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五、
死去的水手是老鄭。
關于他昨夜撞上水鬼的流言,也像長了腿一般在船上流傳開了。
東方未明跟着王蓉到了一間水手的艙房,傅劍寒正與白捕頭一道細細查驗屍體。死者面目安詳,似乎死于睡夢中而不自知,只有左胸口染了一塊紅斑,顯然是被極為細薄的兵刃一擊穿透心髒,連出血也不多。東方未明雖和老鄭無甚交情,但想到昨晚還見到此人活生生地大呼小叫,今日卻再無法聽見了,不禁心中恻然。
他拱了拱手,問道:“白捕頭,在下昨日睡得很沉,好生慚愧,不知夜裏情形究竟是如何?”
白術嘆道:“不是昨夜,是今晨才發生的案子。我本在沐相公房中守着,大約到了四更以後,忽然聽到頭頂上有兵刃交擊之聲。我趕将出去,正瞧見青城派的柳少俠與人交手,那人一劍刺傷柳少俠的左腿,随即往船尾逃去。我見少俠傷得頗重,便先為他包紮止血。幸好此時傅少俠又已趕到,便追那賊子而去。” 傅劍寒道:“那人從左舷逃到船尾,轉了個彎,待我過去時人已經不見了。此時又聽到艙下有人大喊,擔心中了聲東擊西之計,便回來查看。”
未明道:“嗯,總之那賊人先殺死老鄭,又在甲板上被柳師兄撞見,一番交手,逃了開去。但這船上總歸只有那麽大,他能逃去哪裏呢?”
白捕頭道:“或者此人水性極好,跳下船從江中凫水走了。”
東方未明思索片刻,又問:“那賊人生得什麽模樣?武功是何來路??”
白捕頭道:“江面上起霧,離得又太遠,全看不清楚。不知傅少俠是否——” 傅劍寒也搖頭道:“我也不曾看見。這人的輕功很是高明,卻不像在下以往見過的路數。”
東方未明道:“看來只有去問問柳師兄了。只有他與人交過手。”
白捕頭卻道:“我見柳少俠失血虛弱,讓他服了些丹藥,勸他先睡下休息。不若我等晚些時候再去詳詢。”
東方未明點頭答應。他摸了摸隔開艙室的木板,又道:“這些隔板很薄啊,睡在老鄭左右隔壁的人有沒有聽到什麽動靜?”
白捕頭道:“這一點方才傅少俠已經提過。但昨晚大多艄公水手都在外面值夜,只有老鄭口口聲聲說沖撞了水鬼,船家特許他下來休息。所以兩邊的艙房裏都沒睡人。”
東方未明嘆了口氣,心想這兇手幹得真是幹淨利落,然而……他心中總覺得哪裏不對,又說不上具體是何處,于是一整天都恍恍惚惚,連王蓉喊他去吃飯都沒聽見;最後被師妹拽着胳膊硬拖到了飯桌邊上,拿着筷子不知道夾了些什麽就往嘴裏送。他眉頭緊鎖地嚼了好久,忽然一拍桌子。
“多好的一條野鲟魚,竟然燒得那麽腥,這船上的廚師真是不像樣。”
“哎呀,小師哥總算醒了。”王蓉高興地道,“說得對,這魚是早上剛從江裏捕起來的,有七尺來長,就在船頭刮鱗去骨,剁成幾塊,今晚蒸的是最大的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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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呀難怪我鼻子裏老有一股隐隐約約的血腥味兒……” 東方未明又嘗了嘗,“好像是條雌魚。”
“一肚子籽的那種。這條起碼活了有十幾年,應該是從東海一路洄游過來的……”
傅劍寒把盤子往東方未明面前推推。“二位再吃下去,我怕你們連這位魚兄的生辰八字都要報了出來。”
王蓉嘻嘻一笑,“小師哥,你到底在愁些什麽?從早上開始發呆,難道到現在還沒想出來?”
“唉,倒不是想不出來,而是想出來的太多。太亂。”東方未明抓了抓腦袋,“我本來還指望,錢寨主和海龍幫的人被殺,是他們自己惹上了什麽對頭,和這艘船毫無關系;可是現在人都死到我們船上了,看來這件事決不能善了。說起來,昨晚我……還醒着的時候,并沒有看到有人在艙房外面走動。傅兄,你是幾時起來換我的?”
“大約三更。”
“那之後你就一直坐在門外走道上,對吧?”未明用筷子點着桌面,“聽到他們打起來之前,你總共見到幾人從艙裏出來,爬上甲板?”
傅劍寒道:“快到天亮之前,客人中那對夫妻便出去了。之後又有青城派的柳兄和袁兄;但他們都是從各自的房中出去的。”
“也就是說,我倆誰都沒看見有人出入過老鄭遇害的那間屋子。那照理說,兇手應該是在昨晚我……睡着之後,你起來之前潛進去下手的。但他要逃的話,為何不趁早溜掉,反而在甲板上閑逛,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被柳兄撞見了呢?”
