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六、
東方未明湊到白捕頭邊上,唧唧咕咕連說帶比劃了半天。捕頭不時發出些“……有這等事?” “當真如此?” 的小聲驚呼。不過艙中客人大多困得要命,值班的水手也有不少打瞌睡的,因此沒人太過留意。直到白捕頭用力拍了幾下手掌,才把半睡半醒中的衆人驚動起來。
“打擾諸位休息,白某先告個罪。不過方才東方少俠說起一件極為重要之事,性命攸關;請各位聽他說兩句。”
東方未明清了清嗓子,道:“小弟也感到十分對不住。不過的确事關重大,不得不說。”
那對夫婦中的男子惡聲惡氣地道:“別賣關子了,有話快講。”
“不知各位是否聽說,我,我師妹,還有這位傅兄弟,我們三人今日曾遭到一名賊人的偷襲;那人以布蒙面,武功奇高,我們三人合力也未能将他擒下,傅兄弟還為掩護在下受了傷。”東方未明指了指傅劍寒的胳膊,“我們懷疑那蒙面人就是殺死水手老鄭、刺傷柳師兄的兇手。”
沐天驚呼道:“有這等事?東方兄何不早說??”
“只因我們起初都以為,此人犯案後一定早就逃走了,加上孫員外一家遇害,擔心再說出來只會徒然引起諸位的恐慌。但是在下又聽船家說,絕戶枭不殺盡一戶或一船的人,是絕不會罷手的。假如他不曾逃走,那便或者藏匿在船上,或者——” 東方未明說着視線從衆人面上掃過,“就在我們之中。”
“小子!你這話什麽意思!!!” 方才發話的男子,以及其餘幾人都震驚地叫嚷起來。 “東方兄,難道說你懷疑我們之中有人便是窮兇極惡的絕戶枭?!!” “哼,信口雌黃,危言聳聽!!!”
“這這,這可真對不住……” 東方未明趕緊四面拱手,安撫道,“在下不過是胡亂猜測;然而兇手一日不落網,咱們便一日不可掉以輕心。小弟方才只是把最壞的情況說了出來,想提醒諸位留心左右罷了。” 其實他的這番猜想,船上的某些老江湖也老早便想到了,只是不方便說出口。
柳人英眯眼冷哼道:“提醒?你這番話,分明是挑撥我等的關系,要全船之人互相提防,各自猜忌!”
東方未明道:“這的确是小弟思慮不周。為了将功補過,小弟又想了兩個法子,只要彼此驗證一番,便可以排除各位的嫌疑。” 他不待衆人提問,繼續道:“其一,刺傷傅兄的劍上塗抹了劇毒,我等不妨讓白捕頭查看一下随身物件,證明身上并沒有藏着毒藥;其二,與那蒙面人混戰之時,在下曾有幸在他背後擊了一掌——雖然未能将他制服,但以在下的掌力,多少也該留下些印記才是。所以雖然冒昧,仍想請諸位脫下上衣驗看一下——只要背後沒有掌印,那便絕不是偷襲我們的兇手。”
幾名客人和水手互相看了看,雖有不滿,但許多人心中的确很想确認別人背後有無掌印,因此沒有出言反對。只有那對夫婦中的漢子發火道:“脫衣服??難道連我家婆娘也要給你們查驗麽?!!”
東方未明搖頭道:“不必不必,尊夫人是女子,多有不便;而與我們交手的蒙面人,看身形應該是個男人。” 随即轉向傅劍寒,“傅兄,我說的沒錯吧?”
