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二、
五月初。端陽過後,東方未明與師妹王蓉、以及私心夾帶的其他小夥伴,一同踏上了從洛陽往成都的千裏之行。他們計劃先南下至江陵,走水路,再從樂山上岸,換乘車馬。此一路波濤千裏,山奇水秀,正是妙不可言。
東方未明一出逍遙谷,那便有如蛟龍入海,老猴進山,整個人的氣勢都不同了;仿佛給他根棍子就敢鬧天宮,給他個圈兒就敢抽龍筋,腦袋上好比頂着個碑,上刻“我要作妖” “誰敢攔我” 八個大字。 傅劍寒雖然可惜并非兩人之行,但他對逍遙谷的小師妹存了一份感激之心——即便沒吃到她親手煮的兩全其美,總算也吃到了別的——不免格外照拂些。王蓉後來感慨道只有大師兄和傅大哥才有個師兄樣子,惡師兄就知道欺負人,而小師兄……話多事多,一言難盡。
這日終于到了江邊。東方未明面水而立,望着碼頭上來往的大小船只,雖然身上穿的還是那件破破爛爛的藍色短打,但外面披了領雪白的鬥篷,背上背一張綠漪,手上玩一把折扇,頗有幾分文人雅士的範兒。
“師妹,瞧我這扇上四個字寫得如何?”
“小師哥,你這寫的什麽呀,跟鬼畫符似的。”
“什麽鬼畫符,我這可是仿懷素的狂草,聞神鬼驚,筆走龍蛇——你看不看得出寫的什麽?”
“這誰能認得出來。小師兄崇拜小蝦米前輩,難道寫的是‘天下無敵’?”王蓉做了個鬼臉,“啊——我知道了,大約是‘風流倜傥’罷?”
東方未明得意洋洋地把鐵骨扇翻了個面兒,正待細細分說,忽聽背後一個聲音訝異道:“這寫的莫不是‘吃喝嫖賭’嗎?”
那聲音雖不大,卻引得近處的幾人都瞧他們望來。東方未明尴尬轉頭,見是身着青色蜀錦的兩人,一胖一瘦,腰佩長劍;那胖子生得白嫩讨喜,唇上一縷小胡子,看着像個富商闊少;瘦者身材高挑,一張焦黃面皮,面色陰冷肅然。他仔細打量了兩人的佩劍,行禮道:“原來是青城派的兩位師兄。貴派燕師兄可好?”
小胡子訝然道:“少俠是燕大師兄的朋友麽?在下青城弟子袁人俊。這位是我師兄柳人英。柳師兄是紫陽子道長的入室弟子。”
東方未明道:“在下逍遙谷東方未明,這兩位是在下的師妹王蓉,好友傅劍寒。不敢妄稱燕兄好友……在下與燕兄只有兩面之緣,話也沒說上三五句。”
“說過三五句話,那便是朋友了。”小胡子笑了笑,轉向身邊人道:“既是燕師兄的友人,人品顯然是不差的了。扇上寫字也只是玩笑。”
那瘦子哼了一聲,“既是逍遙派弟子,與我青城派同屬武林正道,該當嚴謹自持,怎能以魔教四惡之名書于随身物件,似有仰慕之意?” 說完擡腳便走,顯然是不願與東方未明這等持身不正的人為伍。小胡子臉上讪笑,拱了拱手,也一溜煙地追去了。
東方未明以扇敲額,“不愧是燕兄同門,嚴肅得很。” 見王蓉望着他“噗嗤”一聲笑了,趕緊道:“再說了,食色,性也;吃喝嫖賭本來有什麽錯?那江湖四惡之所以可惡,是因為他們仗勢欺人,白吃白喝,幹那些沒本錢的買賣。我有位丐幫好友,也喜好天下美食,武功絕不在四惡之下,但即便三天三夜水米未進,情願四處乞食也絕不盜竊搶掠;這才是我輩俠義中人的本色。”
傅劍寒笑道:“東方兄的這位朋友真是奇人,若我下次見了,定要交上一交。”
東方未明又道:“再說那四惡中的喝,此人是因為修習旁門內功才要日日濫飲,哪兒比得上我這位傅兄天生的嗜酒如命?下次撞到他落單,我定要逮他來和傅兄比一比酒量,讓他輸的羞愧難當,心服口服,從此除去‘喝’這個名頭,不敢在江湖上行走。”
Advertisement
傅劍寒道:“這一戰傅某應下了。不過讓我敞開了喝,東方兄可要付得起酒資啊?”
