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八、
是夜城中車水馬龍,燈火燦爛,好一派繁華景象。不過人一多,是非必然也多:一會兒不知誰的腳被踩了,一會兒不知誰的東西丢了,一會兒不知誰家的馬車被人蹭了,誰家的孩子找不着大人,哭聲震天——又有碰瓷的,扒竊的,拐孩子的,趁機揩油的,一衆牛鬼蛇神,各顯神通,把城中的衙役捕快忙了個焦頭爛額。
東方未明和書生等人不一會兒便被人群沖散;好在他和傅劍寒一直牢牢牽着,不曾分開。此時手拉着手,更覺名正言順,擠在人堆裏也無人注意。東方未明在人群中推推搡搡了好一會兒,腳下卻沒挪動幾步,不禁焦躁起來,對傅劍寒使個眼色:“劍寒兄,走上面?”
“好哇。”
兩人縱身躍起,有如雨燕一般輕輕巧巧落在房頂;東方未明俯瞰底下的燈火魚龍,心情正是大好,忽聽背後有人語氣不善地“喂!”了一聲。他扭頭一望,見是個官差打扮的人,在屋瓦上紮了個馬步,雙手舉着一塊木板,上面寫了兩行墨字:
——洛陽城夜間嚴禁使用輕功,違者罰金一千錢。
東方未明無奈地拍了一下額頭。“大哥,下面擠成這樣,能否通融通融?”
“不成!史捕頭早就說了,你們這些會武的江湖人動不動就上房揭瓦,踏壞了人家的屋子,本地的居民、店家找誰索賠去?還不如讓他們直接找衙門來主持公道。”
“……”東方未明哭喪着臉道:“史大哥不愧是神捕,想得真是周到。不過在下确實剛剛花光了盤纏,大哥你看……”
“史大哥——哦,這不是東方兄弟麽。”那官差走近幾步,臉色頓時舒展,笑出一口黃牙。“小兄弟是咱們捕頭的好朋友,這回便算了。不過今晚可不能上房啦,好幾座樓頂都有咱們的人等着呢。”
東方未明連連道謝,拉着傅劍寒跳了下來,抱怨道:“史大哥簡直是鐵面心黑,這可坑死人了。”
傅劍寒笑道:“我瞧着挺好。江湖中人往往只顧一己方便,動辄掀攤拆屋,還常傷到不會武之人。為一般人如此考慮,史捕頭可稱得上愛民如子了。” 說着握了握牽着的手,“就這麽走走也好生有趣。”
“……我可不覺得。到現在都沒看到佳麗,都是一群大爺大娘還有到處亂鑽的小孩子。” 東方未明嘴裏嘀咕道。
兩人繼續在街上随着人流緩行,且聽遠處笑語盈盈,暗香浮動,似乎市集正中已經搭起了大會的臺子。他們瞧見不遠處有地痞流氓調戲婦女,本想上去教訓,不想周遭人太多、根本擠不過去;幸而此時白日裏見過的那名白衣公子及時出手,解救了那位大娘,三下兩下便把地痞趕跑了。東方未明挑眉贊道:“不想原來他也是個頗有俠義心腸的人。所謂日久見人心,看人果然不能單看一面。”
傅劍寒也瞧見這一幕,好奇打聽,東方未明便将之前遇見江瑜調解他人争端、認識這位“風公子”的始末細細說了一通,末了若有所思地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什麽是正,什麽是邪?我有時自以為為人還算不錯,但和大師兄相比,又萬萬稱不上正人君子了。我覺得江瑜年紀小小便城府極深,多半不是什麽好人,但他家財萬貫又樂善好施,确确實實地幫助了不少本地貧苦百姓。書上聖賢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然而江湖中又常道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豈非互相矛盾?我所見之‘不平’,未必是他人眼中的‘不平’,若是貿然出手,不就是将自己眼中的善惡、正邪強加于人麽?但倘若不出手,難道眼睜睜地看着別人打家劫舍,欺淩良善?所謂的俠道,真是聽上去簡單,做起來萬般為難。”
傅劍寒道:“我可說不出這些麻煩的大道理,只知行事需俯仰天地,無愧于心。好在傅某是個無權無勢的酒鬼,斷斷不會有人請我去評斷是非,主持公道,否則我可要出醜啦。”
“無愧于心固然好,但人心本身,卻是變幻難測。比如我大師兄曾殲滅的陝北十三雁,聽說他們的首領仇霸原本也是個劫富濟貧的俠盜,後來被抓住一回又越了獄,從此開始為非作歹、喪心病狂。”東方未明眨眨眼,忽然興致勃勃地問: “劍寒兄,倘若有一日,我東方未明成了江湖中人人得而誅之的大魔頭,而你當上了武林盟主,會不會召開一個誅魔大會,請天下武林同道共襄義舉,殺惡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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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劍寒脫口而出:“不會。”
東方未明佯怒道:“劍寒兄真不夠意思!你都當上了武林盟主了,卻連個誅魔大會都不願幫我開??”
傅劍寒無奈地捏了捏他的手指。“……我知未明兄本性良善。假如真有這樣的名聲傳出,多半不是受奸人陷害,便是遭遇了巨大變故,以至于性情大變。倘若不能為朋友查明真相,還以公道,至少需搞清楚傳言的來龍去脈,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親身去詢問,或者邀戰一場;事前不加以阻止勸解,非要等到塵埃落定之後才去喊打喊殺,這等行徑,如何對得起‘兄弟’二字?”