傅劍寒很清楚東方未明所說的蒙面人等等全是胡說八道,但他設法讓船上衆人都脫衣檢驗,必有用意,因此也附和道:“确實如此。”
不料這時那對夫婦中的婦人反而開口道,“應該是?就是說你們不敢确定是男是女?那不成,姑奶奶還是讓你們驗一下,免得有人嘴裏不幹不淨。” 說着手臂對王蓉一指,“小丫頭,你過來給我驗驗。”
王蓉心知小師哥大概又在玩什麽把戲,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順勢配合下去。“這位大姐真是爽快。好吧,那我們便到沒人的屋子裏查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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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未明看着她二人一前一後地走出飯堂,心中隐隐覺得哪裏不妥,但這法子是自己提出的,自然不能出言阻止。艙內已有幾名水手幹脆地脫掉了上衣,證明自個兒的清白。沐天搖了搖頭,小聲念叨着“有辱斯文”,但同樣解開衣服讓白捕頭查看。青城派的兩名弟子對視一眼,柳人英忽道:“東方少俠信口開河,說什麽黑衣人、什麽掌印,此事只有你們三人親眼所見,除此之外無憑無據,卻要以此為借口對我等大肆搜身查驗,未免欺人太甚!!”
東方未明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說這種謊,對小弟有什麽好處?你們不信我,傅兄的傷總歸騙不了人。” 傅劍寒亦道:“傅某還沒有拿刀子捅自己的愛好。” 袁人俊卻道:“又怎知你不會使個苦肉計——” “即便作假,也該刺些不重要的部位;傷在右臂,傅某又以右手使劍,這不是自讨苦吃麽?萬一再被兇手盯上,在下可是毫無反抗之力。”
幾人正在争辯,艙外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小師妹!” 東方未明大驚失色,三步并兩步竄出門外;只見王蓉雙手抱着一個沉甸甸的大包裹,被那名中年婦人挾在懷裏。婦人右手握一柄既像筆又像刺的奇門兵刃,抵住少女的脖子。
東方未明一見此景便瞬間想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想必是那婦人與師妹走到無人處,故意請王蓉幫她拿一下包裹,自己好脫衣服;王蓉之前就困得迷迷糊糊的,沒有多加提防,雙手接過行李,于是立即被制住穴道。他趕緊搖搖手,喊道:“這位大嫂你這是做什麽?有話好說啊!!”
“呸,小子還在裝傻.”那婦人啐了一口,冷笑道,“搜身?你們不就是想黑吃黑麽,老娘早就看穿你的把戲啦!”
“黑吃黑?你是說……” 東方未明愕然,此時白捕頭望着那婦人手中的兵器恍然大悟道:“毒蜂刺!你是——過三娘!” 他又看了看那名跟着走出來的男子,“杜老四和過三娘,他二人是黑道上有名的雌雄大盜,前些日子在豫南、鄂北境內做下好幾幢大案,居然就這麽大搖大擺地坐船入川……”
那漢子雖被叫破了名號,卻不敢妄動;原來王蓉的叫聲剛一傳來,傅劍寒馬上意識到不妙,當機立斷地左手抽出劍來,指着男子的後心。東方未明回頭一看,頓覺傅兄簡直深得我心,恨不得在他臉上親一口。
白捕頭順手搶過杜老四手中抱着的包袱,打開一看,見裏面包的果然都是珠玉元寶。“這全是你們盜來的贓物?”
過三娘笑道:“你們這些人好不要臉,日日裝神弄鬼,說什麽絕戶枭、蒙面人,還不是合起夥來算計老娘的這一點棺材本兒——” 其實無論是白術還是東方未明之前都沒認出這對強盜,想查的也不是他們的案子;然而但凡逃亡之人,總覺得別人的目光都是在瞧他、別人的行動都是想害他;尤其是如果身上還帶了不少錢財,心中更是一刻都不踏實。過三娘自己心裏有鬼,便認為白捕頭和未明提出搜查毒物,是想捉賊捉贓,趁機把他們盜得的財物卷走。
東方未明知道解釋也是白搭,只能直接講條件。“快放了我師妹!!你連你丈夫的性命也不顧了麽?!”
過三娘輕撩鬓發,嘻嘻笑了兩聲;她本是個不太起眼的中年婦人,如此賣弄風情,反倒顯出幾分姿色,“夫妻本是林中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那老不死的當家的便送給你們又如何?” 杜老四氣喘籲籲地指着她叫了兩聲:“你!你!” 然後便是一大串的罵娘。
東方未明眼珠一轉,馬上放軟了聲調:“……過大嫂要怎樣才肯放了我師妹,盡管吩咐。在下力所能及,一定為大嫂辦到。”
傅劍寒卻用靴尖踢了踢方才被放到地上的一包珠玉,“人你不要便罷了,難道這一半東西也不要?你若傷了王姑娘,傅某保證把你們辛辛苦苦賺來的好貨都扔江裏去,你信是不信?”
