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四、
東方未明在地牢內環顧了一圈;史剛眉頭緊鎖,捕快們一臉莫名,楊雲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須,面帶笑意,似乎已有眉目。而傅劍寒卻興致盎然地盯着他手裏的兩只耗子,好像那是什麽百年的陳釀一般。東方未明手指一松,“小明”便忙不疊地拖着醉死了的同伴往角落裏逃,沒爬出幾尺,又叫傅劍寒捏住了尾巴。傅劍寒将它倆拖進監牢,雙手捧起,對着小豆似的老鼠眼睛道:“要不是傅某連自個兒都養不起,還真想把你們養着當個伴兒。”
史捕頭道:“這兩只鼠,的确洗清了傅少俠的一些嫌疑。倘若華山派梁少俠在遇害前已被人下了迷藥,那他就肯定不能再與傅少俠交手。這件事,在下會讓經驗豐富的仵作再确認一遍。”
東方未明道:“如此甚好。據小弟推斷,那晚的實情應是這樣的:梁師兄才出賭坊不久,還來不及回到客棧,便被一名黑衣人偷襲,灌下了迷藥,因而不省人事。那黑衣人将梁師兄也換上夜行衣,把他搬運到傅兄前往廢園必将經過的一條暗巷內,随即在暗中等候。傅兄夜間走到半路,真正的兇手便拿着梁師兄的劍偷襲傅兄,又故意被傅兄刺中,引他前往梁師兄所在的巷子。他灑出石灰粉,則是為了令傅兄擔心巷子裏還有別的陷阱埋伏,不敢輕易進入。在傅兄追上他之前,真兇便按照與自己身上位置相同的傷處用劍刺死了梁師兄。待到傅兄見到梁師兄的屍體和佩劍時,兇手早已逃之夭夭;他還可以大喊一聲、僞裝成梁師兄臨死前的慘叫,把巡夜的差役引來。這一招以死替活使得甚是巧妙,若是傅兄那晚醉得更厲害一些,只怕連他自己都會以為是自己出手太重,害死了梁師兄。”
傅劍寒也道:“原來那套似是而非的華山劍法,不是為了掩飾他是華山弟子,而是為了掩飾他并非華山弟子。”
東方未明道:“正是。我們之前也不相信是傅兄所為,卻苦于無法證明。楊大哥在廢園中發現了些血跡,猜測兇手多半是從那裏逃走的。但假設梁師兄是跑進巷子才為真兇所害,那人是怎樣在昏暗的夜裏一擊刺中他身上原有的傷口的?何況梁師兄也是習武之人,見到對方動手,怎麽說也會躲避格擋,并不會老老實實地讓他刺,這樣兩次擊中同一穴道就更難了。要刺得那麽準,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梁師兄之前已經不會動了!但若提早殺害梁師兄,再與傅兄交手,傷口無法保證一致,任誰都會起疑。因此在下便想,倘若我是兇手,唯一的辦法便是下藥了……所以才想出了這個以老鼠試藥的主意。”
史剛良久不語,最後方道:“東方兄弟說得極是在理,然而還是欠缺實證。你所謂的真兇,究竟是何許人?若不把真兇找出來,錄下口供,簽字畫押,這個案子便終究無法結案。”
“這個嘛……小弟尚未……”
楊雲插話道:“奇怪的地方還有一處。這兇手的目的,究竟是殺死梁師弟,還是暗算傅老弟?怎麽感覺他如此大費周章,嫁禍傅老弟的用心,倒比謀害梁師弟本身還強些?”
“對對對。”東方未明眼前一亮,“此人不僅意在嫁禍,而且他對傅兄的作息習慣、行動路線,都相當熟悉,否則根本無法布下這樣一個陷阱。此人一定對傅兄非常了解。” 說着他胳膊肘往楊雲肩上一架,揶揄道:“楊兄,該不會是你幹的吧?”
楊雲挑眉道:“傅老弟的熟人中,有這等布局的心機智慧,和模仿他人武學的本事,那可就非東方老弟莫屬。” 東方未明反駁道:“可是在今日之前,我都不知道傅兄還有去廢園過夜的習慣。知道這點的人,不是只有楊兄你嗎?” 楊雲笑道:“你自稱不知,誰又能證明?或許劍寒私下早就把底兒都給交代了,你倒裝得若無其事。” 東方未明本想調侃楊大哥,不料被對方反将一軍,登時老臉一紅。
傅劍寒道:“你倆就別争了。若是老楊或者東方兄,別說蒙個面,就算化成灰傅某也能認出來。那個黑衣人個頭和東方兄接近,但體型更纖瘦些。”
東方未明趕緊默契地轉換話題:“原來如此……傅兄,你前些日子可察覺被人盯梢過??”
