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十、
這日貨船終于在樂山縣靠岸。碼頭上的工人往來卸貨,船上的水手也将一具又一具蒙着白布的屍體擡下船艙。幸存的寥寥幾名客人目送着這些旅伴就此遠去,回想起一路上的驚險刺激,不免暗自捏了一把汗。
大約過了半日功夫,艙內的貨物搬空,人也走得一幹二淨,只有木制的船殼停泊在碼頭上,等待下一次的遠航。東方未明一行在水邊依依不舍地流連了許久,但見天際江水洶湧而來,驚濤滾滾,聲震如雷;兩岸山壁如刀削斧劈,峭拔險峻;更有些峰巒上懸下削,刺入雲氣之中,仰頭遙看時,常有山勢将傾的屏息之感。
傅劍寒仰脖豪飲一口,感慨道:“傅某每次觀天地之寥廓,賞山川之壯美,總覺得人是何其渺小;江湖上為了那些個名利恩怨争鬥不休,實在沒意思。”
“可我覺得很有意思啊。”東方未明挑了挑眉毛,“無論是行俠仗義揚名立萬,還是發家致富日進鬥金,又或是琴棋書畫,佳肴美酒,我統統都很喜歡。”
傅劍寒笑道:“這是東方兄的過人之處,一般人學不來。”
“只不過,這些東西統統加起來,也不及和傅兄喝酒有意思。”
東方未明一副輕佻的口吻說完,卻覺得耳根有點燙,趕緊從傅劍寒手中奪過酒葫蘆往嘴裏灌。傅劍寒轉頭就連着他的手一把搶回來,指腹的硬繭擦着光滑如緞的手背,激得東方未明臂上豎起一片寒毛。
“未明這樣看重我,傅某十分感激。”
他說的又誠懇,又鄭重,讓東方未明愈發心慌氣短——明明自己只想調戲他兩句,怎麽搞得好像山盟海誓一樣。都怪眼前這副山水渲染得太好。
王蓉忽然在邊上咳嗽兩聲。
東方未明如夢初醒,趕緊一疊聲地道:“師妹你餓不餓?師妹你渴不渴?師妹你累不累站了這麽久咱們還是快走吧還有白捕頭交代的事情千萬可別忘了——走走走走走——”
“……小師哥我覺得你有點奇怪哎。”王蓉一臉疑惑地摸了摸辮子尖兒,“嗓子眼有點癢,大概是嗆了風吧。” 她來不及思考,便被熱情過度的東方未明給招呼走了。
說到被交代的事情,東方未明也有一肚子的埋怨。那位白捕頭在船上發覺一連串慘案的元兇居然是故人之子,受了極大刺激;又或許當初他對蕭家确實有什麽虧心之處,總之在沐天死後便一直精神萎靡,明明沒有受傷,卻仿佛再也直不起腰、挺不起背,有如一下子衰老了十歲。在船靠岸的前一天夜裏,他特地請來東方未明和傅劍寒,将自己的印鑒、腰牌和一封書信托付給他們,請他們轉交給成都府的一位姓黃的知府司獄。
東方未明隐約看出了他的意思,“白捕頭,難道你——”
“不錯,白某打算辭了這份差事,一到樂山便上淩雲寺出家,再不理會這塵世之事了。麻煩二位少俠将這些東西捎給在下的同僚。”
“……白捕頭沒有家室麽?不再多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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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父母早逝,亦不曾娶妻,本無顧慮。東方少俠勿念。”
東方未明只得尴尬笑笑,将書信和包裹接過,“白捕頭放心,在下必不負所托。不過……來的時候白捕頭不是說您要到蜀中辦一件大案?那案子如今怎麽辦呢?”
