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八、
副标:恐怖游輪連續殺人事件·解篇(下)
“……是那個天意城?” 白術猛然站起,語調因為驚駭變得有些嘶啞。
傅劍寒道:“白捕頭也有所耳聞?” 說話間身體站了起來,側對柳人英,擺好了随時可以出手的架勢。白術眉頭緊鎖,眼中似有一絲懼意。而柳、袁二人卻在聽到“天意城”的一瞬間都僵直了身體。
沐天仍搖頭道:“東方兄在說何物,在下前所未聞。”
東方未明道:“嗯,天意城嘛,我也不太清楚他們究竟是幹什麽的,好像做着各式各樣的小買賣呢:比如賣藥啊、買命啊……其實諸位大概都在疑惑,袁師兄和傅兄無冤無仇,為何一定要暗算于他?然而不久之前在下無意中聽到一些消息:天意城中的殺手,曾以一種叫做‘銷魂極樂散’的藥物控制了一批名門正派的弟子,使他們言聽計從;而傅兄因為阻止了他們的陰謀,被天意城暗中懸了賞額。如果袁師兄也曾服用極樂散的話,那麽動機便清清楚楚了。所以我故意說在蒙面人背後打了一掌,要驗證這件事,非得将衣服脫下不可。極樂散這種見不得人的藥物,一般只能貼身收藏,因為藥性一旦發作,必須馬上服用——我從一位已經過世的老前輩那裏知道這件事。因此只要設法讓諸位都脫下衣服,就能确證袁兄有沒有随身帶着極樂散。”
“小師哥,要搜搜他的身嗎?”王蓉興致勃勃地拔出佩刀——雖然看上去像把普通的切菜家夥,但據說是刀中之虎為了愛女特別在鑄劍山莊定制的龍泉寶刀。
東方未明心想你這姿勢已經超過了搜身的級別,這是要開腸破肚啊。
“現在倒也不必,看看袁兄的眼睛便成了。” 傅劍寒笑笑道。不僅袁人俊,柳人英也是一副萬念俱灰,搖搖欲墜的神态,似乎在東方未明說出極樂散的內情後,便失去了最後一絲抵抗之力。
“這樣想來,我們到底是從何時起就被盯上了呢。”東方未明嘆氣道,“在江陵渡口,袁兄、柳兄、沐兄紛紛過來與我等結識,其意皆不在我,而在傅兄吧?而自從船頭吟詩對上了切口,青城派的兩位師兄便心知肚明,天意城已經派出了高手——他們必須配合他的行動。”
白術繃緊了全身肌肉,望着沐天的目光充滿了難以置信。“難道說他是……他就是……”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東方未明道,“枭中藏木,而水邊落木,又暗含‘蕭蕭’之意。其實沐兄從一開始便告訴了我們他的身份,簡直稱得上光明正大了。”
沐天微微一笑,“東方兄謬贊。”他的模樣未變,改變的只是目光神态,給人的感覺卻一下子從溫潤儒雅的讀書人瞬間變成了淵渟岳峙的內家高手。
白捕頭失聲叫道:“蕭……蕭遠志!你是阿遠?!!”
“白叔叔,你不認得我了?小時候你還抱過我呢。”沐天道,“我父親說過,他在六扇門中有一位至交,是位姓白的捕頭,名字可有意思,和我一樣,是一味藥……若是蕭家遇上什麽困難,這位白叔叔是個可靠之人——”他話說得親熱無比,然而聯想到蕭家的遭遇,反令人毛骨悚然。
白術渾身發抖,幾乎想藏進東方未明身後。
“蕭家出事的時候,白叔叔,你在哪裏?”
Advertisement
“我……白某當年外出公幹,事發多日後方知慘禍,追悔不已……”
“那之後呢?你可追查到兇手?”
