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七、
東方未明很苦惱。
眼下他滿心都在糾結一個疑問:徐兄說我的武功還在劍寒兄之上,他會不會是在蒙我??
不,不會的,徐兄可是個文化人。
……所以說,如果是我對上這個狂風刀,肯定也是能擊敗他的……吧。應該。
總之我起手先灑一把石灰粉,降低他的眼功……不不不,上次徐兄稱我為“洞燭先機”時還說,如果我在戰鬥中使用超過一百次石灰粉,就送我“白面聖君”的稱號。但是這個稱號有點那個我不想要啊。
他愁得眉毛都耷拉下來,這時同在觀戰的任劍南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低聲贊道:“傅兄的劍術當真不拘一格,收發随心。我總是在想,倘若祖……倘若獨孤九劍不曾失傳,傅兄定然是最合适的傳人。”
未明忽然想到,當年他還沒拜師的時候在杜康村遇到一個老乞丐,滿口胡言亂語,讓他在“如來神掌”“獨孤九劍”和“打狗棒法”三本武功秘笈中挑一本。當時自己是怎麽回答的來着?
“我只想你把錢還給我。”
然後老乞丐就很生氣地渡水跑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怎麽可能……東方未明趕緊在心中安慰自己,嘴上道:“的确。不過傅兄現下融彙各家所長,自己創出一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新招,更是厲害之至啊。”
任劍南點頭道:“不錯,是小弟想法太拘謹了。說不定,傅兄今後會成為自己開宗立派的一代宗師呢。”
“所以我們不妨從今日起收集他的随身之物,劍啊酒葫蘆啊之類的,将來傅兄揚名立萬了,便可賣給欣賞他崇拜他的人。”未明想着想着又狡笑起來,沖戰圈中的兩人喊道:“茍富貴,勿相忘!”
“呵呵……東方兄真會說笑。”
“我可是真心的。假如說有小蝦米前輩用過的東西傳世,劍啊刀啊拳套啊等等,我一定會想方設法搞到手,就算傾家蕩産也值!”
“小蝦米前輩用過的啊……”任劍南笑了笑,“真正傳世的似乎也只有‘聖堂之鑰’了。可惜那物……唉,聽聞當初引起了不少腥風血雨呢。”
不知為何,東方未明胸口猛地一緊,仿佛被人用手掌扯住了心脈。他深吸了口氣,那種感覺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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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二人聊得如此悠閑,自然因為場中好友已經占盡優勢。先前那一陣拼鬥過後,傅劍寒眼看着汗流浃背,體力消耗比對手更巨,可見其內功、後勁應略遜于刀疤客;然而又撐過二十來招,刀疤客驀然身形一頓,速度漸漸放緩,脖頸、四肢還時不時怪異地抽動兩下,好像有只無形的怪蟲一直叮着他似的。對決之時,哪容如此疏漏? 傅劍寒立刻抓住時機反客為主,劍光如寒江奔瀉,月輝流轉,往往前招未盡而後招又至,将對手逼得毫無喘息之機。刀疤客又勉力招架了十來招,傅劍寒猛地斜地疾刺,劍尖直指對手側肋——這一劍倘若刺入,剛好自下而上挑中心口。但劍鋒方才劃破了衣衫,刀疤客便雙膝一抖,頹然坐倒在地。傅劍寒也及時收了力,內勁退返時劍身震顫不止。
那刀疤客仿佛對自己的死裏逃生渾然未覺,兀自哆嗦着從懷裏掏出一包藥粉,拼命倒入口中,甚至像狗一樣舔舐着油紙上的殘餘。這副模樣與方才殺氣縱橫的刀中高手判若兩人,但旁觀者如東方未明等卻生不出幸災樂禍的情緒,紛紛移開視線。
虎落平陽,英雄落魄,總歸令人不忍卒視。
異樣的平靜仿佛持續了很久。刀疤客的手腕終于不再戰栗,擡起頭來,目光從還站着的四人臉上依次劃過,仿佛在考慮着從那一個開始滅口。東方未明此時出聲道:“……銷魂極樂散?”
刀疤客點頭道:“……原來你便是那個逍遙谷的小子。”
“嗯,毀了你們藥田作坊的事,也有我一份。不過你們為什麽只沖傅兄下手?”
