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
炎夏已過,暑氣卻還未散盡。逍遙谷的弟子房內,獸皮早已換成了竹制或草編的涼席。窗外堆着大團大團白的和粉紫的繡球,稍遠一點的地方則開着扶桑、牽牛和六月雪。偶爾一陣涼風穿堂拂過,蟬鳴聲仿佛被風卷着似的忽地高上去一陣,随即漸漸低伏;然而停不了幾刻,又像打商量似的你一言我一語地重新高回去,起起落落,令人煩躁不已。
東方未明單手倒立,雙腿筆直上舉,在房內一下一下地練着臂力。他兩手各做完一百個,改練下盤,踮起足尖保持金雞獨立,一炷香的時間紋絲不動。做這些基礎練習時不免枯燥,他性子又耐不住無聊,于是手裏捧着一本毒典來回翻看。翻到最後,未明發現這書居然缺了幾頁。
……唯我獨命丸?啥玩意兒?名字也太蠢了。聽聽江湖上傳說的那些毒藥,什麽三屍腦神丹、七蟲七花膏,從名字上就給人毛骨悚然的感受,又暗示了毒物的作用原理,內涵深刻,念起來朗朗上口。而這一個卻像不懂毒理的門外漢硬編出來的藥名兒,還帶着層洋洋得意、自矜自誇的意思,非常羞恥。
“未明兒——未明兒——”他還來不及往下細看,院子裏便傳來無瑕子的喚聲。
“來了師父!” 東方未明放下書揉揉腿,有氣無力地往花圃的方向走去。
自打從成都回來,東方未明就把自己關在谷裏苦練武功,力道、拉筋、內力、拳掌、刀劍、暗器,無一不練。如此刻苦耐勞的态度連師父都啧啧稱奇,不吝指點;過了些時日卻漸漸覺出不對。無瑕子深知這個小徒弟的性子向來活潑精怪,生怕他這麽一反常态反而練壞了腦子,于是有時沒事交代他一些外出跑腿的活兒。但東方未明當真去了一趟就回來,半路絕不抓雞逗狗,上房揭瓦,也不結交個把兄弟、救個美貌女俠之類的,讓師父愈發憂心起來。
出于某種不好說的心思,東方未明在師父和師兄面前對天意城殺手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添油加醋說了成都一行的見聞,什麽來找麻煩的天龍教護法、江湖四惡,以及陰險歹毒的唐門少主等等;無瑕子和谷月軒自然就把他的一身傷當成與天龍教和唐門的人交手時留下的,被他糊弄了過去。
這日剛幹完一票護镖的荊棘也回來了,晚飯時候,一問東方未明在成都的經歷,頓時大不以為然。“唐冠男你都打不過?下次在……在外面見着,我揍給你看。”
東方未明知道他想說地下格鬥場,又怕被師父聽出來,趕緊幫着打掩護。“二師兄你不知道,那唐冠男論真本事也不過如此,就是放暗器的手段刁鑽陰險,刀口上還抹毒,你可千萬多防着。”
“破暗器有什麽難的;你比他快不就得了。暗器再毒,打不中就是廢物。”
“哇二師兄你說得輕松,人的輕功再快,怎麽跑得過飛刀?”
“那是你跑得時機不對。”荊棘把碗筷往桌上一擱,左手抄起一只醬豬蹄,“天下暗器的祖宗,就是弓箭。如果有人挽弓射你,你等箭射出來才跑,當然跑不過。你就不會趁他連弓還沒拉開的時候劈了他?!”
“連弓都……”東方未明眸光一閃,頓時茅塞頓開。
“使暗器也是一個道理。以人為弓,以臂為弦;他唐門的飛刀使得再快,不開弓不張弦就射出去也絕無可能。你要盯着他們的肩,肘,腕;只要這三點不在一條直線上,馬上動手。”荊棘比劃道,“你随便沖我扔個東西試試。”
東方未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忽然手指一屈,一根筷子便又穩又快地彈了出去;還沒飛出桌子的邊沿,荊棘手裏的豬蹄已經橫上了他的脖子。
“你以為你肩肘不動,手上小動作我就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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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未明狗腿地嘿嘿傻笑,“二師兄厲害!武運昌隆!!”
荊棘懶懶地哼了一聲,啃着豬蹄回到座位;忽然發覺無瑕子和谷月軒兩人都眼睛閃亮亮地看着他,比看到流星砸進院子,鳳凰栖在雞窩還稀奇。
“軒兒——棘兒會教師弟了!”
