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傅劍寒遠行而歸時,杜康村剛剛釀好一窖新酒。他一路行來,但見洛陽近郊雜花生樹,群莺亂飛;未見村口,老遠便嗅到一股淡而悠遠的酒香,頓覺輕功大成,身輕如燕;腳下每竄出數丈才點一次地,三呼吸之後,人便站到了酒家門口。村裏遠近聞名的美人兒杜鵑被突然出現的人影吓得一驚,一見是他,登時眉開眼笑。
“傅公子回來啦——”
“是我。店家,麻煩打十斤杜康。”
“好嘞——”
饞了好久,果然還是這裏出産的酒最醇。傅劍寒一邊大碗豪飲一邊聽村人閑聊,聽說不久前洛陽城剛剛評出今年的牡丹花王,竟是個年紀輕輕的後生,種出的火煉金丹嫣紅純正,品相俱佳,連白馬寺的靈相禪師都贊不絕口。又有姑娘家羞噠噠地說着悄悄話,說這位新晉花王不但精通花藝,樣貌也是極英俊的。另一名年紀較長的婦女卻道,小哥兒俊歸俊,卻有些傻氣,獲獎之後激動得話都說不利索,什麽感謝父母,感謝師長也就罷了,居然連隔壁的惡霸和家養的花貓都謝,只怕臉長得雖好,人卻是個不中用的。
傅劍寒把臉藏在酒碗之後,邊飲邊樂。
自從年初發現他被天意城的殺手盯上,傅劍寒曾應邀在逍遙谷借住過一段時日。他一向識大體,知進退,除了荊棘有時看他的眼神有些犀利,與谷中衆人都處得融洽非常。然而東方未明在谷裏時卻分外謹小慎微,人前人後都不敢與他有半點親昵的舉止,連稱呼都變回了“傅兄”“東方兄”,生怕叫師父或兩個師兄瞧出端倪。他私下對傅劍寒道:“你我雖兩心相投,光明磊落,但這事兒萬一傳揚出去……總歸不太光彩。師父年事已高,谷拳荊劍在江湖中又極有名望,我這個做師弟的,總不好污了逍遙谷的名聲,連累他們面上無光。”
傅劍寒苦笑道:“那你打算瞞他們一輩子?”
“這倒不必,我有一計。”東方未明賊兮兮地笑起來,“其實逍遙派的先人,一位天山靈鹫宮宮主、一位西夏王妃,為了同門師兄弟争風吃醋幾十年,鬥得昏天暗地,為何還未成為江湖中的笑柄?只因江湖人一提到這兩位,想到的首先是北冥神功,小無相功,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這些個驚世駭俗的功夫,不說震古爍今,至少也能橫行當時了。所以我只要不斷修煉,再多幹些揚名立萬的大事,當一身修為足以傲視天下時,誰還敢說三道四?就算要說,那也得說,我的功夫好是逍遙谷教得好,個人舉止不端是我自己不學好,這才不至于拖累同門遭人恥笑——”
傅劍寒聽他說了一通歪理,哭笑不得。然而兩人方才互通心意,也着實不忍令他在師門中為難。傅劍寒本性雖正直,但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與意中人夜夜抵足而眠卻不敢有半分逾越,時候一長,不免也覺憋屈得慌。何況本身也是定不下來的性情,因此只住了十來天,便以外出訪友為名,向逍遙谷衆人辭行。東方未明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只說:“走遠一點好,就是要讓那夥殺手摸不到你的蹤跡。”
此一去便是一個多月。他一路見過雪融江漲,楊柳新發,蟄蟲始震,北雁南歸,雖不會吟詩作對,也覺胸襟滌蕩,意氣勃發,長劍随性使來,更覺得心應手。只是心中時時會想:“這一處景致,若能與未明兄對飲幾盅,實在暢快。” “這一招若是未明兄見了,不知會起上個什麽名兒?” 心中有此挂念,自然走不出太遠,也就在嵩山附近兜了個圈子;一來一回間共創出了三四式見所未見的新招,自己也頗為滿意,迫不及待地想在東方未明面前試演一番。
傅劍寒飲罷結了賬,又拎了兩壇新酒,本欲往逍遙谷而去,轉念一想還是先回自己的茅屋看看,最好再洗洗一身風塵。不料還未走到家門,便瞧見一個熟悉的藍衣人影背靠一塊大石睡在路邊,石上生滿了青苔。那人雙腿盤曲,臉色酡紅,衣襟大敞,懷裏也抱着個酒壇。他趕緊放輕了腳步,不料藍衣人耳朵卻靈,驀地驚醒擡頭,烏溜溜的眸子轉向這邊,随即把空酒壇一扔,從地上蹦了起來。
“比一場?”
