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
說話的當然是東方未明。他滿面含笑,一幅人熟好辦事的神情,手裏還不知從哪裏摸出那把寫着吃喝嫖賭的扇子,裝模作樣地扇風。
水賊頭領怒氣沖沖地瞪着他。”你是什麽玩意?!我幫兩位當家都是道上響當當的漢子,熊幫主更是老子的親表姐夫!哪來兒來的阿貓阿狗也敢出來攀關系,要命不要??”
東方未明正色道:“小弟不敢亂說。去年年底我有幸在杭州與兩位當家的結識,在太白樓喝過兩杯;聽說大當家已有家眷,夫人娘家——好像姓王?”
那頭領順口答道:“……是姓王。”
“不對不對,我記錯了,應該姓李。”
“啥?!”
東方未明搖了搖頭,“熊幫主到底是你親姐夫,還是表姐夫?怎麽連親姊的名姓都能搞錯?”
水賊頭領怒道:“管她姓王姓李,與你有何幹系?!”
東方未明道:“你口口聲聲說你是海鯊幫熊大當家的小舅子,卻連幫主夫人的姓氏都記不得。那我再問問你,你們大當家二當家還有一位結拜兄弟,雖不大管幫中事務,但兩位當家都當他是親弟弟一般,因此幫衆私下裏也管這位小兄弟叫三當家的。你可知你們這位三當家姓甚名誰?”
水賊頭領哪裏答的出來?東方未明又連珠炮般地問道:“這你都不知道?那你可知傳位給大當家的老幫主姓什麽?二當家的授業恩師姓什麽?三當家在怡春院的相好姓什麽?海龍幫幫主姓什麽??”
那人被問急了,此時連想都未想,只有最後一個問題答得出來,脫口而出道:“姓趙!”
“哦,原來姓趙。”東方未明将折扇啪地合上。“你這個海鯊幫主的小舅子,對自己幫裏的人事一問三不知,卻對海龍幫了如指掌,這可說不過去啊。” 其實那人也只說了個海龍幫幫主的姓氏,完全可以狡辯說是聽說來的;可惜他之前已被問得頭疼心焦,哪裏還能細細分辯?
東方未明又道:“據我所知,海鯊幫只做海沙買賣,從不劫掠過往商船。你們私下幹這些勾當也就罷了,還遮遮掩掩地不敢打出海龍幫的旗號,千方百計地推到別人頭上——要臉不要??”
“你找死!” 水賊頭領氣得大罵,劈手擲出手裏的鬼頭刀,被東方未明扇風撥動,輕輕地避過了。他嘴上罵得厲害,心中卻知遇上了紮手點子;趕忙向身邊一伸手,立即有喽啰遞上另一把刀。那喽啰對他附耳小聲道:“寨主,這小子怕是不簡單,怎麽辦?”
東方未明隔得雖遠,偏偏聽見了,笑道:“錢寨主,你們幹這些買賣,本與小弟無幹;但你們栽贓海鯊幫的兄弟,這事兒若是傳揚出去,兩位當家的面上須不好看。恐怕海鯊幫和海龍幫之間,又少不了幾場惡鬥。”實際上兩幫早就勢如水火,為了搶奪貨物及水道,常有殺傷人命之事發生。但因海鯊幫火器厲害,兩位當家身手又硬,海龍幫始終占不到便宜。錢寨主見他仿佛知道自己名姓,驚訝不已,于是疑心這艘船的船主暗地裏投靠了海鯊幫,此人便是海鯊幫派來護航的;若是當真劫去貨物,恐怕後患無窮。其實卻是那把鬼頭刀擦身而過時,東方未明在刀柄上隐約看到了一個“錢”字,因而詐他一詐。
錢寨主心裏雖有些虛,但嘴上萬萬不能服軟,又罵道:“海鯊幫又如何?這船貨,老子是要定了。小子莫非要哭爹喊娘的請熊幫主上這兒來給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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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不敢。大當家遠在杭州,如何能來?何況海鯊海龍,都沾一個海字,還是以和為貴的好。”東方未明把折扇又啪嗒啪嗒地展開,扇風道:“我瞧錢寨主儀表不凡,很想交個朋友。不知寨主能否幫我一個忙?”
“——要老子幫忙?”
東方未明道:“正是。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在下天生的好賭如命,一天不聽搖骰子吆五喝六的聲兒,渾身難受。可惜在這船上無人跟我對賭,已經憋了好幾天了。我觀錢寨主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很有福壽之相,不如與我對賭一局如何?”
這下不僅水賊們大感詫異,連被俘虜的客人中也有人暗罵小子荒唐。錢寨主擰着眉毛問道:“……你要怎生賭法?”
