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三、
東方未明離了酒館,先去驿站給逍遙谷送信,告知師父自己為了一件命案要在城中耽擱兩三日;随即趕往南城的三十八坊。此刻大約是申酉之交,外面天光明亮,賭坊內卻以鴉青布幔遮住門窗,秉燭照明,有如夜間一般。賭桌周圍擠滿了人,吆喝聲、下注聲、罵娘聲不絕于耳。東方未明掏了掏耳朵,正愁着該從何處問起,忽在不遠處瞧見一個熟人。他露出壞笑,扒開身邊擋路的,從人堆裏把江湖四惡之一的賭給拖了出來。
賭一見東方未明便氣急敗壞:“又是你個小兔崽子!”
“喲,一個人吶?”東方未明的神情活像流氓逮住了落單小娘子,“小爺來找你玩幾把。”
“誰要跟你賭,晦氣。”賭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自從在江天雄的壽宴上交過手,他們四惡兄弟後來又好死不死地幾次撞在逍遙弟子手裏,梁子越結越大;谷拳荊劍是不敢惹的,但如今連這個最年輕的小弟子也能騎在他們頭上了,着實可氣。
東方未明揚了揚眉毛,“你不是最喜歡逼別人跟你賭麽?輪到自個兒身上就不樂意啦?” 他掏出幾枚骰子,在手裏抛上抛下,“我又不賴你的。你贏了,我賠你五兩銀子;輸了,只要答我幾個問題就好。”
賭見他出手大方,賭瘾被勾了上來,将信将疑道:“……你小子可不準出老千。”
“在你這種行家面前,哪兒能呢。” 東方未明把骰子往桌上一擱,“這玩意兒還是你上次欺負唐姑娘,被劍南兄教訓的時候扔過來的。裏面灌了鉛吧?”
賭立刻拿出從不離手的色盅将三枚骰子罩進去,飛快地搖了幾轉,然而惡狠狠地扣桌上。“賭場的規矩是先下注。買大買小?”
“賭注就在這兒。”東方未明親切地壓了壓他的肩,“方才我在衙門看到一張告示——天龍教四惡偷盜采花,罪大惡極,凡協助衙門擒獲案犯者賞銀五十兩。你雖在四兄弟中排行最次,但怎麽說也能分着十兩;一會兒拿到花紅,咱倆就二一添作五——”
“滾你爺爺的!” 賭破口大罵,但東方未明手指抓着他肩井,令他動彈不得,“五五分成你還不滿?難道你想六四開?”
賭心中深恨方才手氣正順,玩得太過投入,被這小子暗算了。如今的形勢反倒變成他非要讓東方未明贏了這局不可。他的三個兄弟不在身邊,若與東方未明單打獨鬥,到底露了怯,于是粗聲粗氣地服軟道:“若你贏了,只問我幾句話便走?”
“是啊。我買大。”
賭一揭色盅,三枚骰子皆翻着六點。東方未明拍手道:“豹子?好彩頭!這樣的話——” “算你贏,豹子也是開大麽。”賭翻着白眼道,“有話快問,問完快滾。”
東方未明滿意點頭,問道:“前一日晚上有兩個華山弟子來過這裏,你記不記得?”
“賭坊每日進進出出那麽多人,老子怎麽可能都記得。”
“他們兩個是師兄弟,一個姓梁,一個姓高;頭戴莊子巾,綠色外衫,配劍也顯眼的很。當真一點也想不起來?”
Advertisement
“……好像有點印象。”賭道,“那姓梁的小子是第一次來,是只肥羊牯。姓高的好像稍微懂點門道。不過那晚倒是姓高的一直輸,姓梁的小贏了一筆,就想回去;姓高的不肯,還想翻本,一直玩到天亮。”
“一直到天亮……你沒記錯?”
“那小子的一點油水大半是進了老子的口袋,你說我記沒記錯?”
東方未明低頭思索,手上稍微松了勁。賭正要溜,被他發力又揪了回來,語重心長地教訓道:“被人逼着賭的滋味兒不好受吧。這事兒,還得講究一個你情我願;強扭的瓜不甜,亂配的鴛鴦準飛,以後,還是少幹這種欺負人的勾當。”言罷,飄然遠去。
賭一直等到他的背影看不見了才開罵。
東方未明耳朵靈,還是有一兩句罵街鑽進耳朵;邊走邊忍不住露出笑意。他自诩是個好人,就是報複心略有點強。從小聽村口的先生說書,除了小蝦米前輩的傳說,他最喜歡聽的就是那些個快意恩仇、因果報應的故事;再沒有什麽比恃強淩弱的惡人在大俠手底下受到懲戒更大快人心的了。直到遇上絕戶枭的慘案,方才在心中滋生了一線懷疑——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當真是那麽快活的事嗎?