白術嘆氣道:“那案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卻是十分棘手。上個月開始,成都城中陸續有流浪乞丐暴斃路邊,本來衙門中認為只是凍餓而死,然而三四月蜀中已十分溫暖,那些乞丐也并非各個瘦如餓殍,有的看起來還相當健壯,不像是饑寒至死。後來一名高明的仵作查出,這些死者俱是中毒身亡;而提到毒藥,蜀中有唐門,百草門,西南有毒龍教,都是盤踞一方的地頭蛇,勢力極大,沒有切實的證據,衙門裏輕易也動不得。成都府衙便請六扇門中熟悉江湖事物的捕快幫忙,于是調了白某來。但如今白某已無心參與這些江湖紛争,去了也幫不上忙。東方小兄弟年紀輕輕,卻心細如發、聰慧過人,連困擾六扇門數年的絕戶枭都能查出底細;我在信中囑托黃兄,遇到難解之事,可向東方兄弟多多請教。”
哇你自己不想辦事就把我賣了嗎?!這個腐朽的朝廷!東方未明心中怒喝,面上也只得有氣無力地推托道:“白捕頭太高看小子了。在下尚未出師,江湖經驗又淺,這次的事情多半是靠猜測巧合……”
“東方兄弟不必過謙。”白術搖頭道,眼色中顯出一點殷切: “說起來,小兄弟有沒有想過為朝廷辦事?以東方兄弟的才智,若是入了六扇門,必定前途無量;只怕用不了幾年,定會成為天下聞名的神捕——”
東方未明慌忙連連搖頭:“過獎過獎!白捕頭太擡舉我了……在下天生性子野,受不了拘束,武功更是低微,擔不得大任。并且家師年事已高,我還打算在谷中侍奉他老人家百年呢。”
“可惜啊可惜……人各有志,小兄弟孝心可嘉,在下也不勉強。不過這成都城的奇案,還請少俠得空時幫着參詳參詳。畢竟,人命關天啊。”
東方未明并不想招惹上更多麻煩。他原本打算把東西送到,再陪師妹見識一下赫赫有名的廚藝大賽,便立即啓程回逍遙谷。經過這一次的事端,他已暗中下定決心回去後一定要苦練武功,不把小無相心法練滿十層就絕不出來。但這日當他和傅劍寒在錦官城內吃喝閑逛時,親眼目賭了幾名官差擡走一具新死的屍體,不禁又回想起白捕頭的話來。
“可惡——明明不關我們的事……” 他一面吸溜吸溜地吃着擔擔面一面抱怨道,“該管事的不是出家念經,就是縮在衙門裏不出頭,這樣怎麽可能查得出真兇?”
傅劍寒左手舉着筷子挑了半天,面線卻一再從筷尖上滑溜下去,還在碗裏彈動了兩下,“話雖如此,未明兄還是沒辦法放着不管吧?是不是有了什麽頭緒?”
東方未明放下自己的碗筷,順手抄起另一幅筷子,夾着幾根面條送到傅劍寒口邊。他一筷一筷地喂,傅劍寒也就眼都不眨地一口一口地吃,渾然不顧其他食客和路人異樣的眼神。面攤的小販拿布巾子擦了擦眼睛,稱贊道:“……二位小兄弟感情真好。”
“那是,我們雖不是親生,可比親兄弟還親。”東方未明得意洋洋地道,“老弟你說是不是。做哥哥的什麽時候不疼你。”
傅劍寒的笑聲很低,仿佛是從丹田裏逼出來的一般。“……疼你。” 他前面說了幾個什麽字,東方未明簡直不想知道。
線索來得比他們料想得快得多。東方未明在城中轉了轉,意外發現先前拜訪過的唐門門主之女唐中惠,在另一具當日斃命的乞丐屍身附近發呆,表情十分古怪。二人跟蹤少女回了唐門,利用樹木的掩護躍上屋頂,俯下身子傾聽堂下的動靜。很快,他們聽見了少女和其兄長的一番争吵,乞丐陸續中毒的真相便一清二楚了。
“……以活人試毒,竟有如此歹毒之人。”傅劍寒蹙眉道,“唐門做出這種事,怎敢以名門正派自居?”
東方未明卻想起沐天的那句 “名門正派有什麽好……有幾個不是藏污納垢的所在?”一時搖頭不語;但見傅劍寒提劍便要往院中跳,慌忙拉住他。
“劍寒兄,這地方是唐門的地盤,他們又擅長機關暗器,輕易闖不得。”東方未明道,“不如我們用個巧妙的計策,引蛇出洞,讓他自己出來與我們決出勝負。”
“什麽計策?”
“瞧好了。” 東方未明從屋頂上跳下來,繞到唐門的正門,叉腰吸氣,大吼道:“唐冠男!帶種出來和你爺爺一戰!!!”