傅劍寒皺眉道:“……或者,他根本用不着逃走,只需藏在船上某個隐蔽的地方就夠了。”
東方未明道:“奇怪之處就在這裏。如果說兇手是三更左右趁我們無人守夜,溜進去殺人又溜出來,大可回到自己的艙室中,根本無人瞧見。但柳師兄偏偏在清晨遇到了可疑人物——究竟柳師兄為何會感覺此人可疑?他起得太早?那麽柳師兄自己起得不是也很早?他手中有劍,柳師兄自己手裏不是也有劍?”
傅劍寒敏銳地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回到自己的艙室……東方兄已經認定,這名兇手是本來便在船上的某位人物?可或許兇手是外來之人,因此柳兄一見到生面孔便感到可疑呢?”
“如果是外來之人,那麽他究竟是何時上了這條船的??這船可是從昨日起一直在江中航行啊。” 東方未明壓低聲調,“外來之人我不清楚;外來之鬼,倒是有人見過一個……”
“噫!!!小師哥你可別吓唬人!!” 王蓉雙手捂起耳朵,拼命搖頭。
“難道說,老鄭真是被水鬼勾了魂?” 傅劍寒也意外嚴肅地板起面孔。但東方未明一眼看出這是他特有的使壞表情。“或許殺死他的根本不是刀劍,而是手上長長的指甲……”
王蓉看上去快要哭了:“傅大哥你怎麽也這樣!!!”
三人正在玩笑,忽聽到門口傳來咳嗽聲。東方未明扭頭一看,見是青城派的那位笑容可掬的袁人俊。“我師兄方才睡醒了,精神好了許多。聽白捕頭說你們三位想要一起過去探望探望?”
“多謝袁兄相告,我們馬上就去。”
東方未明草草扒了幾口飯,一邊咽下最後一口食物一邊站起身來,這就打算往柳人英的艙室走。他剛放下筷子,耳邊忽然聽到很小很輕“噗”的一聲。
——那是利器穿透木板的聲音。
幾乎在同一時刻,傅劍寒的半個身子猛地向右側一轉。一截斷劍從他背後正對的隔板之後飛出,本來瞄準了他的背心;這一劍來得太快,而且誰都沒有想到。
傅劍寒是在聽到聲響後才動的,卻已慢了一瞬。這一瞬非常之短,以他的速度,也僅能避開要害。斷劍紮進了他的右臂,露在外面的一截上泛着青紫的烏光,任誰都能看出這暗器上塗的毒非同小可。
東方未明動的速度僅次于他。他飛快地扯下自己胳膊上的黃巾紮到傅劍寒的傷口上方,狠狠勒緊,用力得仿佛要把這根胳膊擰下來一般。随後飛快地拔出斷劍,把嘴湊到傷口上吸吮。他拜怪醫之賜成了世間罕見的五毒赤焰體,身體對毒素仿佛有股吸力似的,一下子便把腥臭的毒血拔了出來——待到傷口流出的血變成了鮮紅,才長出一口氣,從懷裏掏了枚藥丸塞進傅劍寒口中。
“右手不可使力。三日不可運功。”
東方未明說完這句,立即淩空掠出一丈,向一牆之隔射來暗器的艙室沖去。王蓉在後面連喊幾聲都沒喊住。他一腳踢開木門,卻被裏面的情景驚呆了:逼仄的室內地板上竟堆疊着三具屍首,血泊還沒有完全凝固。側面的隔板上有個狹長的縫隙,顯然是方才被斷劍刺穿的地方。
他一時腦中混亂不已,不知應該退到走道裏追查方才發射暗器之人,還是上前查驗一下屍體。這時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傅劍寒竟然捂着傷口追來了。
“未明兄,不可沖動。”
東方未明雙手握拳。“……跑了。” 他心中明白,那人自從射出帶毒的暗器,便算準了自己這邊一定會第一時間為傷者解毒,因此有足夠的時間逃走。
王蓉的喊聲引來了白捕頭和船老大。他們一見到艙中的慘象也震驚不已。“是那位孫員外和他的兩個小厮……到底是何人如此喪心病狂?難道他當真想要殺掉船上的每一個人麽?”