“是啊,師父——”
“軒兒,師父這心吶,怎生這樣酸疼酸疼的……棘兒真的長大了……嗚……”
“師父,徒兒也是如此這般……”
“你們倆夠了!把我當傻子嗎!!”荊棘一拍桌子,把豬骨咬得嘎吱作響。東方未明笑得差點從椅子上倒仰過去。但最後只有他一人挨了揍。
這一日,東方未明又被無瑕子叫出去給忘憂谷送些藥材。他老老實實地去了就回,沒怎麽耽擱,卻在返回的路上撞見二師兄和一個有點眼熟的翠衫女子說上了話。出于一種禽獸般的直覺,未明當即閃身躲進樹叢,沒叫那兩人瞧見。
“那個真的是二師兄?!居然這般客客氣氣,輕聲細語的,難不成被什麽精怪上身了——”
他正在大惑不解,那邊翠衫少女突然腳下一個趔趄,幸好叫荊棘扶住了;那女子慌忙道謝,又從懷裏掏出針線給荊棘縫補袖口。東方未明扭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甚為遺憾:這衣服就要破破爛爛地才顯得帥,二師兄,你那袖子破的時候是個滄桑的江湖客,縫上了就只是個普通的惡霸啊。
他見二師兄舉止大異往常,不知不覺地便随了他們一路。見到無瑕子,翠衫少女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世伯——” 東方未明才想起原來這位就是華山掌門曹岱的千金,曹姑娘。而且這位曹姑娘仿佛對大師兄……
曹姑娘是來給逍遙谷送來年底在華山舉辦的“少年英雄大會”名帖的。掌門的女兒親自前往,不能不說是給了逍遙谷極大的面子。又或是還有其他的用意?未明當時似懂非懂的,只顧着看戲;後來逍遙谷出了種種大事,他回想起來,才驚覺這無風無浪的一日,竟是給日後無數亂子埋下的一劑藥引。
送走了曹姑娘,無瑕子興致勃勃地對谷月軒提起一門親事。大師兄似乎不太好意思,慌慌張張地避出去劈柴了;反倒是二師兄和師父吵了幾句。東方未明覺得自己待在谷裏橫豎都是別扭,趁着無人注意也溜了出去。
他去了城裏,熟門熟路地往酒館一鑽,卻失望地發現幾位酒友一個都不在。東方未明叫了一壇花雕,慢吞吞地品了起來,渾沒有平日捧碗牛飲的豪情。
掰着手指算算,大概有四五十日沒見着某位紅衣少俠了。說心裏不想那是不可能的,只是經過船上的一戰,東方未明暗自賭咒發誓要練好功夫,起碼不能老是處處讓劍寒兄拼了命地救護。而天意城暗中懸的賞額,也始終是個隐患;最好能自己一個人将大批殺手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讓劍寒兄完全用不着出手——大約過個三五年後,劍寒兄無意中提起不知自己還有沒有被人追殺,那時他東方未明再淡淡地來上一句,“我已料理了。” ——想想就覺得帥得喘不過氣。
東方未明如此一構思,豪氣頓生,捧着酒壇就灌;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又能幹又深情的男子,堪稱情中之聖。
這時門外恰好走進一名熟人,目光電似的一掃,筆直地朝他這桌走來。
東方未明趕緊放下酒壇,坐姿都端正好些了——來人竟是洛陽的神捕史剛。
“這可真是巧得很。東方少俠有空沒有?兄弟想請你去衙門吃個茶。”
“哈?”
東方未明心裏叫苦不疊——他雖和史捕頭稱兄道弟,可沒人喜歡被捕頭叫到衙門裏去。但自己都一個多月沒來洛陽城內了,惹禍也不該是現在啊?
史剛一路引着他拐進了衙門的地牢,那裏潮濕難聞,燭火的光線搖搖晃晃的;明明什麽都沒做,也叫人心裏頭發虛。
結果東方未明走到地牢最深處,卻見兩個熟悉的人影坐在地上對飲,中間隔着一道栅欄:楊雲在外,傅劍寒在裏。兩人笑語不斷,全然沒有一絲自己或好友被困囹圄的尴尬。聽見腳步聲,兩人驀地擡起頭來,傅劍寒的眼中更像是“蹭”地燃起一朵火苗。
“未……東方兄?”
“……東方老弟也來了。來來來,一起喝一杯如何?”
“東方兄弟,找你來便是為了這事。”史剛開口道,“傅少俠是你的好友罷?他近日惹上了人命官司,被人瞧見殺害一名華山派弟子。說實在的史某也是不信的,可惜證據确鑿,苦主又催得緊,所以只好請東方兄弟過來想一想辦法。”
東方未明一掌拍上額頭,恨不得自己今早壓根沒起來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