太乙刀的刀風削去一塊皮肉,他只好冒死撞了二師兄一下,讓蒙面人逃走了。
東方未明知道這次回谷自己恐怕得劈柴挑水到過年,方能跪謝二師兄不殺之恩,但此刻也顧不得這麽多。他口中大喊“淫賊休走!”施展金雁功,拼命追了上去。
“風兄?風兄!” 到了僻靜無人的小樹林裏,東方未明便聚音成束,遠遠喚了兩聲。身着夜行衣的“采花賊”當真停了步,轉過身來時已經把面罩除下了。“你早認出來是我?為何要多管閑事??”
東方未明道:“在下視風兄為友,朋友有事,自不能袖手旁觀。何況我信得過風兄的為人。”
“……真是傻子。”
風吹雪不客氣地道,就地坐在一塊大石上,從懷中掏出金瘡藥來處理傷口。“逍遙谷荊二俠,果然名不虛傳。”
東方未明不知為何心底還有點小自豪,果然每次二師兄揍的不是他是別人的時候都是這麽讓人心情放松啊。他又殷勤地湊上去想要幫忙,被風吹雪惡狠狠地瞪了回去。他撓了撓頭,只好拐彎抹角地提些問題。
“風兄,以你的人品武功,自然不屑于做出‘采花’的下作之事。可是為何當真帶走了不少人家的寵姬愛妾呢?”
風吹雪道:“那些女子,只因出身風塵,便被賣作他人的妻妾,哪一個是心甘情願?在下不過帶她們離開那個牢籠而已——” 他譏诮地笑了笑,“莫非在東方兄眼中,世間女子不過是金銀古玩一般的貨物,只要有錢便可任意買賣。”
“小弟可從未這麽想。”東方未明道:“在下只是替風兄抱不平,風兄明明是古道熱腸,卻被當做貪花好色的淫賊,這對風兄的名聲豈非太不公平?”
“在下從不考慮這些虛名。”
“風兄光風霁月,在下佩服。”東方未明道,“然而風兄是否想過,那些被風兄所救的女子,今後又将何去何從?她們在風塵之地除了唱曲陪酒之外并未學到一技之長,而且婦女到底不如男子強壯,做不了許多粗重的活計。風兄救她們出火坑,可這世間豈非本來就是一個大火坑??風兄要如何一個個地為她們安置好歸宿啊。”
“……我也只能給她們一個機會。”風吹雪的臉色總算放松了些許,“但凡遇上這樣的女子,我都會先問她們一句:留下,還是跟我走?留下來可依附那些富人權貴,過上安逸的日子,一走了之後卻要自食其力,吃盡苦楚,問她們如何選擇?三人中卻有兩人願意走的。她們只想試試,命,由自己掌握的感覺。”
“……”
東方未明當時便覺得他話裏有話,卻不好刨根究底。他未曾想到,各種懷疑揣測的答案,會來得這麽快。
這一日天色如鉛,眼看着要下雪卻将下未下,憋得那雲頭又髒又厚,仿佛随時會成垛砸下來。東方未明搓着光溜溜的手臂在街上溜達,沒去他常去的小酒館,倒先去了茶館裏。才過冬至,他想着普洱搭些羅漢果,最是凝神靜氣,對治老人的頭暈胸悶是極好的。不過他也知道師父內功深厚,身體上的毛病多是操心來的;若真如醫書上所說吃什麽補什麽,倒不如把乖巧聽話的二師兄往茶裏泡泡,給師父整兩盅。
他跟茶館的掌櫃定了東西,等夥計取貨的時候,便坐在角落裏的桌子上吃茶暖身子。喝到一半,恰好見說書的徐家兄弟走了進來,隔了幾桌坐下。他本想上去寒暄,卻聽那二人言談中說起“天意城”三字,心中一凜,便不動聲色地裝作撿東西,半身藏到桌子下面、豎着耳朵偷聽。沒過多久,武當派的掌門卓人清帶着他的兩個徒弟也來了茶館,歇息片刻便離開了。但就在他們走後,東方未明注意到一個黑影從門外一閃而過。
“那是!”他記得很清楚……不久前鬧得沸沸揚揚的那位“采花賊”,用的就是如此詭異的身法。
“他果然是……難道說,卓掌門也是天意城的目标?!不過,堂堂武當派掌門,再加上兩個得意弟子,還不至于對付不了區區一個殺手?要麽就是天意城另有埋伏,要麽,就是風兄還有什麽從未使出來過的秘密招數……不管哪一樣都讓人不放心,還是跟上去瞧瞧吧。”
東方未明蹑手蹑腳地循着他們離去的路線跟上去。他不敢黏得太近,生怕叫卓掌門這樣的高手察覺。等他追到了森林裏的一片空曠之地時,黑衣人已和卓掌門交上了手。
黑衣人用的是一種罕見的武器,似刀非刀、似劍非劍,加上詭異迅疾的身法,對于刺客來說的确是厲害又實用的武功。然而卓掌門身為一派尊長,內力修為、臨敵經驗不知高出對手多少,太極劍法更是綿裏藏針,虛實兼顧,尋不到半點破綻。沒過多久,黑衣人便露出了不敵之象。東方未明藏在二十步之外的樹冠裏,滿頭都是冷汗—-要插手的話,莫說實力本就不濟,道理上講,他也萬不該和年高德劭的卓掌門動手;何況還有方兄和古兄呢……但想想他又覺得不對:怎麽我自動就把自個兒和那殺手劃為一道的了?