“不信!怎麽着,你是不是也想與老娘打個賭,看能不能在十招之內擒下我?”過三娘冷笑道,“老娘才不會像那個海龍幫的蠢材那樣,和你定什麽三局之約。你們讓船老大老老實實送一條小船下來,備上幹糧木漿,待老娘上了船,劃出去十丈遠,自會放了這丫頭。”
王蓉扁着嘴道:“不,不行啊,我不會水的……” 過三娘沖着人堆使個眼色,“到時候給你塊木頭浮着,那兩個俊哥兒自會跳下去救你。”
東方未明和傅劍寒對視一眼,臉都挺黑,一時想不出什麽好辦法。白捕頭面上也很為難,倒是船老大發話道:“救人要緊,老張老吳,給這位大嫂放條舢板下去。” 水手們應了聲,将小船備好,用繩子放下江面。那婦人拉着王蓉一路跑上甲板,東方未明等人急匆匆地緊追其後;杜老四被點了穴道,被傅劍寒順手也拖了上來;他四肢不能行動,口中對過三娘破口大罵,污言穢語滔滔不絕。眼看她就要跳下小船,忽又轉過身,對杜老四風情萬種地笑了一笑,随即向衆人喝道:“站住!老娘不要人,可沒說不要錢。你們把我當家的原來手上拿的包袱也給我捧過來。”
杜老四氣得直翻白眼。東方未明從白捕頭手中接過行李,晃了兩下,“大嫂莫急,這個包袱本來就是你的。”
過三娘“嘿嘿”了兩聲,“你這小子詭計多端,給我站得遠遠的。換別人送過來!”
“好好好,我不過來。我這位傅兄最為憨厚老實,我讓他給你拿?”
“他也不準過來!!!” 過三娘目光轉了一圈,忽然落到了人群中的沐天身上。“那位相公,對就是你,你來送!”
“……我?” 沐天哭喪着臉,神情萬分不願,但東方未明已經不由分說地将贓物包裹塞給他,懇切道:“沐兄,我師妹在她手中,求你幫忙。”
沐天無法,只得一步步地捧着包袱走過去。那一包財物十分沉重,他拿得相當吃力,好容易走到過三娘面前,那婦人卻道:“打開了讓我驗驗。” 沐天只好躬下身子,将包袱解開。過三娘掃了一眼珠寶的分量,又揀出一只金元寶,放到口中咬了一下,方才滿意。“放在地上,你可以滾了。”
沐天一溜小跑奔了回去。東方未明心道這婦人要提着兩包財貨逃走,便騰不出手來挾持人了,此時正是救人的好機會。他指間夾了一枚飛蝗石,打算相機出手,不料過三娘忽然雙眼圓瞪,一手筆直地指向杜老四:“你……你!” 才說了兩個字,雙眼、口鼻中都漸漸淌出一道赤色的水痕。
王蓉趁着她手上松勁,像蚱蜢一般蹦跳起來,逃進人堆中。只見過三娘身子一軟,無聲無息地倒下了。此時明月高懸,江水滔滔東去,極是壯闊;而過三娘的身軀側躺在船頭,清冷的月光灑在周遭,又顯得分外陰森。
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幕的人都吃驚得瞠目結舌。唯有杜老四縱聲大笑起來:“要錢不要人?哈哈哈,賊婆娘,這下可人財兩空了吧!!!”他笑得越來越厲害,有如瘋了一般。東方未明感覺不對時,他已“咕咚”一聲仰倒,同樣七竅流血,氣絕身亡。
轉瞬之間,兩名大盜接連倒斃,船上衆人都沉浸在震驚惶恐之中,許久才平靜下來。白捕頭命人将屍體擡到貨倉中,和之前的幾名死者擺到一處;沐天等人又幫着把過三娘身邊散落的珠寶重新收集起來。回到艙室後,白捕頭沉思片刻,驀地露出一副醍醐灌頂的神情,讓人打了一盆清水;他召集衆人,從贓物中撿出那只有齒印的元寶,放在水盆中浸了片刻。“諸位請看。”
