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四、
艙內一燈如豆,幾位男女老少圍着一張飯桌,雖然神情各異,但不約而同地都表現出了些許不自在。方桌正中擺着一張木盤,盤內乘着一顆人頭,散着一股生肉的腥膻氣味。
王蓉捂嘴道:“白捕頭,白大哥,咱們非要把這個帶上船來嗎……留在那小船上不好麽?”
“王姑娘擔待了,此案事關重大,而此人——此頭又是唯一的線索,白某必須謹慎對待。”白術搖頭道,“東方兄弟,史兄曾贊你天資聰穎,曾在金風镖局的趙氏奇案中助他良多。從這件事上,你可能想到什麽?”
東方未明無奈地與人頭對視:“哎,不料才一天的功夫,就與寨主陰陽兩隔,這世事還真是令人唏噓……請問船家,當初是如何發現海龍幫的小船的?”
船老大嘆氣道:“三峽水路多礁石淺灘,并非處處能泊船;每日必須算好該走的水程,夜間才能在某處靠岸停泊。但白日裏被海龍幫耽擱了一段時辰,所以至今還未趕到可以停靠的渡口,只能趁夜再走一段。船上有老水手在桅杆上瞭望,避免撞上東西;結果就看見上游漂來一排小船,還以為海龍幫的人去而複返,吓得趕緊來找我,我又求了白捕頭來幫忙。結果船到了跟前,才發現上面一個人沒有,卻點着防風的燈,船頭擱着個圓形物事。我下去一看,便看到了這個。”
傅劍寒道:“不知海龍幫的其他人怎樣了,船上一個也沒瞧見。”
“小船上只找到這顆人頭。但有許多血跡,顯然是經過一場惡戰。或許其他人業已遭了毒手。”
東方未明道:“也不知何人與錢寨主這麽大仇,殺了人就算了,還用刀子把他的臉劃爛——莫非是寨主當年的情敵,嫉妒他生得美貌,搶走了自己的意中人?”
白捕頭用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瞪着東方未明,顯然是還沒習慣逍遙派弟子的思路。傅劍寒趕緊圓場道:“這刀痕不像是洩憤随意劃上去的,倒像寫了一個字。” 白捕頭這才用力點頭,誇贊道:“傅少俠好眼力。這确實是一個字——倘若我沒有猜錯的話,這死者恐怕惹上了一個了不得的對頭。” 說着他用手指蘸了點茶水,在桌上一筆一劃地刻下一個“枭”字。
“你們可曾聽聞過……絕戶枭。”
東方未明等人紛紛搖頭,而船老大卻驚呼一聲,露出了愈發難掩的懼意。
白捕頭緩緩道:“二十年前,白帝城中出過一樁慘案。當時十二連環塢勢大,紛擾水面,不但劫掠過往商旅,連朝廷的漕運貨物都不放過。朝廷下了重令整治。但三江口水道複雜,水寨巢穴極深,除了水賊內部,一般人連門路都摸不着,更不知總寨主藏身何處。于是六扇門中一名姓蕭的捕快不惜以身犯險,設法改名換姓、投靠水賊,再立下功勞,一步步接近十二連環塢的總寨。最後他終于将水寨的地形水路調查清楚,傳遞出去,讓六扇門調集人手将幾個寨子接連搗毀,立下一個大功。然而辦案時人多眼雜,水賊中難免有漏網之魚。他們不知別人,唯獨對這位蕭姓捕快恨之入骨;雖然此人設法帶着全家躲避到外地,卻仍沒有逃過一劫。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十二連環塢的殘黨血洗了蕭家滿門,連家中幾歲的孩子也沒放過。” 說着他閉上雙目,表情十分沉痛,“當時白某還是個初入六扇門的新進捕快。這位蕭大哥,正是在下的前輩師兄。”
東方未明和傅劍寒對視一眼,默契地不發一言。沉默了片刻後,白捕頭果然繼續道:“……那群做下血案的賊子始終沒被緝拿歸案。大約過了十幾年,三峽兩岸幾個小鎮上又陸續出了幾件滅門慘案。有時是一座宅子、家中的男女老少被殺的幹幹淨淨;有時是一艘江上的漁船、貨船,船上的所有人都死于非命。這些案子唯一相通之處,便是宅中、船上必有一具屍體,其上被刀劍劃了一個‘枭’字;而死者中的屋主、船主,往往查出來确實身家不幹淨,與當年的十二連環塢有關。因為‘枭’音通‘蕭’,知道前事的人不免猜想,或許這些案子皆與當年的蕭氏血案有什麽關聯……當時在江面上流傳着許多流言蜚語:許多跑船的人言之鑿鑿地說,曾見到蕭氏一門的冤魂沖上天空,化為一只老枭;這惡聲鳥停到哪只船上,那船便要遭難了。六扇門裏也管這幾起案子的兇嫌叫做‘絕戶枭’。但實際上,這兇手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夥人,都未有定論。”