這一下幾乎把聽見的幾個人都喊懵了。唐冠男愣了一下,方才氣急敗壞地從屋內走出,對大大方方站在大院正中的東方未明上下打量,似乎在想他是不是瘋了。
“我還在想是哪來的小賊,原來是逍遙谷的東方兄——方才不是才來過,為何去而複返?”
“少裝腔作勢,”東方未明大手一揮:“你幹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咱們明人不說暗話,要麽,你跟我去衙門投案,要麽,我便在此讨教幾招唐門絕學。”
唐門少主冷笑道:“嘿……小子好大口氣。你入逍遙谷才幾天,也敢來我唐門放肆?”
東方未明道:“英雄不問來處,有志不在年高。江湖中人多把暗器、下毒的功夫看做末流,在下偏不信這個邪:都是武功技藝,只要用得光明正大,憑什麽分出高下?唐兄,就讓我們以暗器和毒藥堂堂正正地一決勝負罷!”
唐冠男眉心擠了一下,顯然也是對這種說法感到有些別扭。“你是說……一對一決戰?呵呵,收拾你,本也用不着旁人。”他話未落音,已脫手擲出一捧暴雨梨花針!一時間半空中寒光點點,果如風吹雨絲一般,密不可防。而東方未明早有準備,貼地滑出,同時兩枚飛蝗石分射對手雙膝。唐冠男堪堪避過,立即以“飛星擲”還擊。一時小院內飛镖、飛針、飛刀、飛石往複來回,多如繁星,不知有多少暗器互相撞擊,聲如焰火爆裂、噼啪不絕。
傅劍寒在旁掠陣,因為東方未明先放出話來一對一挑戰,不到迫不得已時不便插手。好在東方未明在暗器方面确實頗有心得,加之他不懼毒物,這便令唐門少主吃了個暗虧。交手十餘招後,兩人皆受了些輕傷,東方未明面頰上被毒針劃破,身手卻絲毫不受影響;而唐冠男手臂上中了一道生死符,傷口處很快腫大麻痹起來,他心知中毒,慌亂不已,對屋內高叫道:“爹!爹!!快來殺死這個小賊——”
東方未明還想繼續打,卻見方才只是觀戰的唐門門人都向他沖來,再加上裏屋傳來唐門門主的聲音,心下便有些沒底。幸好此時唐中惠在側面的小門處沖他們用力招手。他尚在猶豫,傅劍寒已一手拉了他就跑。
二人跟着唐姑娘穿過一處密道,從隐秘的後山出口走出來,方才松了一口氣。東方未明安慰了因為父兄的作為悲從中來的唐中惠幾句,不料那姑娘卻因此下定了決心,說出要重振家風的志向,又贈給未明一本傳說中的飛刀秘笈。
“真是個堅強的女子。” 傅劍寒目送着唐中惠的背影遠去,感慨道。“未明兄,唐門之事,打算如何解決?” “我只能将線索留給成都府衙,至于他們怎麽追究唐冠男的罪行,便不是我們能管的了。” 東方未明搖頭道,“我們還是回去看看師妹和年老伯吧。萬一唐門的人找上芙蓉坊就麻煩了。”
唐門倒沒有找上芙蓉坊——卻有更讨厭的人物接踵而來。江湖四惡中的吃打傷了年師傅,而天龍教的某些個護法喽啰仿佛和天府酒樓有所勾結,為了争奪廚藝大賽的魁首不擇手段。幸而有王蓉主動接下了主廚的擔子,打算在大賽上大展一番身手。絕刀門的少門主為了青梅竹馬的年家妹子忙得焦頭爛額,又要揍人,又要想法搜集比賽用的食材。東方未明除了幫着打架,又到處炫耀了一把他的好人緣:獸王莊的紀女俠,丐幫的蕭遙兄,都先後幫了他們大忙;只有在百草門的地界才碰了個大釘子。
“……東方兄,我記得你和鞏門主原本關系不錯?他為何如此惡聲怪氣,擺明了找咱們不痛快。”夏侯非不解道。
東方未明無奈地撓了撓頭,“那個……說來話長。原本鞏兄……唉,或許的确是我不小心得罪了他。”
傅劍寒笑道:“朋友間一時置氣,也是有的。不如你向那位鞏門主好好告個罪,再請他痛飲一場;若他氣消了便罷,若是還不消氣……不會的,未明兄待人向來慷慨,怎會有人舍得因為一點小事便失去一個好朋友呢。”
一個聲音忽然從牆頭上探出來。“對啊,我們最最憐香惜玉、見義勇為的東方大俠,什麽人舍得不把他當朋友呢?”