“來。”
傅劍寒卸下長劍,卻從身邊折了兩支開滿桃花的樹枝,抛了一根給對手。藍衣人嘻嘻一笑,桃枝在手中挽出幾個劍花,頓時有幾片粉色的花瓣從枝頭落下,打着旋兒飛舞;忽然一劍從花瓣正中刺出,正是逍遙劍法的起手式“月射寒江”。傅劍寒用桃枝自下而上将他的“劍身”挑起,但藍衣人變招極快,腰身一擰,不知怎地便換成了一式“青龍嘯天”。傅劍寒清叱一聲“小心了!”手中桃枝如行雲流水般依次使出自己新創的幾招,竟全是棄守搶攻的招數,逼得藍衣人回劍格擋,真氣激蕩處花瓣如雨般紛紛揚揚。傅劍寒使得興起,出劍越來越快,若以藍衣人一個月前的劍術之能,必定已經無法應對,只能騰挪到遠處亂扔暗器;但這一次他竟分外沉着,招式看似雜亂無章,卻每每出乎意料,攻敵不備,不受傅劍寒的速度左右。兩人戰至七八十招,都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暗暗欽佩對方進步神速。忽然藍衣人鑽到空子,利用桃枝上的小枝杈與傅劍寒的“劍”卡在一起,兩根桃枝各自受內力所激,啪的一聲同時擰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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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衣人棄了樹枝,伸手拂去身上的花瓣,笑道:“劍寒兄真不是惜花之人。”
傅劍寒無奈笑笑,“未明兄劍術大進,恭喜恭喜。不知可是無瑕子前輩又傳了一門新功夫?”
“非也非也。” 東方未明得意洋洋地伸了個懶腰,“這可是我自己悟出來的。那日見傅兄在酒館與刀中鬼鏖戰,經任兄提點,小弟便想起了獨孤九劍的傳說;什麽行雲流水,任意所至,什麽無招勝有招,這些道理江湖上誰人不知,然而又有幾人能做到?倘若無招勝有招就是那麽簡單,豈非不懂武功的人随意拿着把劍亂揮,便能勝過習劍多年的高手了?顯然并非如此。所以無招應是精熟劍招後返璞歸真的境界,因為人劍一心,沒有招式穿鑿的痕跡,所以令人難以捉摸,是對手眼中的‘無招’,而非當真無招。小蝦米前輩自創的野球拳,大約也是這般的道理。方才我使得仍是逍遙劍法和太王四神劍,不過我已經無所謂每招每式的界限,只憑着自己的心意和劍寒兄的劍意随心所欲地使出,似有若無,似亂非亂;這一招,便叫作’亂劍式‘。”
傅劍寒撫掌道:“好名字!未明兄果然是武學奇才,道理說得通透。”
東方未明擺出一副謙虛的嘴臉,擺手笑道:“哪裏哪裏。和劍寒兄還差了一截兒。劍寒兄方才後面使的幾招很妙啊,以前從未見過。”
“的确是我最近新創的劍招,也算融彙了一些心得;不過傅某才疏學淺,連個名字都沒想出來。不知可否請未明兄賜名?”