刀疤客望了望蜷縮在牆角的其餘幾名殺手,輕蔑道:“我們?呵呵呵……原來在別人眼中,老夫不過是和這群蝼蟻一般的貨色罷了。”
傅劍寒道:“前輩刀法如神,晚輩佩服得緊。若不是身患隐疾,也不至于讓晚輩得了便宜。”
刀疤客搖頭道:“輸就是輸,老夫還不至于跟個後生耍賴不認。”
東方未明心中一動,他知道這種心高氣傲之人往往不屑于說謊隐瞞,因此故意試探道:“前輩的武功固然比那些人高出不知多少,但是因藥而受制于人,成為別人殺人滅口的工具傀儡,又與他們沒有什麽分別了。”
他話一出口便被刀疤客狠狠地盯住了。東方未明雖然心虛外表卻不甘落後,也以一副鬥雞般的神情挑釁回望;卻被傅劍寒看似無意動了動的背影擋住大半。結果刀疤客瞪了一會兒,居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說得好!小兄弟直言快語,老夫欣賞你。”
東方未明“唉?”了一聲,又聽那人緩緩道:“五年前,老夫為仇家所害,重傷瀕死,幸得一名神秘人物救治。此人非但救我性命,見我傷痛難忍,還贈我一味靈藥,服下後肢體麻木,連刀割腐肉的劇痛也能挨過。然而之後刀傷漸愈,老夫卻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這味藥了,并且用量越來越大;起先是半月服用一劑,後來則是十日一劑,到如今的日日必用,否則不出一時三刻便痛入骨髓,難以自持。”
東方未明恍然道:“自此,救你那人便可任意指使前輩,與驅策這些人一般……”
刀疤客搖搖頭,道:“老夫自甘堕落,焉能怪得他人來?為求一日之藥,此身人不人,鬼不鬼,只知領單殺人,卻再未逢快意一戰——” 說着他撐刀立起,指着傅劍寒道:“少年人,你年紀輕輕使劍便如此了得,實在了不起。可願再與老夫比劃一二?”
傅劍寒笑道:“前輩仍願賜教,傅某求之不得。”
刀疤客口中輕叱道:“當心了!”随即一刀劈下,速度不如先前那麽快,然而刀法圓融,後勁綿綿,極有大家風範。傅劍寒持劍迎上,使得還是先前那些雜七雜八的套路,但用法又有些微不同,仿佛随心所欲又恰好總能見招拆招;東方未明僅在一旁觀戰,都深覺獲益無窮。
此時忽聽門口處轟然巨響,竟是有人将木板封住的酒館大門硬生生地踹開了。一時間灰塵亂舞,嗆得人睜不開眼。衆人忙向發聲處望去,見一名紅褐短發的青年矗立門外,手持一刀一劍,眉目淩厲,宛若斧鑿。東方未明驚喜地喚了一聲“二師兄!” 但想了想卻沒敢迎上去,反往後退了兩步。唯獨比試中的兩人戰至忘我,渾然未覺。
傅劍寒以一式華山派的“蒼松迎客”攻敵左肋,刀疤客明明可以反身避開或揮刀架托,卻偏偏挺身相迎;傅劍寒變招不及,一劍直入心窩,對手登時氣絕。他趕緊拔劍歸鞘,垂首不語;心中雖有惋惜,卻也知道這是狂刀心中所求。
荊棘揮了揮面前飛揚的木屑,目睹的便是這一幕——小師弟立在一旁畏畏縮縮,而他那個喜愛穿紅衣的朋友一劍斃敵,幹脆利落,心中不快登時沒頂。他一招雁行式箭步竄進人堆,太乙刀的刀柄準确無誤地敲中了小師弟的腦殼。東方未明“嗷”的一聲蹲下了。
“……下次要是沒事害我白跑一遭,你小子走着瞧。”
荊棘身後笑嘻嘻地走出一人來,正是先前那個與楊雲共飲的書生。他搖頭晃腦地環視一圈,笑道:“都解決啦?幾日不見,東方小兄弟的武功大有進益嘛——”
荊棘啐了一口,也不多說。倒是楊雲頗有興致地對東方未明道:“原來東方兄早留了一手。你們是如何傳遞的消息,連我也給瞞過了。”