“盯梢?”傅劍寒回憶道,“好像是有那麽一兩次,傅某感到一股來意不善的視線,但一轉眼就消失了。這人藏匿跟蹤的本事想必十分高明。”
楊雲也道:“我聽聞東瀛有一種‘忍術’,可以完全隐藏起一個人的氣息,連內家高手都無法察覺。”
東方未明道:“那就是了。若我猜得不錯,準是我們的老朋友天意城——他們先前一再派出高手對付傅兄,卻都失敗了,所以這次吸取教訓,先派人盯梢監視,然後又想出了這麽個栽贓陷害的主意。”
史剛猛地擡起頭來,道:“天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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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史捕頭可記得去年绛罂草的案子?傅兄便是從此惹上了天意城的追殺……” 東方未明從在樹林中偶遇天意之“毒”說起,到佳麗大會那日狂風刀大鬧酒館,再到“絕戶枭”制造的船上慘案,向衙門中的捕快細細講述了天意城和他們的一系列過節。衆人聽得凝重不已。史捕頭道:“這天意城的确是江湖上的一顆毒瘤。在下先前查過卷宗,六扇門經手的無頭懸案中,有不少都與這個組織有牽連,只可惜實證太少,不知幕後主使。就算能抓住一兩個殺手,也往往當場自盡,線索盡斷,根本查不下去。”
東方未明道:“據我所知,天意城主要做的交易是拿錢買命。也就是說,他們犯下的案子背後,必有一名‘雇主’。若是能查出殺手的雇主是誰,說不定也能夠順藤摸瓜,調查出他們交易的地點或方式。”
“雇主?”史剛情不自禁地點頭道:“不錯,若是雇傭他人來作案,那麽不管本人在不在場,都可以殺人。”
東方未明掌心不知何時又變出一枚小小的骰子,在指節之間來回翻滾。“我想,咱們是時候去見一下那位華山派的高師兄了。”
傅劍寒總算被從地牢裏放了出來,然而手上的鐐铐還是沒有給他解開。他與楊雲、東方未明跟随史剛等幾名捕快出了衙門,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前往河洛客棧。見到華山派的高師兄時,他正在房中整理行李,據說已經接到了曹掌門的飛鴿傳書,催促他盡快為師弟辦理後事,然後返回華山。
高鴻飛生得人高馬大,虎頭虎腦,下巴上生了一顆肉色的痣,看上去頗為忠厚。他身邊床榻上放着兩個包袱,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已故師弟的。他先與史剛、楊雲二人打了招呼,又說起梁師弟和自己正是同鄉,兩人自小一起長大,又一同投入華山派學藝,感情深厚;說得眼眶微紅,難掩悲恸。楊雲安慰了他幾句,高鴻飛也禮貌致謝。然而他一見跟在衙役後面進來的傅劍寒,立刻義憤填膺地站起身,抄起佩劍就想往他身上刺幾個窟窿;幸被幾名捕快聯手攔下了。
東方未明趕緊幾步走上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高師兄請節哀。在下逍遙谷東方未明,略通岐黃之術。衙門中的仵作檢查梁師兄的屍身,發現梁師兄生前曾中過毒;在下以為,這種毒喚作‘鬥酒十千’,是一種效果極強的迷藥。也就是說,梁師兄生前早已昏迷不醒,是不可能與這位傅兄弟交手的。” 随即,他把那個真兇偷梁換柱的計策詳細又說了一遍。
高鴻飛聽得眉頭大皺,道:“就算我師弟曾中過迷藥,但或許這一切都是那姓傅的一手策劃。他給我師弟灌了藥,又給他換上黑衣,最後殺人滅口。這種可能遠比什麽神秘殺手可靠得多罷?”
“既如此,那傅兄為何要留在原地,又自投衙門?他若當真想奪帖子,殺了人逃走即可,何必做那些無謂之事?”
“一定是天網恢恢,他殺人之後來不及逃走便被巡夜人瞧見,所以只好編造什麽黑衣人偷襲自己的說辭。”
“若傅兄有給梁師兄灌藥、換衣服的時間,怎麽就沒有逃走的時間呢?”
