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九、
艙內一片死寂。東方未明掙紮着從絕戶枭身上摸出了一堆瓶瓶罐罐,還是故技重施,每種用手指蘸着舔一口,辨認出“須彌芥子”的解藥,塞進傅劍寒手裏;又給師妹解了悲酥清蘭的毒性,這才因體力不支而昏倒。傅劍寒雖焦急萬分,但自己也受傷頗重,右臂更是半點也提不起來;而白捕頭因為受了極大刺激,和青城派的兩名弟子一樣恍恍惚惚的。幸而王蓉清醒後支撐大局,先是将船艙內外的水手船家也救醒,随後給小師哥和傅大哥包紮救治。恢複精神的衆人一起收拾殘局,掌舵的掌舵,開船的開船,打掃的打掃;将死者擡入貨倉,兩名從犯關進一間船艙看管起來。
東方未明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他做了一個很長很複雜的夢,前頭那些曲折離奇的過程都記不太清了,稍微有點印象的時候自己仿佛已在什麽地方與多位高手切磋功夫,拳來劍往,激烈無比;對手都是武林中的泰山北鬥,什麽方丈、掌門、幫主、教主等等,在他面前卻皆不過爾爾——劍不如他快,掌不如他烈,連撥弦一聲,都有許多人前仆後繼地倒下。他越打越是興起,只覺內力源源不斷地湧出,心随意動,飄飄欲仙,于是哈哈大笑,無限張狂。
“……還有多少人,都一起上罷!!!”
未明心想這一定就是傳說中的華山論劍大會,打贏了我就是天下第一,即将名垂千古,受萬人敬仰……嘿嘿,到時候要是各位好朋友非要給他在洛陽市集也建一座雕像,倒是不好推辭啊。如果一定要建的話,希望能做一個在小蝦米前輩對面雙手接劍的姿勢,表示從前輩那裏繼承了獨占鳌頭的夢想,繼往開來,一展宏圖——
但他漸漸感到有點不對。那些被他擊敗的人,并沒有抱拳喊聲“佩服佩服”就退場,而是一倒下便再也不會起來。對手越來越少,最後,他的身邊空無一人。
東方未明難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雙手,發現已被赤色的血污浸透。
我……殺了他們嗎?!
不對啊……我明明有留手……一百年前小蝦米前輩獨鬥十大高手,不是也留下了他們的性命嗎……
錯了,一定是哪裏搞錯了。他抱住自己的腦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忽然想起某人說的“你與我性情相像,不過是際遇不同”的話來,心中總覺得紮了一根芒刺。
他在人前總是一副無憂無慮、飛揚跳脫的樣子,也清楚這樣讨人喜歡。然而先前絕戶枭的經歷卻觸動了心底之事——哪個孤兒不懷念素未謀面的父母?東方未明小時候也經常摸着胸口的玉佩想:既然這玉佩是半塊,我爹娘手裏一定還拿着另一半,作為日後相認的憑據;他們将我托付他鄉,一定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但如今他卻想到另一種可能:爹娘是否已經不在世上?會不會也叫惡人害死了?莫非我也像沐天一樣,背負着父母的血海深仇?
他想,若真是如此,我是否也會像他一樣,為了複仇走上絕路?師父總說我天資聰穎,卻雜念太多……我平日練功的确很難沉得下心,一有機會便偷懶閑逛,正經的養氣功夫沒學多少,卻一心愛好那些旁門左道——又喜歡暗器,又喜歡下毒;和人打架也極少憑真本事取勝,愛用些不入流的小手段。至于正邪之分,更是一向不如那些名門中的俠少英豪分辨得那麽清。如此下去,說不定哪日便真的入了邪道。
他一邊漫無目的地走着一邊想,漸漸地身邊出現了許多殘垣斷壁,好似走入了什麽上古的遺跡。他沿着石板路蹒跚前行,一股濕涼的霧氣纏在身遭,将眼前的景致變得迷糊而陰冷。好容易走到盡頭,只見面前站着逍遙谷的三位師父師兄,再加上一個紅衣持劍的少俠。四人都擺出了除魔衛道的架勢,卻用一種既傷心憤怒,又失望至極的眼神瞧着自己。
師父道:“收你為徒,實在是為師生平所犯大錯。逍遙谷的聲名,不可斷送在你手中。”
師兄道:“師弟,不料你竟為一己之私,堕入魔道……”“啐!和他廢話什麽,直接宰了,少讓人家笑話。”
紅衣少俠道:“東方兄,正邪不兩立,今日我便與你割袍斷義,恩斷義絕。
東方未明傻乎乎地瞪了最後一人好久,忽道:“我說……你都不是逍遙谷的!怎麽混進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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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師哥……小師哥………”
“……你要是還不醒,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他猛然睜大眼睛,脫口而出道:“師妹我錯了!” 作為逍遙谷最受寵愛的小弟子,東方未明的一項固有技能就是犯錯快認錯更快;這種大包大攬、勇于求饒的誠懇态度,令他在江湖衆多俠女中都廣受好評。
王蓉氣哼哼地端着個碗:“錯在哪兒?”
