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六
傅劍寒還來不及站起來,便聽一個清亮的聲音答道:“你找傅某有何事?”
東方未明雙手抱臂,“霍”地攔到他前面,與刀疤客對峙。楊雲訝異地一挑眉,任劍南則低頭抿了抿嘴角——其實是在忍笑。
傅劍寒忍不住一手扶額,只覺兩頰熱得很,太陽穴突突地跳,一時連反駁都忘了。
刀疤客冷冷地瞪着眼前的藍衣人。“你姓東方。”說着伸出一根柴枝般的手指,從四人身上一一點過,“你姓楊。你姓……”
任劍南将七弦古琴輕輕置于地下,手搭着劍柄站了起來。“……不知前輩有何指教?”
刀疤客搖頭道:“我只找姓傅的。其餘人,可以滾。” 然而僞裝的店小二和店裏其他的客人并沒有讓出去路的意思,仍在一旁虎視眈眈、随時像要出手。
看來他們之間并非上下從屬的關系——東方未明腦筋飛快轉動着。況且,從眼前這人的氣勢來看,應該是個心高氣傲的高手,必定不屑做出在酒裏下毒的事。所以,這兩撥人——或許更多,雖懷着類似的目的,但立場卻絕非一致。以自己推斷,他們大概同樣從“天意城” 那個地方接到了類似懸賞單子一類的東西,然而僧多粥少,在獨一份的花紅面前,這夥人未必能夠通力合作。
見桌邊四人都凝立不動,卻已默契地一人守住一個方位,那刀疤客又道:“哪怕是江湖黑道,也是講規矩的;除了正主兒,并不與閑雜人等為難。”
東方未明輕聲哂笑,尚未說什麽,任劍南已先一步答道:“前輩此言差矣。在下雖然武功低微,然而任誰想要傷害我的朋友,都需問過在下手中之劍。”
“多謝了,劍南兄——”傅劍寒話未說完,東方未明又笑嘻嘻地搶着對刀疤客道:“不知前輩找姓傅的是為讨債,還是尋仇?若是來讨債的,我這裏還有些閑錢可以替兄弟墊上;若是尋仇的嘛,不如将當年結仇的恩怨因果從頭道來,我與前輩細細開解開解,說不定還能一抒胸襟,了卻積怨……”
刀疤客不耐煩道:“并非怨仇。廢話不必多說,你若定要為姓傅的出頭,這便劃下道來,讓我領教領教小子的高招。”
東方未明擺手道:“既然無冤無仇,又何必動手呢。師父經常教我,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要有俠義之心,以德服人,不要成天打打殺殺的,什麽事情都訴之武力。” 說着他右手猛然化掌為拳,一招扶搖直上将人打飛出去數尺。
這一出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握着拳頭揉了揉手腕;沒想到這麽容易就打中。店小二等人更是瞠目結舌,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但就在其後一瞬,藍衣少年的衣服領口被人猛地一揪,向後拉開數尺。他還來不及眨眼,便聽面前“锵——”的一聲,一刀一劍以刃相擊,撞得火星四射——銳利的刀風幾乎刮到了他的鼻尖上。
東方未明驚駭不定。他連刀疤客何時爬起、何時拔刀的動作都不曾看見,若不是傅劍寒那一揪,恐怕被劈中的就是他的腦袋了。此時楊雲出聲道:“狂風刀?!你是……十多年前與‘刀中之虎’齊名的‘刀中之鬼’、快刀周三。聽說您五年前在川蜀一代銷聲匿跡了,不知為何今日又重出江湖,還要與小字輩為難?”
刀疤客輕哼一聲,旋即揚刀快攻。“沒有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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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刀勢陡沉,速度卻分毫不減;而傅劍寒非但不退,反而搶進中宮,刷刷連出數劍,刺得皆是對手出刀後的虛處。這份眼力、膽魄令刀中之鬼也暗吃一驚,在剎那間,他竟無法判斷會是自己的刀還是對方的劍先中,不得不将狂風般的斬擊改為攻守皆備的刀弧——那片柳葉薄刀被他舞成了一團慘白雨幕,刀刀斫在傅劍寒的劍身上;一時間金石交鳴、脆快無比,令東方未明腦中倏地浮現出前不久方學會的兩句詩“大弦嘈嘈如急雨” ,“大珠小珠落玉盤。”
但此時他可沒有觀望這場激鬥的餘裕了。将他們包圍在垓心的七八名殺手一擁而上,有的使短刀短劍、有的使鐵筆暗器,向包括傅劍寒在內的四人襲去。傅劍寒與刀疤客戰得正酣,無暇顧及來自側後的偷襲,似乎也全然不在乎——自有東方未明、楊雲、任劍南三人輪番為他擋去旁的敵人。酒館內地方狹小,又有廊柱桌椅等物礙事,長劍反而處處受阻,不若敵人的短兵器進退自如;東方未明不由得擔心起楊、任二人來。他雙掌齊出,一手撥開使朱砂掌那人的掌力,一手震落幾枚鐵蓮子,同時還分神向別處瞧。但見楊兄任兄各自對上了二、三名敵人,皆不落下風:楊雲的天山武功與逍遙谷殊出同源,身法靈動,舉重若輕,将一柄鋼劍使得如同匕首一般快捷,倏忽間已點倒一人、刺傷一人;而任劍南的家傳武學出招工整大方,兼具幾分淩厲霸氣,又仗白晶劍之利,鎮五岳劍法到處,竟将格擋的三把武器一齊從中斬斷。但這群黑道人物的身手均是不要命的路數,棄了武器後便以拳腳胡亂強攻,此時任劍南劍招已老,只得斜身退避,一時險象環生。
東方未明還在與那名僞裝的小二近身纏鬥。朱砂掌招式雖遠不及天山六陽掌精妙,但對手練拳掌确實頗有根基,掌力雄渾剛猛,甚至有幾分丐幫絕學降龍十八掌的氣概;東方未明見一時難分勝負,心道:敵衆我寡,如今可不是比武讨教的時候,倒不如略施小計、先減一減他們的人數。他賣個破綻,引對手馬步攻其下盤,突然步法一變、在對方的膝蓋上踏了一下、借力一躍,直接竄到了房梁之上;還順手抄走桌上的半壇子酒。使朱砂掌的那人不料他臨陣脫逃,仰面向梁上尋覓蹤跡時,東方未明恰好迎頭潑下一捧酒水,淋了他滿臉——偏生那酒中又被事先下過毒,那人頓時嚎叫一聲,捂着眼睛在地上翻滾。
“劍南兄,往巽位!”