高鴻飛被東方未明駁得啞口無言,只得故作憤怒道:“你這家夥該不會是受了姓傅的什麽好處,滿口都向着他說話!說到底,你們根本就沒捉住什麽‘真兇’!也沒有人不是他殺的證據!!”
史剛道:“東方小兄弟說的都是此案尚存的疑點,不可下定論。另外我們确實已經證明,傅少俠劍上的血跡,并非梁少俠的血。”
“……什麽?”
東方未明察覺到他心神不寧,卻沒有追問下去,反道:“聽說高師兄賭技了得,可惜在梁師兄遇害那晚輸了不少,一直呆在三十八坊。梁師兄雖是新手,卻連贏幾把,因而提早離開了。”
高鴻飛馬上道:“正是如此。玩骰子這事,最重的是運氣,其次才是技巧。新手的手氣一般都比較好。”
東方未明卻道:“也正因為梁師兄贏了錢,才沒玩下去。若是他和高師兄一樣輸了想翻本,說不定便能免去這一場血光之災呢。”
高鴻飛又被他噎了一下,惱羞成怒道:“逍遙谷的,你嘴裏一直含沙射影,究竟想說什麽?!!”
東方未明無辜地抓了抓馬尾,“高師兄怎麽了?小弟不過感嘆世事無常,天意難違;有什麽得罪的地方,還請師兄擔待。” 他的舌尖劃過齒龈,輕輕吐出“天意難違”四字,沒有放過高鴻飛聽到這話時兩頰肌肉微小的一顫。
此時史剛道:“高少俠,根據衙門的調查和仵作的發現,我們以為如這位小兄弟所說,梁少俠被神秘殺手謀害的可能性甚大。所以想再請教請教你,梁少俠平日可曾結下什麽仇家?”
高鴻飛道:“我師弟性情溫和,一般不與人争鬥結仇。但我們聽從師父的教誨,以行俠仗義、鏟強扶弱為己任,難免得罪過一些黑道的匪寇。若是他們暗中尋仇……嗯,還請史捕頭早日緝拿兇犯。” 言畢深深一揖。
東方未明聽他話裏意思,已經不再堅持把傅劍寒當做兇手,不禁暗暗好笑;然而對此人的懷疑卻加深了。他很想搜一搜就擱在床上的兩只行李包裹,只苦于沒有借口。忽然他注意到高鴻飛脖子上也挂了個玉佩,玉質頗為剔透。于是脫口而出道:“高兄,你是屬狗的罷?”
房中衆人都被他說得一愣。高鴻飛訝道:“你如何得知?” 東方未明指了指自己的項間,“高兄挂的玉墜,刻的是個犬形。真是一塊好玉啊——”高鴻飛點頭道:“在下自小挂着此玉辟邪,已經養了十來年了。”
楊雲此時已退到人群最後,對傅劍寒附耳道:“怎麽就能扯到玉上……他話中究竟是何意,你可能聽懂?” 傅劍寒竊聲笑道:“東方兄說話做事,和他的劍招一般天馬行空,出其不意,傅某也不是次次都能猜中。”
只聽東方未明道:“我二師兄是癸亥年生,到今年十一月方滿十九。若高師兄是壬戌年生人,那麽今年便滿二十歲了吧。也就是說,高師兄不會參加今年的少年英雄大會了?”
高鴻飛整個人明顯地僵了一下,語速極快地道:“這個麽……卻并非如此。在下的生辰巧得很,恰在除夕,而少年英雄大會舉行的日子是臘月廿一到廿五,這樣大部分門派的少俠還能趕回家中過年。所以在下在大會期間,剛好年不滿二十。”
“原來這麽巧啊!高師兄定是有福氣的人。”東方未明笑眯眯地道, “今年貴派參賽的代表,已經定下了麽?和高師兄一樣不滿二十歲的弟子,共有幾人?”
“尚未定下。本派中今年有資格參加比試的弟子共有四人,梁師弟、曹師妹、在下、以及年初新入門的馮師弟。”
“原來如此。”東方未明想起和曹掌門千金的兩次相遇,心道曹姑娘多半是不會出賽的了。而入門才幾個月的弟子,顯然無法與學劍數年的師兄抗衡。也就是說……
楊雲此時突然擡高聲調,道:“不對。去年臘月,楊某途經華山,曾與貴派大師兄小酌過幾杯。貴派大師兄無意中對在下提起,他有個生辰很巧的師弟,剛好是臘八的生日。可除夕豈不是比臘八還巧得多?若是真如你所述,他應該說,他有兩個師弟生辰很巧,一在除夕,一在臘八……依楊某看來,這個生在臘月初八的人,正是高師弟對不對?”