雖然東方未明眼下已有九成把握風吹雪便是天意城的人,但奇怪的是經過這段時日的追查、試探,他心中對這位風兄并沒有什麽憎惡仇恨的情緒,反而有股淡淡的親近、熟悉之感。但是如今擺在他眼前的選擇,似乎只有坐視風兄任務失敗,被目标人物所殺或者幹脆自盡了。他實在沒有必要為了一個不太熟的“朋友”,得罪在正道武林中地位顯赫的武當派吧……
東方未明的視線轉來轉去,落到了林中空地的其他地方——啊,那裏有個捕熊用的陷坑,好像是自己上上個月挖的,卻從來沒有用上過。這短短的一走神,黑衣人的肩井又中一劍,武器當啷落地,再無反抗之能。
武當掌門此時并不痛下殺手,反倒收劍回鞘,頗有長者風度。“少年人,你當真只是為替師長尋仇,而非受雇于人,來取老夫性命?” 黑衣人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方雲華厲聲喝道:“奸賊!我師父問你話來!你若執迷不悟,休怪道爺劍下無情!!” 說着,一柄長劍已迫不及待地當胸遞去。
就在那一瞬間,從他們身後不遠處傳來一聲巨響,熱風卷着滾滾的沙塵覆蓋了整片空地。
“——是霹靂雷火彈!”“何方賊人?!!” “師父!師父!!”
卓掌門拔劍出鞘,高喊:“有埋伏!實兒!雲華!!快趴下!!”
須臾,地面的震動稍有停歇,而嗆人的煙霧也終于散去。武當派師徒三人這才發現,方才已被逼到絕路的黑衣人不見了,而幾丈開外的灌木叢中隐約可見窸窸窣窣的枝葉搖動。一個聲音被用內力遠遠送了出來:“小子東方未明,有要事找這位仁兄一敘,冒死得罪,望卓掌門勿怪。将來必定負荊請罪——”
“什麽!居然是東方兄——”古實驚呼道。方雲華拔劍在手,怒氣沖沖地喊道:“逍遙谷東方未明!給我站住!!” 話未落音,又是一枚霹靂彈在前方炸開,一棵大樹應聲而倒;煙霧散去後,連方才那樣枝葉被撥開的動靜都瞧不見了。
方雲華仍不死心,幾步跳過地上的樹幹、還欲再追,忽而一腳踏空,幸好被跟上來的古實拉了一把。“師兄小心!”
他這才注意到,地上竟是個黑漆漆的陷阱,裏面倒插着竹槍,灑滿了枯枝落葉。他愈發怒氣上湧,況且一時失察又讓師弟在師父面前露了臉,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無恥小賊,我一定——定要将你——”
古實道:“師兄,他們已經跑遠了。” “屁話!難道就這麽放要殺師父的小賊逃走不成!!” “不不,不是,師兄我是說——”
卓人清張臂将兩個徒弟攔下。“別追了。記住,今日此事,你們二人不可再對別人提起。”
“師父,但是那奸賊——” “雲華,你不聽師父的話了?” “雲華不敢。” “記住了,師父。”
卓人清望着一片幽暗的森林,目光仿佛透過那些樹木看到了別的什麽地方——或者別的什麽人。“……走罷。”
武當派師徒離開後,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又黑又深的陷坑內卻發出了奇怪的動靜。緊貼着坑洞的底部邊緣竟露出兩個人形,弓腰曲背,好避過那些削尖的竹槍。
東方未明将身上的枯枝敗葉抖掉,爬過去查看黑衣人的狀況。他拉掉那人的面罩,果然露出風吹雪蒼白如紙的面孔。他口唇發青,看上去已經斷了氣。然而東方未明戰戰兢兢的将手指湊到他鼻子下面,風吹雪便猛地張開了眼睛。
“……你這個人,為什麽這麽喜歡多管閑事?”
“……這位兄臺你說什麽?在下不過是個偶然掉進陷阱裏的倒黴獵人。”
“半夜三更,出來打獵?”
“對啊。風兄你不也是晚上才出來‘打獵’的麽?”