“你又知我本性了?或許我的本來面目便是蛇蠍心腸,兇殘成性呢?”東方未明空着的一手五指成爪,嘿嘿獰笑。
“傅某先前四處游歷,時不時也會抓些流寇盜賊去換酒錢。”傅劍寒輕笑道:“那些真正的惡人,往往都是極度自私自利之徒:只認自己的想法是對的,只有自己的利益是重的,而輕賤他人的感受、願望乃至性命。我知未明兄心中遠遠不止自己一人,還有逍遙谷的師父師兄,還有許多兄弟好友,還有不知幾位紅顏知己——”
“我哪有什麽紅顏知己……”東方未明頭轉向一邊,嘴上倒是說得輕佻,“紅衣知己倒是有一個。”
傅劍寒停下腳步,雙目直直地瞧着他,看得東方未明面似火燒,脖子都快扭抽筋了。他一時失神,肩膀便被人撞了一下——一轉身,卻見撞他的竟是一位絕色佳麗:其人烏發如雲,香腮似雪,螓首蛾眉,美目流盼;頭上插着金釵步搖,流蘇顫顫,美不勝收;不僅東方未明一個,但凡她身邊五步之內的人都張大了嘴巴傻愣着,只怕連習習涼風都能凝止不動。
“……果然是一位出塵絕豔的佳人。”那女子道歉而去後許久,傅劍寒方才出聲道。東方未明緩緩回神,自己也覺有些不好意思,撓頭傻笑兩聲。
“世間竟有這般神仙似的人物,只怕連江南第一名……只怕連香兒也……嘿嘿,杭州陸兄倘若知道我非但見過香兒,還見過這樣一位美人,只怕連腸子都要氣綠了,非跟我絕交不可。”
傅劍寒掏出酒葫蘆飲了兩口,“東方兄風流倜傥,自非一般人可比。”
“嘿,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傅兄還不是與天下三絕豔之一的夜叉有過一夜對飲之緣——”
傅劍寒差點把酒從鼻子裏嗆出來。東方未明伸手從他那裏奪過酒葫蘆,也灌上一大口。“……扯平啦?”
兩人相視而笑,笑聲越來越大,以至于路過的白衣公子本想上前招呼,又被吓得退回來,自言自語道:“兩人腦子都不好使?”
傅劍寒在江湖中混跡多時,也并非全然不知風月。回想當初,自己仿佛确實對那個在林中邂逅的神秘女子有過朦胧的好感;後來知曉了她的身份,受到她的取笑,心中也不過是淡淡的悵惘罷了,只要随未明兄在酒館痛飲一番便可煙消雲散。他當時以為這便是所謂的兒女情長了。雖有遺憾,但男兒志在四方,焉能困厄于此?
直到幾個月前從南邊的無名小鎮倉皇離開,他幾乎是硬生生地以雙腿日夜狂奔回洛陽,才體會到那種全然陌生的、刀劈火燎般的煎熬。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他一面恨不得馬上掉頭去找人,一面又偏偏半步也邁不開。最後只好日日把自己浸在酒館裏。但想再見到摯友的焦躁之情,卻是無論何種烈酒也沖不淡、澆不熄。
他心中不斷問自己:未明兄待你這樣好,你為什麽不敢見他?
正因為他待我如此……才不敢。
他又想,若是去見未明兄,他因為之前的種種無禮之舉怪我,我該如何勸他、求他,令他回心轉意?
未明兄開朗大方,并非斤斤計較之人;何況先前他能為了我……又豈會真的與我割袍斷義。
但是即便未明兄還願與我為友,我便知足了麽?
傅劍寒交友甚廣,而東方未明其實只是最近幾個月方才熟絡起來的酒友之一。但人心總是偏生偏長的,即便是傅劍寒也不能免俗。雖然對不住許多舊交,但他就是偏愛東方兄這個入門晚、鬼主意多、江湖閱歷還淺的少年。
為什麽呢?因為他活潑、機靈、夠義氣,看着順眼?好像都對,又好像都不對。
他們也曾無話不談,也曾一較高低,也曾互相掩護、聯手抗敵,以為燒過黃紙的拜把兄弟不過如此。但後來事情為何又起了變化?
他想到那一夜的東方未明……自己恍惚做了一場大夢,夢中人雖然咬牙含淚,卻始終以那樣關切的眼神注視自己;仿佛本該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傷痛、一切苦楚,都恨不得以身相代。
傅劍寒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明白了一件物事,轉眼又弄丢了。
也不知哪一日,他正迷迷糊糊趴在酒桌上,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笑問:“下雪了。今夜可是除夕,少俠還不歸家麽?”
……他扔下錢袋,抱着酒壇便往逍遙谷走去。
哪怕未明兄罵我是無情無義之輩,在我身上戳幾個透明窟窿,傅某也認了。
但他又譏诮一笑——傅劍寒啊傅劍寒,事到如今何必還要如此虛僞。你明知未明兄絕不會打你罵你,更不會用劍刺你。
未明兄只會說,那夜之事是不得已而為之,望劍寒兄不要怪罪,今後我們還是朋友。
那之後的事情,傅劍寒只記得一幕幕無聲的畫面……有時是東方未明嘴巴一張一合地和他說着什麽,有時是他躺在自己身下滿面淚痕,有時是他馬尾一跳一跳遠去的背影……到底事情是怎麽變成如今這般的,至今有如做夢一樣。或許他就是運氣太好;只怕上天嫉妒,今後還會讓他遇上連串的麻煩。
積蓄了許久的雪終于似鹽粒一般窸窸窣窣地降下。東方未明和傅劍寒再次執起手來,磨磨蹭蹭地往前面挪去。隔着珠簾般的細雪,遙看高臺上美人如雲,燈花似火,仿佛世間最美的景色,都已流落此間。
【完】
【第三卷 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