東方未明道:“這有何難?到時候我就在洛陽酒館外面開個賭局,拉上楊兄任兄坐莊,讓三十八坊的賭客都來玩玩。這叫有錢一起賺,有難一起當。若是賠光了,你可要讓我們三個打一頓。” 傅劍寒大笑。
王蓉亦笑道:“小師哥又在貧嘴了。咱們還是快點找條船來,趁早上路,莫等到天黑還耽擱在此。”
東方未明道:“師妹莫急。出門前大師兄特別囑咐了,咱們走的這段水路,正好流經古荊州益州;有道是‘萬裏長江,險在荊江’,等入了三峽,更是灘多水急,行舟驚險,定要找艘又大又穩的新船才好。”
王蓉以手指頤,嘲笑他道:“說上說得好聽,其實還不是小師哥自己想坐大船。”
東方未明道:“我不比兩位師兄,總共沒出過幾次谷;難得出來一次,自是要多見識見識。若等得不耐煩,我彈個曲兒給你們聽。”說着解下綠漪琴,坐到地上,自顧自地撫弄起來。他得七賢之一的仙音傳授,雖只會些簡單的入門曲子,卻自有一番婉轉優美。王蓉抱膝坐在他身邊,閉目聆聽。傅劍寒聽了一會兒,忽然拔出劍來,對着江水随意舞了幾下——恰是逍遙劍法中的一式‘潇湘水雲’。
東方未明按弦不發,驚喜道:“傅兄知道這首曲子?”
“傅某對音律一竅不通。不過東方兄的琴曲讓我聽着手癢,順手試了幾招。”
“哎呀,我看傅兄在音律方面大有天賦,不如跟我學上一學?”東方未明竊笑道,“到時候我們拉上任兄,遇上敵人,三人同時拿出琴來合奏一曲——那是何等壯觀!對手一定被我們震得毫無抵擋之力。”
傅劍寒苦笑道:“傅某還是用劍罷。”
“傅兄最欣賞的令狐大俠,除了獨孤九劍之外,也擅撫琴。當年他因一冊笑傲江湖曲譜與佳人結緣,才有後來的種種美談。傅兄當真不想學上一學?”
“我雖仰慕令狐大俠的風采,但他是他,我是我,傅某自有自己的活法,卻不必事事效仿先人。”傅劍寒道, “何況前輩是因為心有所困,方才學琴纾解,又因琴曲而與佳人心意相通;傅某此生,願得一人之心,不複他求,又何必再學?” 言畢目光灼灼,罩定某人。
東方未明厚着臉皮嘿嘿笑了兩聲,不顧小師妹一個勁兒的追問“傅大哥已經有心上人啦”“傅大哥的心上人是誰啊”,低頭撥弦——手下曲調一變,從舒展委婉的水雲之聲化作短促清越的激昂之聲,有如幾名隐士醉後無拘無束,或揮毫潑墨,或手舞足蹈,盡洩平生狂态——正是一曲《酒狂》。傅劍寒随着樂律舞劍相和,将新創的“橫空出世” “破釜沉舟”等招式趁興使出,更有種将隐抑之情盡情疏洩的快意。一曲奏畢,兩人皆是兩頰通紅,颌下滴汗,宛如當真喝了千杯烈酒一般。
“好曲!”
東方未明擡起胳膊擦擦汗,只見身畔緩緩走來一名書生打扮的青年,葛衣綸巾,樣貌頗為溫文儒雅。“在下沐天。如沐春風之沐,水天一色之天。聞得兄臺絕音妙律,傾慕不已,願知兄臺雅號。”
“在下東方未明,江湖野人而已,當不起沐兄如此盛贊。何況此曲新學,方才不小心錯漏了好幾處,怎敢說什麽絕音妙律……”
“兄臺謙虛了。”那書生道,“說來慚愧。沐某得鄉鄰資助,入京趕考,卻不幸落地,郁郁而歸;在江陵渡邊徘徊已久,只覺萬念俱灰,無顏見家中父老,恨不能舉身赴江;幸聞東方兄琴曲,心中煩惱消解大半,已不複投水之想。東方兄可稱得上沐某的救命恩人呢。”說罷,彎腰深深一揖。
東方未明趕緊站起來,用力擺手道:“不敢當!沐兄既然能入京參加春闱,想必已經是舉人了,了不起!總比我們這些四書五經都讀不進的人好多啦,哈哈哈……沐兄如此年輕,不過一次失利而已,過幾年說不定便能金榜題名,何必看不開呢?”