東方未明說話間将那塊蒙臉的黑布撕開,就要幫他包紮傷口,忽然手下一僵,“你!你你你——你是——”
“……”風吹雪坐直身體,從他手裏拿過布條,默默地單手往肩上纏。東方未明只好扭着頭搭把手。這玩笑可開得大了,風兄竟然是……
裹傷的時候,東方未明從風吹雪那裏,聽到了一個簡短的故事。失去父親、被母親遺棄的孤女,陰錯陽差地落到一名殺手手中,被培養成同樣以殺人為生的工具。他忽然想明白了許多風吹雪先前出人意表的舉止和行動。其實風吹雪和趙雅兒可以說是同樣的人。被騙子養大就成為騙子,被殺手養大就成為殺手;對于幼童來說,她們的命運一早便被撿起她們的那只手決定好了。
風吹雪說了許多話,好像倒也不是專程對他說,而是害怕不全說出來便再無機會了一樣。她很罕見地露出了虛弱又茫然的一面。“你到底為什麽要救我?活着本來也沒一點興味兒。”
“你用不着這麽防備我。”東方未明擦擦手,從懷裏掏出一枚九轉還魂丹給她;殺手毫無興趣地搖了搖頭。“對我來說,幫你也算在幫自己。我們本是一樣的孤兒,只不過我太走運,在襁褓中就被兩位老實善良的老人家撿去了。後來又入了逍遙谷,遇上現在的師父師兄……就像你之前看到那些被賣入富人家的女子忍不住出手相助一樣。你不是也說,想給她們一個自己選的機會麽?”
“我那只是一時興起。其實什麽也改變不了。” 風吹雪自嘲地笑了。“我的命,從一開始便定好了。領單,殺人,成則生,敗則死……天意之‘花’已取下不知多少條性命,現在才輪到自個兒,挺遲了。”
“你都能幫着別人跑掉,怎麽自己偏不肯試一試?”
“試?怎麽試?與整個天意城為敵麽??” 風吹雪咳了幾聲,仰脖咽下去一口血沫。“我見過太多了……那些叛徒的死狀……從來沒有,沒有一個人是活着離開的。”
“哦,原來你怕死。” 東方未明故意道。風吹雪果然哼了一聲。他展露笑意,道:“任務失敗是死,背叛組織也是死;既然結果都差不多,那麽要走哪條路,不還是掌握在你自己手中麽?”
風吹雪眯起眼睛,端詳着面前的少年,“有意思。你在鼓動我背棄主上……這對你有什麽好處?你知不知道跟天意作對會有什麽下場?”
“……會被話很多的殺手唠唠叨叨教訓一晚上?”
“你——”風吹雪張口想說什麽,東方未明卻看準機會手指一彈,将丹藥像一粒花生一般跳進殺手口中。她無奈吞下,道:“你這嘴皮子上的功夫,倒是足以傲視旁人……恐怕只有江大俠家裏那位喜歡談佛論禪的江少爺,才能同你辯上一辯。”
“江瑜?我可不敢惹那小子。” 東方未明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往陷阱外看。“我是不清楚天意城都是些什麽人啦。不過如果說你們‘主上’的意思真的是天意,他想誰死,那就該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何必要你們這些殺手拿着刀、劍,不辭辛苦地替他幹掉目标呢?你既然是替‘天意’操刀的人,就應該更清楚所謂天意,背後全是活生生的人,魑魅魍魉也有血肉之軀……與其說天意難違,倒不如改成‘惡人難違’才對。”
風吹雪沉默了許久,方才幽幽吐出一句:“這世上從來沒有好人,只是壞的程度不同罷了。”
東方未明本來正把陷阱裏的竹槍拔出來,插在洞壁上;聽到這話又興致勃勃地蹲下了,“那你覺得我壞到什麽程度?”
“……最低的一等。” 殺手嘆了口氣,“你的惡,在于太過天真。”
“嘿,你可別小看我——” 東方未明還想再說什麽,頭頂上忽然傳來幾聲急促的呼喊。“未明?未明兄!”
“……傅兄!這裏這裏!!” 他歡呼一聲,高舉雙臂、足下發力一蹬,便被焦急的傅劍寒一把提了上去。兩人又費了一番功夫,才把重傷不能行動的風吹雪也弄出洞外。
東方未明喜滋滋地道:“你是聽見了霹靂彈的聲音,就這麽找來了?”
“不錯,可傅某不知敵人情狀,不敢貿然出聲,只好在巨響傳來的一帶仔細查探。好不容易才發現了這個奇怪的坑洞。” 傅劍寒說着轉向一身黑衣的殺手,“這位……這位難道是,風兄?”
“是風姑娘。”東方未明擡了擡眉毛,“也是那位與你在黑暗中交過手、殺了華山派梁師兄的真犯人。她手腕的舊傷,還是拜傅兄所賜。”
風吹雪驀地仰起頭來,滿眼震驚地瞪着他。東方未明把胳膊往傅劍寒肩上一架,笑得完全像個老謀深算的魔頭。
“風兄,我比你想的,壞多了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