“錯在不該把他們打死……不,不是,錯在我一時疏忽忘了提前先給師妹備下解藥;要是師妹在,我們三個圍攻絕戶枭,一定不會被那家夥打得那麽慘……”
“哼,算你還知道。”王蓉撅起嘴,“我還以為小師哥是嫌棄蓉兒武功稀松平常,醒着也是添亂,還不如躺下裝死人哩——”
“不敢!絕不是!”東方未明暗暗叫苦,他最初的計劃是連絕戶枭一起放倒,自然也就沒考慮其他隊友。好在王蓉看他面有菜色,同情心占了上風,便沒跟他多做計較。“我炖的赤豆紅棗粥,小師哥趁熱喝了罷。”
“我怎麽感覺這是女孩子家不方便的時候才喝的……”
“是給你補血啦!傅大哥都吃過了——”王蓉手一指,東方未明才注意到傅劍寒就坐在房門口,左手捧起一只海碗一飲而盡。他敢打賭那裏面絕裝的對不是什麽赤豆粥,隔得老遠都傳來一股嗆鼻的燒酒味兒。
“……你這人怎麽這麽沒有常識!老楊沒教過你養傷的時候不能喝酒嗎?!”
“啊?老楊沒教過。”傅劍寒一口悶了才把碗放下來,“東方兄,你身體感覺如何?”
“我?沒什麽大礙。”東方未明現在瞧着他也覺得別扭起來;傅劍寒面無表情的模樣如果不是吓唬人,就是真的不開心,和夢中那個拔劍相對的架勢一模一樣。
東方未明垂下頭,觀察自己身上包的好幾層布條。“師妹,我是肋骨折了,不是被人砍斷了從中間接起來,用不着纏得這麽緊——勒得我氣都喘不過來。”
王蓉眨了眨眼睛,“是傅大哥幫你包紮的唷。我們又不是師哥這樣的小神醫,什麽松啊緊啊的下手沒數。” 她把碗硬塞到未明手裏,“我去看看白捕頭。”
師妹走後,東方未明豪邁地将紅豆粥一口氣喝幹,随即自己動手将繃帶一匝一匝解開;傅劍寒馬上湊過來幫忙,東方未明順手掐住他的右手腕把了個脈。“解藥果然有效!你別聽那家夥危言聳聽,過兩日我再替你行一套針,待餘毒清了,這條胳膊非但不會殘廢,徒手碎大石都行。”
傅劍寒笑了一笑,臉頰上的酒窩一閃即逝。東方未明心內大呼可惜,回過神來繼續給自己整頓;将繃帶拆去後,見前胸小腹都是一片一片的青紫,幾乎找不到一塊好肉。他搖搖頭,“那個沐天下手也太狠毒了,我現在對他沒有一絲一毫同情。”
“未明兄本就不該介懷。”傅劍寒道,“對此等草菅人命之人心存仁念,只會傷及更多無辜。”
東方未明微妙地擡了擡眼皮,又低了下去。“……是嘛。”
他心裏憋着一股氣。這把無名火大概是自天地來往天地去,中間就纏纏綿綿繞着傅劍寒亂飛。他不想一開口就噴火,只能低頭拿着繃帶折騰。忽然一只手莫名其妙地就往他肚臍中間點了一下。
東方未明對于這種手賤倒不是不能理解,畢竟他自己一喝高了就愛猛戳傅劍寒的酒窩。但他眼下心情不好,于是乎還是要矜持一下的,“……你幹嘛?”
傅劍寒沒出聲,無比自然地挨着未明在榻上坐下,左臂撐在他背後,“未明兄有心事?”
東方未明被他擠得一機靈。他幾乎沒過腦子,張口就道:“你說——絕戶枭最後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傅劍寒嘆了口氣,“原來如此,未明兄在意的是那個啊。”
“我總覺得這話極有深意。他在暗示世上還有其他姓東方的有名人物,而我和那個人物有關系?啊!莫非,我是百年之前叱咤江湖的東方不敗的後代?!!”
“東方不敗沒有後代吧……”
“說不定是收養的?就像渡元禪師還俗後化名林遠圖建了镖局一樣……”
“未明兄,我覺得你想多了。”
東方未明見傅劍寒重新現出了一臉笑模樣,胸口的那股憋悶卻并沒有減輕多少。他想了想道:“天意城……本以為他們的目的就是報複我們毀了藥田的事兒,但現在想來似乎沒那麽單純。劍寒兄,以後我們還是……別一道出門了罷。”
“未明兄,不願與我一同游歷江湖了嗎?”
“不是不願,就是覺得……自從去年我們一同南下惹了麻煩,危險人物便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跟韭菜似的,割完一茬又一茬。”東方未明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你有那麽多好兄弟,想必沒有一個和我一樣,害你不是受傷,就是中毒……”
傅劍寒忽然左手摟過他的肩膀,把他往右攏了攏,“未明兄把傅某當成什麽人了?”
“……啊?”