“白某無能……上面說此案除了十二連環塢,還與天意城有關,追查太深,必有禍事……”
“無膽鼠輩。”
沐天臉色一沉,擡袖一道勁風向白術射來。東方未明揮掌相迎,兩股掌力在房內正中激起烈風般的氣流,将飯桌上的碗筷杯盆掃落一地。東方未明倒退兩步,大口喘氣。沐天卻“咦”了一聲,看向自己的右手,似乎對未明能接住他這一掌十分意外。
幾乎在同時,柳人英身軀一軟,從凳子上栽到地下。艙中的其他人也紛紛跪坐在地。王蓉發覺自己四肢無力,連刀子都拿不動了,再看東方未明穩穩地擋在他們前面的背影,驚道:“小師哥,你——”
東方未明雙眼緊盯着沐天的手腳,頭也不回地道:“抱歉啊師妹,這家夥太難對付,我只好用了一點小手段。”
傅劍寒以劍支地,艱難地挺直腰背:“東方兄進門的時候擺弄過香爐,原來便是為了此刻——”
沐天也踉跄了一下,笑道:“又撒謊,又下毒,東方兄弟,你可實在不像什麽名門正派的弟子啊。”
“對于你這種毫無人性的家夥,用不着講什麽江湖道義。” 東方未明擺出了天山六陽掌的起手式。
“哈哈哈……我可是在誇贊東方兄呢。名門正派有什麽好?都是一群自命清高,假仁假義之輩。什麽少林武當、刀劍天山,有幾個不是藏污納垢的所在?” 沐天視線掃過癱在地上的兩名青城派弟子,笑道,“我混跡江湖些許年,看得上眼的正派人物只有一個半——那一個嘛,是百草門的怪醫沈鸩,此人醫毒雙絕,敢做他人不敢為、不敢想之事,實在是一位奇人;那半個嘛,就是小兄弟你了。你雖然功夫不行,但是有腦子,在武林白道之中,可算難得得緊。”
東方未明聽他如此擡舉自己,心底隐約有些飄飄然,但也趕緊壓住。“這位……蕭兄,你和水賊有血海深仇,這個我懂,可是水手老鄭、孫員外一家,還有昨日的那對大盜,跟蕭家有何仇怨?你動辄滅人一門,他們的親眷子女,豈不是也要找你報仇?!”
“說得沒錯。”沐天淡然道,“朝廷剿匪不力,遺漏了許多殘黨,才會釀成我蕭家的慘劇;而那群水匪一時疏忽,不曾确認我的死活,這便種下了他們自己的禍根——冤冤相報,何時有窮?因此蕭某做事,必定做絕,一家子老小都死幹淨了,自然誰也用不着惦記着尋兇報仇。這樣一了百了,大家幹淨。”
“……胡說八道!照你這麽說,天下人都死絕了,豈不才是最幹淨的?那你自己怎麽不死?你自稱痛恨水賊,幹的勾當卻比他們兇殘百倍;喪盡天良,濫殺無辜,卻又偷偷摸摸,裝神弄鬼,還不如真正的大盜有種——咦。” 東方未明突然心中一慌,察覺了自己的疏忽。
“看來你也想到了。”沐天不嗔不怒,從袖中掏出了一枚碧綠的藥丸咽了下去,身子立刻站穩了,“杜老四既然是我殺的,蕭某自然也是用毒的行家;怎能不會些解毒的手段呢。”他話剛落音,揮袖便劈出一掌。東方未明已經領教過此人的掌力,心想解毒之後威力只會更大,不敢硬接,便以一式“陽歌天鈞”借力反震。不料沐天發掌後整個人也淩空飛起,從空中又劈一掌——二掌內勁相疊,如海潮一般層層擠壓湧上。東方未明此時退無可退,身後就是被悲酥清蘭毒倒的衆人,只得以“陽關三疊”、“六陽融雪”等招化解掌力。但沐天出掌愈急、身法愈快,轉瞬便攻到了眼前;忽又化掌為爪,趁他變招不及,一把提起東方未明的腰帶将他扔了出去。
東方未明身子狠狠撞在艙室的壁板上,背心劇痛,猛噴出一口血沫。自從杜康村……不,自從在少林寺與利空法王對陣後,他還從未這樣被人單方面吊打過。而且對方甚至不是武林中的前輩尊夙,而是看上去沒比自己大多少的青年。
但眼下已沒有思考這些內情的餘裕;沐天将他扔出去後,并沒有趁勢追擊,而是向躺在地上的王蓉和白術逼了過去。他五指抓向白捕頭的天靈蓋,眼看即将得手,驀地一道寒光穿掌而過,劍尖從他的手背透了出來!