“可惜船上沒有賭具……這樣罷,就賭你們海龍幫的各位好漢,沒一個能在我這兄弟手下走上十招。”東方未明說着用手肘捅捅身邊的傅劍寒。“若是我贏了,麻煩寨主放過這船上的客人和貨物,就此離去。若在下輸了,只好賠上小弟的一點身家。”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只油布裹好的包袱,往兩人中間一扔——那包袱大約只有兩個拳頭大,但感覺十分沉重,幾乎将甲板砸出一個坑來;油布不小心散開一角,露出裏面黃澄澄白燦燦的東西,煞是晃眼。“若是寨主贏,這些便算小弟身邊三人的買命錢;至于船上的貨物,在下只能撒手不管,請寨主自己和船家談去。”
錢寨主被道破身份,本就生了一點兒退意,聽這賭法仿佛對自己有利,更有些蠢蠢欲動;但亦擔心對方耍詐,嘴上道:“若我偏不肯賭呢?”
“咦?”東方未明睜大了眼睛,“寨主莫非嫌小弟的賭本不夠?小弟艙裏還有些,可以取來押上。”
錢寨主獰笑道:“老子根本不必跟你賭。你讓船主老老實實的把錢貨交出來,這些人的性命便是你的。”說着持刀在一名女客的脖子上來回比劃。
東方未明卻道:“這些人與我非親非故,我要他們的性命作甚?若是寨主自己毀去賭本,小弟賭瘾沒處發落,少不了狂性大發,到寨主手下人身上找補了——” 說着歪頭一笑,笑容隐隐透着股邪氣。
此時傅劍寒也出聲配合道:“寨主要是害怕傷了自己人,傅某不用兵刃便是。”說着雙掌攤開,就要大步上前。東方未明扯着他的衣角小聲低語:“你還是用劍吧?” 傅劍寒亦低聲道:“東方兄信不過傅某麽?” “我信得過你的劍,空手的話,還不如我自己上呢……’” “若輸了,傅某把自己賠給東方兄便是。”
東方未明一面小聲嘀咕“你又值什麽了”一面松了手。錢寨主盯着滿面春風的傅劍寒心道,這小子年紀輕輕,兵刃上的功夫再高,可拳腳比拼重的是內力膂力,寨子裏未必找不出能勝過他的好手;即便打不倒他,只要自己不承認敗了,對方也只能認栽。“……十招?” 傅劍寒朗聲答道:“不多不少,就十招。” “比幾場?” “那就三局罷。” 說着走到甲板中間站定。
錢寨主點頭,使了個眼色,立即有一名上身赤膊的漢子跳出來,站到傅劍寒對面,雙手擺好了架勢。
傅劍寒微笑抱拳,對手卻沒那麽多禮,迎面一拳刺出,只是虛招,腳下卻極快地擡腿一掃。這一腿本意是想将對手絆倒,可惜傅劍寒身法太快,虛晃躲過,同時以指為劍,一指戳向對手大腿環跳穴。這一手快如閃電,大漢猝不及防,左腿已經中招酸軟;他身子一歪,右拳加力擂向傅劍寒的頭部。傅劍寒身子一轉,雙指自下而上反叼住他的手腕,使得大漢更加難以保持平衡,整個人向左倒去。但這些刀頭舔血的漢子武功雖不高卻異常悍勇,中招後反而高聲怒吼,借這一摔之力向傅劍寒撲去,似乎想用雙臂将他手腳抱住。傅劍寒足下疾退,右臂卻猛然當胸一擊,正中對手膻中穴,令他翻倒在地,不省人事。
王蓉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們的比試,此時小聲道:“小師哥,傅大哥使的,莫非是——”
“是潇湘水雲。”東方未明憤憤道,“這家夥用什麽都像用劍。嘿,他定是氣我說那句‘空手還不如我自己上呢’。”
王蓉笑道:“傅大哥才不會那麽小氣呢!傅大哥才用了三招便贏這一局,小師哥應當高興才是。”
“他必須得贏,否則老子的私房錢可就……”東方未明這時才露出一副心痛的表情。說話間傅劍寒又與另一名水賊交上了手。那漢子極為魁梧,比傅劍寒足足高了一個頭;且天生力大,蒲扇似的雙掌舞動時虎虎生風。傅劍寒在他的掌風間穿梭,忽然抓住機會連刺三指,點向他神庭、鳶尾、中脘等要害,竟又是同一招“潇湘水雲”,只不過發招的時機略加變化。但他的對手仗着他畢竟手中無劍,以厚實的肌肉硬接了這招,變掌為爪扣住他手臂。傅劍寒半身側擰,關節一扭,對方不知怎的便被卸了力,只能揮掌向他耳根切去。傅劍寒卻旋身左轉,左臂兩指剛好擊中對手喉間——若他手中有劍,這一招便是反手一劍封喉,時機拿捏得妙到毫巅。
贏過這個對手也沒花上十招。