“大師兄他……大師兄他……一定是他記錯了!”高鴻飛看上去徹底慌了神,遠沒有方才的故作鎮定。“在下就是生在除夕!!我派那麽多弟子,大師兄怎麽可能個個都記得清楚!!”
“說的也是。”東方未明恍然道:“華山派中,确切知道你真正生辰的人……是不是只有梁師兄呢?高師兄不是說過,你們二人是同鄉,從小一起長大……”
“胡說!胡說!!這是栽贓誣陷!!”高鴻飛喊道,氣勢洶洶地向東方未明撲去,“你——你你你不要含血噴人!!”
“我不過說了只有梁師兄才知道高師兄的生辰,這怎麽算誣陷呢……”東方未明當然躲開,但不知怎的足下左腳絆右腳,反而踉跄撲倒。他整個人撞上床沿,手臂看似無意地大力一揮,把尚未整理好的包袱打飛了出去,一時間各種雜物都散落出來。傅劍寒卻突然躍出人群,從半空中搶過一張輕飄飄落下的灑金紙箋,念道:“華山派掌門曹岱恭請天下英雄……”
高鴻飛尖叫道:“住口!不要念了!!”
史捕頭驚道:“從傅少俠身上發現的那張大會名帖,還作為證據保存在衙門。高少俠,你身上的這張帖子是怎麽回事?”
高鴻飛辯駁道:“我……我們……我們只是擔心路上名帖會有污損,所以多備了幾張……”
此時東方未明已經趁他不備拿到了梁廣發的佩劍,右臂一發力,三尺寒芒驀地跳出鞘外。一道暗褐色的痕跡從劍尖開始,漸漸拖長到劍身中部。他對着窗戶漏進來的光線來回轉動劍身,口中喃喃道:“有趣。當晚二人交手,傅兄又沒有受傷,那為何梁師兄的劍上也會有血呢?”
高鴻飛支支吾吾地道:“……想,想必是我師弟行俠仗義,與宵小動手時留下的!”
東方未明慢而清晰地道:“用劍的人都懂愛劍護劍的道理,血跡應該當時就擦掉,否則會有損劍身。這些血卻為何會保留到今日?只怕,是因為梁師兄再也沒有機會擦了罷……” 他凝視着面色慘白的高鴻飛,繼續道:“高師兄,你從衙門那裏得到梁師兄的遺物,為何不肯擦擦他的劍?是不是從未将劍拔出來過?你可是——在害怕什麽?”
高鴻飛看上去終于崩潰了,叫聲都變得扭曲怪異起來。“我怕什麽……我怕什麽!!我只想要機會!!一個出人頭地、一較高低的機會!!!”他面上青筋暴突,指着傅劍寒罵道:“什麽狗屁少年英雄?!為何偏偏是二十歲?大了一年,一個月,一天都不行!!再怎樣苦練劍法,只因年紀之故便不能入選,這種比試,有何公平可言?!我不過是求他……求他在師父面前撒個小謊,然後我們公平比試,若是我輸給了他,絕無一句怨言!!可他呢?!他卻笑我太蠢……‘師兄,這就是天意’……我呸!!!”
幾名捕快沖過去将他圍了起來。史剛搖頭道:“高少俠,你這是承認了?”
高鴻飛呼哧呼哧地喘着氣,嗓子眼裏卻逼出一串笑聲。“我承認什麽了?”
“你方才明明承認,讓你師弟為你撒謊,卻被他拒絕……你因此懷恨在心,雇用殺手謀害了他?”
“不錯,我的确曾讓師弟幫我一個小忙,他沒有答應……不過高某卻和殺人沒有關系。” 高鴻飛眼球中布滿血絲,态度卻很快平靜了下來,甚至有些自鳴得意,“在下整晚都在賭坊。至于雇用殺手,更是無稽之談。不知史捕頭可有證據?”
史剛皺眉,擡眼望向東方未明,可惜東方未明也只能緩緩搖頭。最後他一言不發地解開了傅劍寒手上的鐐铐。
“至少,在下現在确信,傅少俠的确是無辜的。那名神秘殺手,史某也會繼續追查。”說着他将少年英雄大會的名帖還給了高鴻飛。 “祝高少俠在少年英雄大會上取得佳績。不要辜負了……此事的代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