沐天因為劇痛大吼一聲,右手縮回,左手一擊拍向地面——但傅劍寒已抽回劍身,從地上一躍而起;他長劍一抖,連攻對手身前七大要穴——這幾下兔起鹘落,沐天反應不及,只得慌亂閃避,退後到一丈以外;他按住手上傷口,皺眉道:“你——不曾中毒?”
東方未明從牆角支持着站起身,“你有同夥,我自然也有——我下的毒,怎能不事先給他解藥?”
沐天不及回話,傅劍寒便提劍與他纏鬥起來。他以左手持劍,雖不及右手劍迅疾剛猛,但輔以靈活的身法和出人意料的機變,仍與內力遠勝于他的沐天戰成平手。而東方未明立在幾步之外,瞅準機會,什麽飛蝗石、梅花針、離火玄冰镖,統統往沐天的要害處招呼。但沐天似乎看也不必看,雙臂左推右擋,以幾招類似太極拳勁中“如封似閉”、“抱虎歸山”的招式将暗器都卷入掌風,反推向傅劍寒的方位。傅劍寒腳下急轉,劍氣将數枚暗器一一磕開——一時間飯堂內針石亂飛,有幾枚差點射中東方未明。
東方未明急得一面躲一面喊:“喂喂,說好的配合呢?”
傅劍寒面露苦笑,搖頭不應——雖然過去一時興起也曾練過幾日左手劍,但到底比慣用的右臂遜色許多,出招更無法如右手劍一般如臂指使、收發随心。沐天先前被他一擊偷襲得手,自然存了幾分忌憚之意,因此出掌多以試探為主;數個回合過後便漸漸大膽起來,忽然以退為進,趁傅劍寒一劍刺向膻中時,雙掌一閉、将劍刃夾在當中;掌中內勁疾吐,只聽一聲崩鳴,一柄鋼劍竟被他震作幾段。傅劍寒反應再快,畢竟無劍可使,被逼得左支右拙,十分狼狽;頃刻間便被掌風刮中,跌倒在地。
沐天緊追不舍,眼看就要下殺手,東方未明又從另一側撲來,抱着他的腰滾倒。沐天以手肘撞向他胸口,東方未明被震得滑開一步,還來不以拳腳反擊,沐天已揉身而上,虎口卡着脖子,一下子将他按到地板上。
東方未明被這一擊砸得頭暈腦脹,眼前陣陣發黑;剎那間心頭升起一陣恐慌,總覺得自己馬上便要被扼斷喉骨;但沐天卻驀地松了手,側身閃到一邊——原來傅劍寒乘隙拾起柳人英的佩劍,險些插入沐天的背心。此刻他換用右手,雖然纏在上臂的麻布被赤色沁透,一身劍意卻凜凜生威,銳不可擋。
沐天望着他冷哼道:“袁人俊用來暗算你的毒物,是在下特制的‘須彌芥子’。此毒可大可小,可顯可隐,即便吸出毒血,餘毒仍藏在經脈中;倘若未曾清除便擅自運功,你的右臂便從此廢了。”
“一條胳膊而已,便是送給未明兄,也沒什麽。”
傅劍寒語調輕松,手底下出招卻是一劍快過一劍,疾如流星趕月。沐天避其鋒芒,腳下忽然一轉,向另一側倒在地上的幾人撲去。傅劍寒原本只顧将他從東方未明身邊迫開,這下便來不及封住對手的去路,眼看着沐天一把将倒在地上的王蓉撈起,扣在手中。
傅劍寒見王蓉軟綿綿地倒在他懷裏,只得垂下長劍,進退兩難。沐天尚未開口要挾,忽聽一聲大喝“休傷我師妹!”餘光瞧見一件物事從半空飛來;他以為又是暗器、揮袖便擋,不料東方未明擲出的卻是牆角的香爐,被他掌力一震,頓時香灰紛紛揚揚、蓋了他一頭一臉。