也因為這個,他放棄了不少學好武功後找當初得罪過他的人算賬的缺德主意,只剩下寥寥幾個最想實現的心願:要幫大師兄擋一次刀。要追得二師兄滿地亂跑。要把劍寒兄灌到吐。
啊對了,最好還要給師叔下一次毒。
夕陽晚照,楊雲從熙熙攘攘的大路拐進南城的一條窄巷中,身旁忽然空落了幾許。起先還能見到零星幾個收攤回家的小商小販,越往廢園的方向走,人便越少;最後伴着他的只剩下地上一條拖長的影子。
說時遲,那時快,半空中猛地響起一聲晴空霹靂。“——受死吧傅劍寒!”
他嘆了口氣,連雙手都不用,身體輕輕後傾,躲過東方未明自上而下的一劈。東方未明手裏提着不知從哪兒撿來的樹枝,連續揮出幾劍,都被楊雲閃轉避過。東方未明停了手,沮喪道:“楊兄,我覺得你還可以扮得更投入一點。”
楊雲壓根不理他。“蒼松迎客、有鳳來儀——你使得這兩招華山劍法,倒還有模有樣。什麽時候學的?”
“我見傅兄用過幾次……我使得比他差多了。”東方未明謙虛道。“無論什麽劍招,他只需看一眼就能學會。我得看上好幾眼呢。”
你們倆都夠可恨的,楊雲想。他冷不丁出手在東方未明的肋下、手腕上各點一指,“現在你受傷了,跑吧。”
“好!”東方未明興致勃勃地把枯枝交到左手,捂着胸口跑了幾步,驀地停下,對眼前的道路發起呆來:“梁師兄負傷之後,拐進一條小胡同……這裏三條巷子長得那麽像,該往哪兒跑呢?”
“随便選一條就好吧——”
東方未明搖搖頭,“據咱們推測,傅兄只是刺傷了梁師兄,殺死他的另有其人——如果說真兇老早就藏在巷子裏、打算殺了梁師兄的話,這裏道路這麽混亂,他怎麽知道該在何處埋伏,梁師兄一定會經過呢?”
楊雲沉吟道:“梁師弟會穿着夜行衣、偷襲無冤無仇的劍寒,這本身就很不合理。楊某推測,此人只是一枚棋子,被真兇利用了。”
“楊大哥的意思是——梁廣發與真兇是認識的?”
“不錯,這極有可能。他們二人本就約定好在某處見面,才會出現這種情形。梁廣發在被劍寒刺傷後逃走後,在巷子深處找到了在此處等候的真兇;不料反被他滅口。”
“有理!”東方未明擊掌道,“但若說梁廣發和什麽人聯手,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的師兄高鴻飛。但我方才在賭坊确認過,那日高師兄确實整晚都在賭坊,沒有離開。”
“或許,他在這洛陽城還認識別的什麽人。又或許,他是被人威脅逼迫的。”
楊雲一邊說話一邊往最左的巷子走去。東方未明緊随其後,在地上看到些尚未沖洗幹淨的血跡。這是個死胡同,盡頭是一堵土牆;他跳起來望了一眼,原來牆的另一側便是廢園。“過去看看?”
兩人依次翻過土牆。廢園裏果然荒涼得很,野草藤蔓生了半人高,連落腳的地方都少見;東方未明躍下牆頭的時候,一只小動物猛然竄出來,像一道黃褐色的煙霧似的,“嗖”地消失在角落處的瓦礫堆中。“哎呀,黃大仙兒!”他興奮地沖那堆瓦礫拜了拜。“我老家的人都說,這個東西是騙人的祖宗,慣會使些障目的法子;人眼睛看到的東西,其實只是心裏以為的東西,不一定是真的。”
楊雲笑道:“那你拜他做什麽?這是要拜師?”
東方未明正色道:“楊大哥,那晚的事,我還有許多想不通。比如說,梁師兄的劍術顯然遠遜傅兄,交手沒兩招就該分出高下;我若是他,在被刺傷右手的時候就該跑了,何必等到被點中期門穴才跑?還有,傅兄刺傷梁廣發之後,傷口的血洇出來,定會染紅一片衣裳——當時可是午夜,就算有月光,也昏暗得很。就算真兇使的是一柄又細又薄的劍,他是怎麽找得這麽準,剛好從傅兄刺出的傷口裏插進去的呢?楊兄,那梁師兄身上真的只有兩處傷口?胸口的傷是一劍刺的,不是兩道離得很近的傷口?”
楊雲不禁蹙眉,“我找仵作再三問過,劍傷确實只有兩處;胸口一劍貫穿——你說的确實有理。”
“這樣的話,豈不是史捕頭的推測,反而更接近實際些?”
“……不,不會。難道你信不過劍寒手下的分寸?”
“我就是信他,所以才想不通……為什麽,兇手能認得這麽準?如果我是兇手,要怎樣才能做到……”東方未明立在原地冥思苦想。楊雲卻在廢園裏閑庭信步,四處張望;忽然他彎下腰,扒開地上的草叢,拾起一片樹葉。葉子上有些暗褐色的痕跡。
“這是……血?”