傅劍寒皺眉道:“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夥人,兇手行事如此歹毒,簡直令人發指。”
東方未明道:“錢寨主他們本來就是殺人越貨的水賊,惹了什麽厲害對頭倒也不奇怪……但這些小船只是無意中漂到此處的吧,和我們這艘船沒有什麽關系吧?還是說船老大,您老過去也——”
船老大拼命擺手:“少俠可不能亂說!我走這條水路十幾年,身家清清白白,船上的水手也都是知根知底的。” “不好意思啊,我就開個玩笑。” 東方未明嬉皮笑臉地道,他又看了眼人頭,漸漸收了笑意,“不過,如果當真只是和海龍幫有仇,殺了錢寨主也就罷了,又何必在小船上點燈呢……簡直是,希望被其他船只發現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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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音漸漸低了下去,仿佛陷入苦思。此時頭頂的甲板上又傳來一聲驚叫;接着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呼喊聲。幾人連忙沖出船艙,向騷亂處趕去。迎面便見到一名水手驚慌失措地跑來,嘴裏大喊道:“……鬼!有水鬼!!”
“老鄭你瞎嚷嚷什麽!講清楚!!”
那名叫“老鄭”的水手一把扯住船老大的袖子,有如見到親人一般:“我方才千真萬确見到了水鬼!就在船尾!那東西渾身濕淋淋的,頭發長得遮住了臉,飄動起來連個聲響都沒有……一眨眼就不見了!!!”
“胡說八道!” 船老大厲聲呵斥道,老鄭卻跺腳搖頭:“老子絕對不是胡說,現在去船尾估計還能看到鬼身上淌下來的水漬呢——” 他話未落音,東方未明已經一馬當先地往船尾處沖了過去。傅劍寒緊随其後;但他二人剛跑到船尾,右舷處又傳來幾聲高呼。
“救命啊!有人落水啦!!”
随即就是撲通撲通的水聲。有水性好的水手跳下去把落水者救了起來。東方未明奔過去一看,見落水的原來是那名叫沐天的書生。此刻他面色青紫,昏迷不醒,被人翻過來拍了好幾下,終于咳出一大口水;但渾身燙如火燒,神智也不太清楚。衆人七手八腳地将他擡進艙裏,撬開牙關灌了幾口燒酒。他好容易醒了一小會兒,滿眼驚恐,口中喃喃道:“誰……有誰,推了我一把……”
衆人面面相觑。老鄭一拍大腿,道:“沐舉人想必是被水鬼害了!聽說溺死的鬼,一定要把另一個人也害得溺死,方能去投胎轉世——”
船老大這次也不罵他胡說了,神色同樣驚恐不定;但他畢竟是船上的主心骨,只好拼命掩飾,将圍觀的水手罵走,命他們各安其職,先确保航路無恙。白捕頭問了沐天幾句落水前後是否見到了什麽,但他燒得迷迷糊糊,一概答不上來。東方未明自告奮勇地道:“在下略通醫術,不如讓在下為沐兄診一診脈。”
白術點頭讓開。東方未明為沐天卷起袖子,三根手指搭在脈搏上,還未按出個浮沉來,沐天忽然雙目一睜,一把抓住他的手,滿眼的凄凄切切:“……小憐,小憐你終于肯來看我了麽……是不是我就要死了……”
東方未明嗖地抽回手,恨不得一巴掌将他劈暈——但他連出手都不必,沐天白眼翻了翻,又昏了過去。他怒氣沖沖地看着嘻嘻竊笑的王蓉,道:“這家夥死不了。小師妹,給他煮鍋姜湯吧,明日灌下去就退燒了。”
這一晚實在是又忙又亂。好不容易安撫完驚慌的水手和客人們,白捕頭表示夜裏他就守着沐天這艙,希望他病好了能想起什麽來。而東方未明與王蓉、傅劍寒各回船艙,路上王蓉打了個寒噤,低聲問:“小師哥,你說這世上真有鬼嗎?”