船老大笑得比哭號還難聽。“絕戶枭!一定是絕戶枭——就算和他無冤無仇,只要他盯上了哪艘船,就不會留一個活口——”
“夠了!”白捕頭厲聲喝止。“你要喊得船上人人惶恐麽?!” 傅劍寒也勸道:“船家莫慌。我們大可将船上的乘客聚在一處,互相關照,這樣即便兇手真的混在船上,也不易下手。”
幾人都表示此計可行。這一晚,船老大勸說船上剩下的乘客都移到飯堂中休息,包括受了傷的得了病的。水手們則分為三班,輪流在外值守。
夜色漸漸深了,可艙中人人皆無睡意。沐天愁眉苦臉地一口一口喝着姜湯。那對中年夫婦抱着行李坐在一角,用警惕的目光瞪着堂中的每一個人。東方未明走到青城派那一邊,拿出些止血生肌的丹藥想送給柳人英,卻被他斷然拒絕。東方未明又低聲問起與他交手的人是什麽模樣,柳人英冷淡道:“那人蒙着面,不曾看到長相。”
東方未明道謝回來,此時白捕頭在甲板上巡視完一圈,也下到飯堂內坐鎮。立即有好幾人圍上去,搶着詢問白日裏孫員外三人是如何遇害的。他嘆了口氣,解釋道:“……在下方才查驗過屍體,孫員外腰間插着半把剪刀,乃是流血過多致死。他身邊帶着的兩名下人,卻并非兩個男仆,而是一男一女,也死于剪刀傷。這三人生前有厮打的痕跡——白某推斷,這女子或是孫員外的通房丫鬟,卻私下與小厮私通,被老爺發現;孫員外一怒之下抓了一把剪刀刺向兩人,三人一番争搶,那女子先中一刀,倒在最底下;小厮奪走一半剪刀,卻與員外互相刺中要害,同歸于盡。”
他說的一番景象栩栩如生,衆人聽聞這是死者一家的混亂家事,雖然口中唏噓,內裏不免放心不少。東方未明卻對傅劍寒附耳道:“倘若真如白捕頭推斷的那樣,這三人打成一團,動靜一定很大;那女子更少不了高聲尖叫呼救。船艙的隔板那麽薄,為什麽沒把別人引來?還有那個偷襲你的家夥,為什麽又偏偏選在躺着三具屍體的那間房內施放暗器呢?”
傅劍寒也低聲道:“也未必一定是偷襲傅某——那人隔着一道木板,理應什麽都看不見,如何确定傅某的位置?或許他只是随意發出暗器,引我們發現那三人的屍體?”
“但他要是什麽人都擊不中,我們馬上沖進走道,不就把他堵個正着……咦。”東方未明閃念間想到了什麽,嘴角掠起一道詭異的微笑。“事已至此,不如我們先下手為強。他們既然敢用毒,我就用個更狠的。”
王蓉也聽見了他最後一句,趕忙道:“……小師哥你可不要胡來啊!”
“沒關系,這朵悲酥清蘭,只會令人暫時無法行動而不會致人死地,”東方未明拍着胸口道,“我可将這裏的人全部毒倒,再一個個檢查他們的随身物件,定能找到關于兇手的蛛絲馬跡。”
傅劍寒趕緊抓住他的手,“東方兄……這樣太過了。雖然我們知你是好意,可是此舉反會讓衆人誤會你才是幾樁慘案的兇嫌啊?!”
“為了把那家夥揪出來,恐怕必須得冒一冒險。”東方未明道,“去年在杭州,史捕頭曾給過我一塊六扇門巡捕令牌,後來他也一直忘了找我索要。如果事後問起,我就拿出這塊令牌來,說我是為了幫他調查一樁大案,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傅劍寒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東方未明的腦子活絡得過分,有時卻也冒失得過分。在常人眼中,他的許多手段未免不夠光明正大;這樣下去遲早要惹出天大的麻煩。想到這裏,他趕緊悶哼一聲,整個身子壓在東方未明背上,一副強忍痛苦的虛弱樣子。東方未明果然馬上為他診脈,又從懷裏掏出白虎散往他嘴裏塞。傅劍寒不太喜歡藥粉的苦味,但為了打消未明兄胡鬧的念頭也只好強行吃下,順便把喂他的兩根手指也含了進去。東方未明瞪大眼睛猛一抽手,氣呼呼地在他的外衣上擦擦手指;幸好艙中衆人各懷心事,似乎沒人注意到這兩人的瞎鬧騰。
別人也就罷了,東方未明趕緊扭頭去找小師妹;王蓉的頭一點一點的,看上去十分困倦。這時聽傅劍寒道:“方才說的辦法,也不是完全不可取。你不如直接拿着令牌去找白捕頭,請他答應搜查每個人的行李和艙室。這樣查也查得坦坦蕩蕩;若是有人拒絕,說明他心虛,那時再用別的手段不遲。”
“也行。就怕白捕頭堅持認為孫員外一家是互相鬥毆致死,還有殺害水手老鄭的蒙面人已經逃走了……”
“但是偷襲傅某的人呢?還沒有線索吧?” 傅劍寒眨眨眼,“暗器射來時這裏只有我們三人;也就是說,不管東方兄怎麽說,除了兇手本人,有誰會知道當時的情景實際上是怎樣的?”
“對呀!這個法子不錯——” 東方未明心領神會地奸笑起來,“傅兄,你也很壞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