“不錯。楊某猜測,真兇殺死梁師弟後,也和我們一樣越過土牆,從廢園逃走了。因此沒人見到他。這片葉子上,便是從真正的兇器上滴落的血。”楊雲道,“可惜事到如今已難以證明此事。要是別人硬說這是黃鼠狼偷雞留下的血跡,倒也沒辦法。”
東方未明呆呆地凝視着黃大仙消失的地方,驀地一拍大腿,“一葉障目……我明白了!!楊兄,我們快回去找史捕頭罷。”
楊雲訝然一笑,“真快——莫非兄弟已猜出兇手是何人了?”
東方未明斬釘截鐵地道:“沒有。”
“……”
“不過,我想了一個可以把傅兄先從地牢裏撈出來的辦法。”
兩人趁着太陽沒下山趕回衙門,路上經過小白的豆漿攤,東方未明順手把當日沒賣完的翡翠燒麥都包了。他們一路走進地牢,衙役們因為都被史捕頭打過招呼,沒人阻攔;東方未明還熱情地分發燒麥給衆人,自己只留下兩個。
史剛恰好還在獄內。東方未明對他一抱拳,開門見山地問:“梁師兄的随身之物還在衙門嗎?我想借華山派的佩劍一觀。”
史捕頭搖頭道:“死者的東西,已經全部還給了苦主——也就是他的師兄。”
“那我能不能瞧瞧梁師兄的屍身?”
史剛仍道:“不可。東方兄弟認得傅少俠,而傅少俠目下仍是嫌犯;作為有幹系的人,東方兄不好接觸死者的遺體。若有什麽疑問,我可讓仵作去查。”
“成。”東方未明掏出一柄匕首,倒轉刀鋒遞給史剛,“能不能請仵作在這把刀上,沾一點梁師兄的血?另外傅兄當晚用的劍,我也想要來看看。”
史捕頭總算點頭答允,拿着匕首離開了。趁此間隙,東方未明又對牢頭道:“我看這牢裏有不少肥老鼠,我能不能捉兩只來玩兒?”
牢頭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他。東方未明抓了抓後腦勺,這時傅劍寒在牢裏招手道:“東方兄,老楊!” 兩人走過去,只見他手裏提着兩只差不多肥瘦的耗子,尾巴打成一個結兒,獻寶似的遞給東方未明。
楊雲按了按額頭,“……你倆還真能玩到一起去。”
東方未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傅劍寒道:“對了傅兄,那晚和你交手的人,使的可是華山派的劍法?他的劍術究竟如何?”
傅劍寒道:“他的招式似是而非,好像是華山劍法,又好像不太熟稔,夾雜着其他沒見過的招式——”
楊雲道:“他必是為了掩飾自己的門派師從。畢竟,華山弟子深夜暗害他人,傳出去可不太好聽。”
“那他的劍呢?”
“咦?”傅劍寒好像意識到了哪裏不對,“他用的劍,的确是華山派樣式。傅某記得,劍身靠近吞口的部分還刻着一個‘梁’字。”
“這不就有趣了嗎?”東方未明道:“臉也蒙了,劍法也改了,偏偏用的劍還是自己的劍,這不是欲蓋彌彰——”
此刻史捕頭手裏拿着一長一短兩柄刀劍回來了。東方未明接過來,盯着短匕上的血跡出神,又湊過鼻子去嗅了嗅。傅劍寒在栅欄裏面喊道:“……你可千萬別舔啊!”
“去!誰會啊!髒都髒死了……”東方未明憤憤道。他見史剛用好奇的視線打量他,趕緊解釋:“這死者的血裏,除了腥臭,還有一絲淡淡的酒氣。我懷疑死者可能中了一種罕見的迷藥,叫做‘鬥酒十千’。這種藥針石試不出來,卻有一股酒味,特別适合下在酒水中;吃下去能令人醉得不省人事,如同飲了幾十斤烈酒。”
“哦?小兄弟的意思是,死者是被人毒死的?”
“這倒不是。” 東方未明道,拿了兩只油膩膩的燒麥、在匕首和劍尖的血跡上各擦拭幾下,然後把燒麥丢給耗子吃。他用手指捏住耗子的尾巴,讓它們各自只能吃到面前的一份食物。不一會兒,其中一只老鼠身子一歪,露出半個肚皮,像吃了耗子藥一般不動了。另一只老鼠卻依然龍精虎猛,拖着尾巴上的累贅拼命往前爬,只想逃走。
東方未明得意洋洋地将它拽回來,道:“這兩只老鼠——就比如說,一個叫小寒,一個叫小明;小寒吃的燒麥,沾了死者身體裏的血;小明吃的,有劍寒兄劍上抹下來的血。現在小寒醉了,小明卻沒醉,這說明什麽?”
史剛沉默片刻,眼神一緊:“……傅少俠劍上的血,不是死者的?!”
“對,因為和他交手的人,根本不是梁廣發。”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