東方未明回想了一下,用手臂比劃着方才見過的新招。傅劍寒走到他身前,伸手握着他的胳膊擺弄了幾下,又和他細述那幾招的真氣走向,用意所在。未明聽得眼睛漸漸眯縫起來,小聲道:“……你是不是放水了?按照你現下所說的這幾招的用法,倘若方才手裏拿的是長劍,只怕我身上早就多出幾個窟窿了。”
傅劍寒趕緊道:“沒有沒有。這些招式本來便尚未完成,我也只是邊用邊想;經未明兄一提點,方覺還有可改動之處。”
東方未明嘴裏唔嗯了幾聲,思索許久,方道:“這一招大氣恢弘,別開生面,不妨叫‘橫空出世’……這一招氣勢磅礴,頗有有進無退之感,可叫‘破釜沉舟’……這一招快捷無倫,想必殺得對手慘烈無比,可叫‘流血漂橹’。”
傅劍寒半張着嘴:“……啊?”
“不好麽?難道還不夠霸氣?要不叫‘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也行?”
傅劍寒不知為何自己情義綿綿、滿懷相思創出的招式,在未明眼中居然殺氣如此之重,只能忍痛點頭。
而東方未明又變回了一副興致極佳的樣子,邊向茅屋走去邊道:“我本是過來留個書信,沒想到正主兒剛好就回來了。”
傅劍寒擡眼一瞥,果見門縫中夾着一張字條,于是取下來翻看:信箋上說他東方未明下個月月初要外出一趟,不在谷中,若他歸來,不必去尋。
“你要出遠門?” “嗯,替師父跑個腿,去成都拜訪一位老友。” 東方未明眼珠一轉,問道:“不知傅兄下月可有安排?若無事,可願随我同去?”
“好啊,那有什麽問題。”
東方未明大喜,瞧着他眉開眼笑,打開門哧溜一下便鑽了進去。
傅劍寒暗自盤算離了逍遙谷,與未明兄把臂同游,可有多少樂子,心中欣快無比。他也推門而入,卻被自己家裏吓了一跳——茅屋內外都煥然一新,不但牆上的縫隙被修補過,屋頂加蓋了一層茅草,屋內更是打掃得幹幹淨淨,增設了數樣家用,床頭牆上還挂了幾張字畫。
他心下感動非常,卻忍不住指着床頭一副畫軸道:“這些名家字畫贈予傅某,實在是暴殄天物。說不定哪日我無錢買酒,只好将它們賣了。豈非辜負未明兄一番心意。”
東方未明大笑道:“若真是名家真跡哪裏輪得到你,若能尋到,我自己早拿去賣了。這些不過是仿作。”
“哦,誰仿的?”
“你猜?”
傅劍寒仔細瞧了瞧其中一幅:畫中一道大江橫過,兩岸青巒疊嶂,明月挂于山巅;江中有漁舟數點,一個紅衣人于江心汀渚上舞劍。他于書畫一道上一竅不通,只知這筆法甚是寫意;那紅衣劍客只有一抹小小背影,卻仍感劍意森然,潇灑非常。不禁問道:“這畫的是誰?”
東方未明只是笑。
傅劍寒越瞧越覺得眼熟,忽地恍然大悟,伸臂将他撈過來困在懷裏,語氣如威脅一般地蹭着耳廓問:“畫的是誰?”
東方未明掙紮了兩下,硬是沒跑出去,調笑道:“獨孤求敗!”
傅劍寒一轉身便把他撲到榻上。兩人許久未見,自是一番溫存。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傅劍寒手指還在亂動,無意間眼簾擡起,指着床頭又問:“……畫的是誰??”
東方未明正在喘個不停,被他撩撥地惱了,恨恨道:“東方不敗!”
傅劍寒大笑,将他壓在身下好一番教訓。東方未明先前還硬氣得很,各種威武不屈負隅頑抗,被傅劍寒弄出來兩回以後便徹底繳械,像一攤軟泥一樣被擺弄成各種姿勢;于是自可細品慢咽,敲骨吸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