東方未明頭皮一麻,心道麻煩來了,“小……史姑娘,你怎麽在這兒?”
“嘻嘻,人家一直跟着你們啊?” 紫發紫衣的少女靈巧地躍上牆頭,“月蘭草是吧?這麽點小事,交給人家就行啦——反正當初得罪這位鞏門主,也有我的一份——”
“多謝!史女俠真是夠意思!!好的我們一會兒城北破廟見我們幾個先去米店買米——”東方未明扯着傅劍寒便要走,夏侯非偏生不放過他,好奇地對史燕道:“……姑娘莫非便是大名鼎鼎的盜墓燕?原來東方兄是為了這位姑娘才得罪了鞏門主——嗯,東方兄,我果然應該跟你多學學。”
不不不夏侯兄你要跟我學什麽啊!!!你能不能跟我學學什麽叫沉默是金?!東方未明心中就差嘶吼了,卻聽史燕雪上加霜地道:“哪裏哪裏——東方哥哥才不是為了人家一個人呢。上次路過洛陽,我剛好瞧見鞏門主又和毒龍教的那位藍教主起了沖突,東方哥哥馬上沖過去幫藍教主講話,這才讓鞏門主大大地生氣了。”她眼珠一轉,咯咯笑道:“東方哥哥當時怎麽說的來着?‘不管是誰,欺負我們家婷婷就是不行’!”
完了。東方未明一臉慘白,不敢轉頭去瞧傅劍寒,卻見夏侯非則一副看到高人的表情,驚訝又崇拜。他咳了兩聲,索性破罐子破摔,“我說話向來沒規矩,什麽‘我家婷婷’……或許也是有的。不過開個玩笑,玩笑。”說着伸臂拍了拍好友的肩,“你說是吧……我家寒寒?”
傅劍寒笑眯眯地道:“東方兄的确是愛開玩笑了一點。我若是那位鞏門主,一定不會生你的氣。”
他們忙了好幾個時辰,終于把小師妹點名需要的幾種材料湊齊。到了夜間就寝的時候,東方未明才從他家寒寒那裏了解到“一定不會生你的氣。”有着多麽豐富的層次,深遠的內涵。
身為一個靠戰術和智慧取勝的頭腦派少俠,今後還是不要在實幹派的傅兄面前炫耀嘴上功夫了。東方未明一面嘶聲喘氣一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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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洛陽江府。
這是一間布置得十分雅致的書房,堂上懸一塊匾額,上書‘菩提軒’三字;花架上養着蘭草,打開窗戶便能隐約嗅到白馬寺的香火氣息。一名短發少年正趴在書桌上抄寫一部法華經。他的容貌尚且稚嫩,恐怕不超過十三四歲,然而手下的一筆飛白卻已很有功底,字體有股不合年紀的老成和遒勁。夜深露重,涼風穿過軒窗,忽然掃過立在窗外的一個人影;那人通身漆黑,連臉上都蒙着黑布,只露出兩只眼睛;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卻不曾發出丁點聲息。
“少爺……枭死了。”
少年流暢的運筆頓了一頓。“什麽時候。”
“五日前。在船上。”
“……是毒的那筆單子?”少年放下筆,搖頭道,“區區一個游俠,居然這麽難對付。”
“不僅是他,還有那東方——” 黑衣人剛說到這,忽見少年橫目一掃,立即住口不言。
少年面容稍斂,點頭道:“我知道了。你也辛苦了。” 黑衣人又彎腰一躬,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少年擱下筆,雙手舉起寫好的紙張凝視半晌,自言自語道:“心緒不穩,這副字寫壞了。”說着雙手使力,将寫了字的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他又重新取來一張宣紙,提筆在正中寫了一個“枭”字,口中喃喃道:“生死有命,天意難違。蕭大哥,一路走好。” 說着在炭盆中将紙張焚毀。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END
【第四卷 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