書生笑道:“澄心堂紙堅潔如玉,細薄光潤,是前朝的貢物之一;許多書畫名家只有自覺天時地利人和之時才舍得在澄心堂紙上揮毫潑墨。而東方兄弟于書畫一道上不過剛剛入門,我怎會舍得讓他拿數十兩銀子一沓的好紙來‘習字’?因此一聽便知道有麻煩了。”說着又轉向東方未明:“我本想就近去衙門尋史捕頭,不料史捕頭有案子外出,恰巧你二師兄回衙門交榜,便請他前來相助。”
東方未明連忙點頭致謝。任劍南也上來見禮,轉頭又對未明道:“卻不知道這家本來的掌櫃和夥計如何了,可別出了事故才好。” 東方未明一拍頭道:“也是,快到館子後面找找。”
荊棘一向覺得這些善後的雜事麻煩至極,打了聲招呼便先走了。餘下幾人一番忙亂,終于在酒窖裏找到了被綁牢的店小二和老板娘。刁玉娘一見傅劍寒便撲到懷裏嚎啕大哭,跟見了親人一般。楊雲笑着道傅兄弟常年在酒館生根,以前也幫忙擺平過幾樁麻煩,都可以算老板娘的半個侄兒。然而等老板娘看到館子裏的一片狼藉,登時臉又綠了,望着他們四人的眼神嫌棄至極,掏出算盤撥得噼啪作響。
四位常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一齊掏出錢袋來湊了個分子,但賠償酒館的損失仍是差了些。東方未明只好打了張欠條,約定過兩日回谷取了錢送來。之後還要将傷者送去衙門,為死者辦理後事。好不容易忙得差不多,天色已經黑透,且空中鉛雲堆砌,眼看便要落雪。但城中卻張燈結彩,市集上人頭攢動,有如元宵燈會一般。
“書生前輩,今日是什麽日子?城裏這麽熱鬧?” 東方未明東張西望地問。
書生笑道:“小老弟竟然不知?今日便是赫赫有名的洛陽佳麗大會,否則你老哥我何必一早進城候着——”忽然他又一拍大腿,恍然道:“原來如此。追殺你們的那群人,特意挑的便是這個日子。一來城中人多眼雜,混有許多外鄉的武林人士也不會引人注目;二來他們的目标正是英俊少年,多半不肯錯過這赫赫有名的佳麗大會——”說着沖東方未明擠眉弄眼。
東方未明自從去了杭州便習慣了這般調侃,反而是任劍南有些赧然;尤其是随後七賢之一的丹青子也到了,和書生談起上一屆佳麗大會時仙音也曾入選,更令他仿佛想到什麽似的面紅耳赤,找了個借口便告辭先回驿館。楊雲心情頗佳地與丹青書生二人談天說地,說今夜雖有小雪,但朦胧似珠簾,隔霧觀花,別有一番滋味;書生贊不絕口,道:“你老弟果然是風雅之人,今後若得了空,一定來忘憂谷坐坐。”
傅劍寒對佳麗大會興趣不大,本來也想告辭,卻被東方未明揪着不讓走。“劍寒兄,這群人都堵人堵到酒館來了,萬一他們在杜康村也設下埋伏,那可如何是好?”
傅劍寒笑道:“不會吧。傅某先前四處游蕩,并不常在那裏落腳;我看他們便是不知該去何處尋傅某,才不得不來酒館找人。”
“話雖如此……但你現在一人回去,形單影只,我還是放心不下。”
“那未明兄說要如何是好?” 傅劍寒心中一動,趁着四面八方聚來的人越來越多,水到渠成一般地将對方的手牽起來。
東方未明不自在地假咳兩聲,手上倒也不放開。“依我看……劍寒兄還是先尋個別的地方落腳,讓他們即便去了杜康村也只能撲個空。俗話說得好,狡兔三窟,劍寒兄今後正好也要到處走動走動才是。”
“未明兄說的是。不過方才賠了酒錢,傅某如今身無分文……今夜,便只好仰仗未明兄收留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