沐天大怒,他強忍眼痛,也趁傅劍寒的視線被遮蔽,松開王蓉向東方未明掠去。東方未明還未從之前受的內傷中緩過來,幾乎毫無反抗之力,被他一腳踏上胸口。“小兄弟,說我偷偷摸摸,裝神弄鬼?我看你愛用的小手段,倒是和蕭某很像嘛。”
東方未明幾乎能聽見肋骨咔嚓咔嚓的斷裂聲,但他此時反倒硬氣起來,一聲不吭;心道因為我自作聰明,漏算了一處,害得劍寒兄、小師妹幾乎都為他所害,還有什麽臉面呼痛叫喚。
沐天腳下略微放松了些力氣,望着東方未明的臉,緩緩道:“……你與我确實性情相像,不過際遇不同罷了。在下小時候……也不肯好好練功,仗着幾分小聰明,總喜歡投機取巧。即便為了替蕭家報仇,也要借助外力。”說着從懷中掏出又一枚碧瑩瑩的藥丸,囫囵吞下。“這種龍膽丸,能短期內壓制所有的毒物,亦能大幅提高功力。” 東方未明心道但凡此類藥物,對身體的反噬必也極大,但他胸口疼得厲害,說不出話。
沐天仿佛看穿了他的念頭,繼續道:“聽說龍膽丸每服一粒,便要減去一年陽壽;這些年為了行事方便,蕭某不知吃了幾十粒下去,恐怕随時可能斃命。當然,蕭某作業自受,也是報應不爽。”說着低下頭去,直視着未明的雙目:“喪盡天良?濫殺無辜?你我若易地而處,倒不知誰能勝得過誰呢?想當年……當年那夥水賊,先是殺死了傭人老仆,又殺了在下的祖父母和襁褓中的兄弟,最後當着我和我娘的面,說我父親背叛了幫中兄弟,要按照道上的規矩一刀刀淩遲處死。我眼睜睜地看到他們割下第三十八刀,方才掙開綁手的繩子,用掉在身邊的匕首将他……将我爹爹……” 他腳下加力,厲聲道:“你不是很聰明麽?!!你我若易地而處,你又有什麽辦法?!你有什麽辦法?!!!”
傅劍寒大喊道:“你放開他!” 他知道絕戶枭只要勁力一吐,東方未明便立即斃命,因此再怎麽心急如焚,也不敢妄動分毫。
東方未明本已精神恍惚,忽然指尖一涼,在地上摸到了什麽——船板上躺着那支從過三娘包袱裏摸來的金簪,大約是方才被扔出去的時候從懷裏掉出來的。他五指無聲無息地握住金簪,突然使出吃奶的力氣猛刺向沐天的腳背。沐天雖看上去如癫似狂,倒也分神防備着傅劍寒的劍,不料腳背劇痛,身子歪斜——而傅劍寒抓住這一線機會全力刺出一劍,只聽“嗤”的一聲,寒刃透胸而過。
沐天身軀晃了一下,終于倒了下去。傅劍寒猛撲過去将東方未明半身抱起,滿臉滿身是汗,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東方未明漸漸緩過來一些,推了推他,自己湊到胸口仍在起伏的沐天身邊,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答不答全憑蕭兄的意思。以絕戶枭的習慣,方才對在下幾次留手,實在稀奇……其實毀了天意城的藥田,是我和傅兄兩人的事;為何你們好像都想殺傅兄,卻一再放過我??”
沐天嘴角湧出鮮血,面上卻微微一笑。他臨終前的聲音十分微弱,但東方未明還是聽見了。
“……東方這個姓,實在是不多見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