錢寨主見自己這邊連負兩局,正要設法抵賴,忽然感到兩邊太陽穴一突一突的疼痛,運氣時,驚覺丹田空空蕩蕩,一點內力提不上來,頓時大驚失色,心道:“這下中了招。不知敵人有何圖謀。” 他想假裝若無其事,嘴上極快地道:“所謂三局兩勝,既然小兄弟已贏了兩局,那第三局也就不必比了。老子願賭服輸,兄弟們,走。” 說着用刀招了招,轉頭便往小船上跳。
他的神色極不自然,生怕叫東方未明等人瞧出破綻,趁勢追來。水賊們有的固然莫名其妙,但也有的也深覺不适,紛紛跟随寨主劃上小船,向上游駛去。這一夥兒人來的快去的也快,不一會兒便在江面上失去了蹤影。
大船上的人見這件事解決得這樣容易,驚喜之餘也覺十分古怪。船老大和衆多水手對傅劍寒和東方未明感激涕零,非要退還他們船資。幾位客人也一一過來道謝,連青城派的兩位都在遠處拱了拱手。好不容易打發掉衆人,東方未明才找到機會把自己的包袱拾回來,王蓉已經迫不及待地打開了油布,驚嘆道:“哇——我還以為是什麽,原來不是錢嘛。”
包袱裏确有幾枚金銀锞子,但大多是一些白的黃的礦石,雖然色澤也十分晶亮。東方未明道:“你懂什麽,這可是難得的晶礦,去鐵匠鋪賣得老貴了。”
“嗯,不過那個海龍幫的人居然這麽守信,倒是令人想不到。”
東方未明鬼鬼地笑起來。他把礦石撿開一些,只見最底下壓着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蘭花,已經枯萎多時卻猶有幽香。他摸出幾塊碎布将這花層層包好,揣進懷裏。
“他們不是講信用,而是沒了內力,心虛。”說着拍了拍心口,“這可是花癡前輩精心培育出的毒中聖品——悲酥清蘭。它的香氣極淡,但聞久了能令人手足無力,內力盡失。這裏地方開闊,效果可能沒那麽好,但只要令他們心中起疑,便也夠了。” “那我們為何沒事?” “我們站的地方背風,他們迎風,本就對他們影響大些。另外我方才老扇扇子,其實就是把解藥的藥粉往你們兩個的地方吹過去。至于被抓的人質,大多本來就沒有內力,一會兒吹吹風就好了。”
王蓉眼睛撲閃撲閃的,驚道:“小師哥原來從一開始就在算計他們了嗎?! 居然這麽聰明,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了呢!”
東方未明不滿道:“我一向很聰明的好嗎?記不記得你打算做黯然銷魂飯被毒蛇困在樹上的那次,當時只有我從準備好的食材裏一下子推斷出了你的去向。二師兄看到地上的血跡,還一口咬定是你每月的那個來了呢。”
王蓉的臉色先白後紅,突然雙手捂臉,狂奔而去。“……惡師兄是笨蛋!!!!!”
傅劍寒不解道:“東方兄,那個是什麽?”東方未明幹笑道:“那個啊……嗯,那個是,只有女孩子有而我二師兄特別在意的一種東西。”傅劍寒想到荊棘的眼神頓時就微妙起來。
東方未明自覺日行一善,心情大好。白天繼續留在甲板上觀景,晚間用了飯便回到艙裏,和同屋的傅劍寒練了一會兒內功。夜裏剛剛睡下,忽然聽到頭頂上炸雷似的一聲驚叫。
“怎麽了??”
不僅是東方未明和傅劍寒,許多艙裏的人都被這聲音吵起來,膽小的便留在下面連聲詢問,膽大的則跳上甲板,去尋聲音的源頭。
東方未明見到幾名水手提着燈,從船舷伸頭往下看。他也伸了半個身子下去,見大船前面飄着幾艘小船,正是白日裏見過的海龍幫船只。但此時船上空空蕩蕩,似乎一個活人也無。船老大立在最貼近大船的小舢板上,身邊還站着客人裏的那個黧黑矮子。東方未明和傅劍寒幾下從大船上跳了下來,王蓉也跟随其後。船老大對他們三個态度很客氣,指着矮子道:“這三位少俠女俠,先生白日裏是見過的。這位先生是京裏來的白捕頭。” 矮子亮出六扇門腰牌,道:“在下白術。本來要到蜀中辦一件大案,恰好搭了這趟船。在下的身份,望幾位不要洩露。”
三人連忙見禮。東方未明提到洛陽神捕史剛,白捕頭道:“原來二位就是史兄弟提過的東方賢弟和傅少俠麽,這可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了。” 傅劍寒道:“捕頭既然在此處,莫非又發生了案子?” 白術點點頭,目光轉向船老大。
船老大哀聲嘆氣,彎腰掀開蓋在小船艙中的一塊油布——只見船板上擱置着一顆被刀子劃得鮮血淋漓的人頭,正是那位海龍幫的錢寨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