盆中一縷一縷的水液變成了淡淡的青綠色,顯然是從金器表面化下來的。白術搖頭道:“杜老四恐怕早就提防着過三娘偷走自己的一半財寶,故意在東西表面上都塗了毒。這些盜賊殘忍狡詐,連同夥之間都互相算計,着實可怕。” 東方未明卻道:“他知道過三娘的習慣,借此暗下毒手,這倒沒什麽;但他自己又是怎麽死呢?” “這……大約是服毒自盡罷。他雖提防着老婆,卻對那女人極為迷戀……不想他老婆遇事竟把他抛得一幹二淨,因此了無生趣——”
東方未明喃喃道:“倒看不出這人是如此重情的。”
此時柳人英忽道:“不錯。強盜哪有什麽情義。但倘若此人不是服毒自盡,那他是怎麽死的?” 說着轉向傅劍寒,“我記得這一路上,都是傅少俠抓着杜老四不放啊。”
東方未明怒道:“柳師兄不必陰陽怪氣,有話直說。我兄弟制服他,本是為了讓他老婆放了我師妹。誰料到他們根本不念夫妻之情。何況殺了此人,又能有什麽好處?”
柳人英一指兩大包贓物,“強盜一死,這些東西便成了無主之物;或許那過三娘一開始說的便是對的,你們的目的,不過是黑吃黑而已。”
“有白捕頭看着,難道我們能當着他的面将贓物據為己有?!”
“嘿,又焉知你們下一個下手的目标不是白捕頭本人呢?”
傅劍寒攤了攤手:“傅某于毒物一竅不通。即便當真想要殺了杜老四,也該用劍才對。”
沐天也趕忙贊同道:“那日我見傅少俠在船頭三戰水賊,如此英雄了得,心中十分佩服。以傅少俠的武功,斷然是不會下毒的。”
袁人俊在旁幫腔道:“沐相公此言差矣。傅少俠劍法出衆,怎能成為他不會用毒的證據?或許人家明着使劍,暗着下毒,用劍用毒皆是一絕呢?”
“你,你們你們說什麽——”王蓉也怒了,“傅大哥才不是那種卑鄙小人!随口誣賴他人,這便是青城派的作風麽?!”
“說我們誣賴他人,那你們之前編了個什麽黑衣人的故事,以此強迫我等脫衣搜查,如此蠻不講理,這也是逍遙谷的作風麽?”
白術苦笑道:“諸位都消消火。如今兇手究竟是誰,還未有定論;不過今夜大家東奔西走,頭腦難以保持清醒。不若再略做休息,天明後我等再細細梳理一遍案情。”
沐天微笑嘆氣道:“還是白大人說得在理。在下也極想小憩片刻。”
柳人英哼了一聲,一拐一瘸地走到角落,與師弟一同坐下。王蓉氣呼呼地望着他們二人,又轉頭回來,卻見東方未明罕見的一言不發,仿佛在凝神思索。她有些奇怪——要說吵架辯論,嘲諷奚落,東方未明可是谷中一絕,逍遙谷其他所有人加起來也未必幹得過他一個。本來以為小師哥方才早該撸袖子和他們對罵了,可他居然這麽安靜,實在是不尋常。
幾人各自閉目養神。外面傳來隐隐約約的鳥鳴猿啼,飯堂內卻靜得連根頭發絲落地都聽得見。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功夫,東方未明忽然起身,擡腿向外走去。袁人俊擡頭問道:“東方兄何往??”
“我出去解個手,袁師兄不會也要懷疑吧?” “兄臺過慮了,請便。”
傅劍寒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這才扶着膝蓋也站起來,腳步輕快地跟了上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