“傅某即便一個人行走江湖,路遇不平,也不至于袖手旁觀。未明兄卻将行俠仗義當做自己一人的麻煩,是否太小看了傅某呢。”
“也不是這個意思……你一人行走江湖難免也會遇上對頭,不過倘若沒有我越幫越忙,或許反而解決得更幹淨……要不是我總想着下毒占小便宜,你的手臂就不會傷得更重,小師妹也不會被人挾持。劍寒兄,你為人向來磊落,我的許多做法,你是瞧不慣的吧。”
傅劍寒左手勾過他的下巴,拇指在下唇上刮了一下,“傅某素來愚鈍的很。東方兄智計百出,會不會嫌棄我?”
“……你別打岔。” 其實東方未明想說你愚鈍個屁,又覺得太粗俗,故而隐忍不發。
“一樣水養百樣人。就像劍法似的,各門各派都有絕技傳世,側重不同,卻不能說誰就強過了誰。”傅劍寒老氣橫秋地點評道,“未明兄的武功路數與傅某就大不相同,逍遙靈動,長于變化;遇上兇惡的敵人,對付的手段花樣多了一點,又有什麽好在意的?”
東方未明被他三言兩語就說服了,自己也覺得這場脾氣來得快去得更快,簡直丢份兒。“我就是勸你……小心提防。你年初一個人出去就平安無事,看來今後我們分開行動,被天意城盯上的可能就小些。”
“但傅某的心存在未明兄這兒,哪兒都走不遠。”
東方未明感覺臉一下子炸了。他頭痛,胸口痛,哪兒都痛。那種感覺就好比被憤怒的二師兄迎頭兩個暴擊。鼻涕都差點嗆出來,丢臉極了。
“……未明兄呢?”
“啊?我?”
傅劍寒一副你不說我就不走的嚴肅面孔,死死盯着他不放。
“我……我的……我也……”
東方未明還是接受不了這種恥度,最後一把抓住傅劍寒的前襟,在他耳邊把話說完了。
傅劍寒聽完愣了一下,随即把臉埋進他的手掌裏,許久都沒擡起來。
好燙。
東方未明感覺一股熱度從掌心傳到了臉上。他發覺傅劍寒的身子在發抖,于是惡狠狠地把他揪起來——果然看到那厮笑得跟偷了雞一樣。
“有什麽好笑!”東方未明心想雖然我是為了哄你開心才講那麽沒臉沒皮的話,但你也不能浪得太過了。但傅劍寒忽然掰過他的臉,低頭就貼上去。他先使一招“芙蓉并蒂”舔濕唇瓣,再接一招“白雲出岫”伸入舌頭,在口中攪動;東方未明不禁感嘆這招式之間的銜接太過自然堪稱水到渠成——他只覺口中含着兩塊軟肉,像兩只胖墩墩的雛鳥擠在一起,要互相磨蹭才覺得暖呼。他沒辦法吞咽,口角有一道水漬止不住地淌下來,懸在下巴上将滴未滴,癢得很。
兩個人好不容易分開呼吸幾口,仍是頭挨着頭,身子碰着身子,舌尖上一道細細的白絲還黏成一線。東方未明面上躁得慌,他向後分開一段距離,“……要死啊,小師妹就在隔壁!”
傅劍寒恍若未聞,摸了摸他的臉,“我瞧你好像要親我,又怕你不好意思。”
東方未明氣得想吼,卻只能壓低聲音,“誰想親你了!你不能這樣憑空捏造——”
傅劍寒就不往下接,只管自說自話,“……你身子痛不痛?”
啊,我這是被無視了嗎,東方未明辛酸地想。“不疼。” 然後傅劍寒就毫不客氣地在他鎖骨窩上抿了一口,又在胸口包好的繃帶上親兩下。
“往後我們還是一塊兒,只是你不可再這樣亂來。”
他說得那樣親近,那樣天經地義;就好像他理所當然地出現在東方未明的夢裏,和逍遙谷的師父師兄一塊兒——是他東方未明最珍視、最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夢都是反的。夢中他砍瓜切菜、所向披靡,那是何等威風,醒了以後卻連一只手的傅劍寒都推不開;那什麽洛陽城中的雕像還是趁早別肖想。他捏了捏傅劍寒軟綿綿垂着的右胳膊,抗議道:”還敢教訓我?你又不是沒胡來過。”
傅劍寒道:“是啊。所以未明兄更不可把大小事情一肩承擔。傅某自認不是鬼祟小人,可若被逼到絕境,難免什麽手段都使出來。只是為求自保,人之常情,未明兄何須萦懷?” 他說得無比真摯誠懇,好像他一開始就是來替兄弟排憂解難的,絕沒有半點旁的念頭。
東方未明也沒料到他繞了一圈居然還能繞回來,對于這等正直坦率的功力不得不佩服傾倒。他搖頭嘆氣,道,“劍寒兄,小弟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怎麽也想不明白。你說狐貍修煉成了精,是狐貍精;猴兒修成精,是猴精;路邊的樹木石頭得了道,自然是樹精,石頭精。那要是人修成了精,又是什麽?”
“……神仙?妖怪?”
東方未明被自己逗得捶床大笑。他把“是傅劍寒”四個字裹進笑聲裏,好像把青澀的果子裹了蜜。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