沐天道:“說的也是。東方兄的琴音,确有令人游目騁懷,胸襟開闊之效。在下一時驽鈍,多虧兄臺提點。”
東方未明只覺這人有點大驚小怪,但他想想杜康村裏的那位阿成兄,估計讀書人都是這個調調兒。沐天又與傅劍寒、王蓉兩人見禮;之後談到他老家便在屏山縣,正待乘船返鄉,又認識一位經驗豐富的船老大,邀請東方未明等人同行。東方未明正巧也沒挑上合眼的船舶,便跟着書生走了一段,果見上游碼頭停着一艘頗有氣勢的大帆船,不少工人正在來往裝貨,于是和船家談好了價錢,上去挑選艙鋪。那船上層裝人,下層載貨,船上本來已有一二十名槳手舵手,總共也沒有幾名客人:除了東方未明一行及沐天外,還有一位攜着兩名小厮的員外,一對中年夫婦;一個黧黑矮子,手指遒勁有力,似是會武;那青城派的兩名弟子恰好也在船上,見到東方未明等人只是略一點頭。
東方未明渾不在意。他将包袱扔在艙內,與傅劍寒一同登上船頭,前後眺望;只覺水面寬闊,風起帆揚,令人振奮不已。何況船上水手扯動篷索,不斷調整風帆朝向,只要吃飽了風,船便可溯流而行,更令他啧啧贊嘆。如此行了兩日一夜,眼看便要入西陵峽水道。
這日早間,東方未明又在船頭觀景撫琴;行船之中甲板總歸搖晃不定,要彈奏十分困難,他生性好玩又執拗,偏以真氣将琴吸固在腿上;此舉消耗甚巨,以他如今的內力,彈了一時半刻便滿頭大汗。忽然肩頭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他覺得氣息熟悉,便放松了戒備。于是一道真氣從肩井緩緩探入,起初逡巡不進,似在探問;不見他以內力相抗,這便緩緩注入四肢經絡,令人疲乏大減。東方未明得此一助,頓時來勁,右手五指奮力勾、抹、剔、挑,左手按帶吟揉,又重奏了一遍《酒狂》;這次比幾日前更為熟練,曲調也更連貫悅耳。一曲終末,聽得背後一片撫掌叫好之聲,原來船上不少客人都出來透氣,先前一直在旁聆聽。他轉頭一看,見王蓉頭一個拍手不已,沐天搖頭晃腦地吟誦“上有萬仞山,下有千丈水。” “白浪橫江起,槎牙似雪城。”等等;青城派的袁人俊也在人群沖他點頭微笑,柳人英卻扭頭輕哼,甚是不屑。
傅劍寒從他肩上收了手,贊道:“東方兄越彈越好了。” 東方未明沖他一挑眉,向船上衆人抱拳道:“某行走江湖,難得遇見這麽多好樂之人,實乃生平大快之事;不由得想為諸位獻唱一曲。師妹,來!”
王蓉立即飛身沖來,擺好姿勢,兩人同聲高歌道:“一~朵~小~花~~~~~啦~啦~啦~~~~~~~~~~~~~”
衆人立作鳥獸散。
傅劍寒仰頭長飲一口,笑道:“這一曲可真是豪邁,甚合傅某心意。說句老實話,東方兄彈的那些深奧的曲兒,傅某是一概聽不懂的。”東方未明笑道:“你喜歡?改日請你去谷裏,師父給花圃唱歌的時候你便在一旁聽,若能堅持一盞茶的功夫,我叫你一聲大哥。”傅劍寒道:“那有何難?!你若輸了,可不能賴賬。”
兩人正在說笑,忽見江面上幾艘小船順水而來,駛得飛快,不一會兒便将他們所乘大船團團圍住。小船上升着頗為眼熟的青底旗幟,各有幾名大漢頭裹紅巾,手提長刀,形容彪悍;他們嘴裏吆喝着扔出繩索,一頭拴着的勾爪刺破舷板,向大船攀登。船上水手連忙取刀斬繩,可架不住小船人多,不一會兒便有十來名水賊爬上來,将許多水手和客人打倒,利刃架上脖子。東方未明與傅劍寒雖與最近的水賊動起手來,制服幾人,可對方人數越來越多,手中又有人質,一時束手束腳,不敢全力相争。
此時一名頭領模樣的水賊爬到左舷,揚刀大叫道:“奶奶的,船上的人放下兵刃!不然便殺光俘虜!!”
仍在相鬥的幾人躊躇不定,有的一不留神便被打倒,有的如傅劍寒則主動将長劍歸鞘,置于甲板。那頭領大為滿意,嘻嘻笑道:“海鯊幫的名頭,水面上各位想必都是聽過的。你們乖乖掏出買命錢來,船主人再送上一半的貨當做孝敬,我們便一個人不動,這便離去。”
船上水手雖然精悍,但見明晃晃的刀子橫在喉頭,多半便已腿軟。客人中不會武的更是吓得啼哭。船老大面色陰沉,既不敢傷了人命,又唯恐斷送了貨物,因而猶豫不決。
此時一名少年的聲音忽從船頭響起,語調歡快:“唉?原來是海鯊幫的朋友,貴幫熊大當家、史二當家還好麽?小弟自去年一別,心中時常挂念二位哥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