東方未明搖頭道:“反正我是沒有見過。我猜想,沐兄恐怕也是看見了什麽,才有人非要取他的性命不可。那個所謂的‘水鬼’,或許已經混到船上來了……”
“萬一,萬一真的不是人……是鬼做下的案子,該怎麽辦……”王蓉愁眉苦臉道:“這個時候,就好想二師兄啊——”
“小師妹你什麽意思,難道我就不夠可靠嗎?”
“也不是啦小師哥,不是俗話說鬼怕惡人嗎。我想二師兄如果在,那咱們就鬼神不侵啦。”
“哇師妹你說的好有道理,改明兒我問問船家船上有沒有筆墨紙硯,我來畫一幅二師兄的肖像,給你貼門上。”
傅劍寒長嘆一聲:“……雖然我和荊兄不算太熟,但忽然覺得他很是不易。”
東方未明笑道:“小師妹別擔心,今晚我和傅兄便輪流在艙門外守夜,你還不放心?”
王蓉做了個鬼臉:“傅大哥叫人放心,小師哥我可不放心。” “師妹我跟你講,你傅大哥沒了劍可完全不是我的對手——我們逍遙派的小無相功練到極致,那便仿盡天下絕學,摘葉飛花皆可退敵,你一定要有信心啊!”
王蓉笑着關上了門。東方未明往門上一靠,對傅劍寒揮了揮手道:“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 傅劍寒點點頭,卻解劍擱在他手邊,道:“若有意外,定要喚我。”
東方未明滿口答應,心裏卻做好了獨自守上一整夜的打算。他想到當初他和劍寒兄一起南下游玩時,遇到夜宿荒郊需要守夜,傅劍寒一般都說自己守上半,中間叫醒他交換——實際上他卻往往一覺睡到天明。當時他只覺得這個兄弟太夠意思,定要好好回報與他;如今回想起來,卻感覺這或許就是自己和傅劍寒的差距。“劍寒兄對朋友總是太過體恤,不計自身。莫非這就是小師妹覺得我不如劍寒兄可靠的原因?”
他靠着艙門坐下,一手杵着劍,一手橫放膝上;下定決心今後要做一個更加沉穩可靠的人,要讓小師妹和劍寒兄都可以依賴自己寬闊厚實的肩膀。
于是他就保持着這種帥氣的姿勢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東方未明是被王蓉戳醒的。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趕緊一躍而起,摸了摸臉:“師妹你沒在我臉上畫烏龜吧?咦,我怎麽在這裏??”
“當然是傅大哥把你搬回來的。嘿,要不是傅大哥,恐怕你被人夢中一刀宰了都不知道呢。”
“啊?”
“昨晚……真的出事了。”王蓉心有餘悸地揉了揉胸口,“有個水手被人殺了。青城派的柳師兄與賊人相鬥,受了挺重的傷。小師哥,你什麽都沒聽到嗎?”
東方未明呆呆地搖了搖頭,心中仿佛有兩個小人兒,一個把另一個掐着脖子提起來,大罵道:“蠢貨!要你何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