東方未明大喝一聲,任劍南瞬間會意,往東南閃轉時十幾枚細薄暗器破空襲來,将他的三名對手全部罩入。東方未明以毒酒種生死符,威力陡然增了一倍——原先需要打入要害方能傷人,而如今只要擦着皮、割着肉,便催人毒發,搖晃不支。
“楊兄,貼牆!”
餘下幾名殺手見他意欲故技重施,全都叫罵了起來,紛紛将手中兵刃向房梁上射去。東方未明以膝彎勾住橫木、整個人倒挂下來躲過這波襲擊,同時将空了的酒壇猛抛過來,砸中一人的小腹。楊雲再從後方補刺兩劍,頓時先前還成包圍之勢的敵人幾乎全躺到了地上。
酒館正中,狂刀快劍越打越快,幾乎融為一團灰影。驀地一陣寒光交錯,兩條人影終于分開。只見傅劍寒渾身上下均被汗水浸透,如同從水中撈出來的一樣;但他面沉如水,呼吸慢慢調勻,竟隐隐顯出一種與年紀極為不符的宗師氣度。而刀疤客握刀的右手自然小垂,僅有額頭冒出幾粒汗珠,看上去遠比對手從容。
東方未明小腹一卷便坐回了房梁上,此時瞧得心驚肉跳,連自己都忍不住屏住呼吸。楊雲和任劍南将幾名中毒受傷的殺手踢到一邊,點了穴道;東方未明與他們交換着眼色,誰都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出手相助。
刀疤客忽然又爆發出一陣劇咳。緊接着傳來嘩啦啦的一陣木頭斷裂聲——竟是兩人先前激鬥之處,桌椅板凳被刀風劍氣割得七零八碎,杯盤酒盞全部砸到地上。只因二人的刀劍太快,還需等上那麽一瞬才至崩碎。
那刀疤客好不容易平了咳嗽,撫了撫胸襟,開口道:“你小子的劍法像武當又像青城,有幾招還似華山,但呼吸心法卻都對不上。莫不是專好偷學各家各派的劍術?”
傅劍寒淡淡一笑,并不在意。蹲在梁上的東方未明卻惱了,大聲道:“呸,我看你的刀法像切菜又像剁骨,說,你是不是偷學了我小師妹的庖丁解牛刀?”
刀疤客擡頭望了他一眼,鼻子裏哼出一道白氣。他尚未出言,對面的傅劍寒倒先笑了:“前輩的刀法當真痛快!!晚輩有如連飲三大碗剛燙好的老姜泡酒,簡直連三年的陳年老汗都出來了,爽快!”
“看來這家夥是不要我們插手了。” 楊雲擡眉道。東方未明這時才終于舍得跳下來,藏在他身後小聲嘀咕:“這話說得倒有氣勢,仔細想想其實有點惡心……”任劍南搖頭輕笑,接着臉色一僵,從地上的一堆木渣中把古琴拾起來,又心疼地掏出絲帕來擦拭。
刀疤客反而面色稍霁,“你年紀輕輕,劍也挺快。” 說着他揚刀再攻,刀光如山勢重重、濁浪層層,看似一刀,卻仿佛從四面八方一齊劈到。傅劍寒縱身躍起,在空中翻轉後猛然下墜,劍尖支地而劍身急轉,将聚合的刀風從中攪亂。刀疤客變招橫抹,傅劍寒卻有如預先料到他的變化一般俯身下壓,利用劍身的彈力再次騰空,劍尖先挑後挂,令刀疤客慌亂中連退數步,口中喃喃自語,“……這一招……卻是出自何門何派?何門何派?!!”
傅劍寒并不進逼,從空中落下後便立在原地,斜眼向三名好友看去;正逢未明也大氣不敢喘地死盯着他,于是咧嘴一笑。
與洛陽酒館一街之隔的小巷中,打着折扇的白衣公子雙目阖上,正在凝神竊聽酒館內的刀兵之聲。
一個皮膚青紫的怪人不知何時站到他身側,桀桀怪笑道:“花,你不是最喜歡搶單的麽,怎麽這樁生意卻沒了興致?”
白衣公子仍閉着眼睛,微微擡了擡嘴角,“我喜歡獨來獨往,不喜歡與人合作。何況,我也只喜歡在獵物是獨自一人的時候動手。”
“還真是好心啊,呵呵呵……”
“過獎,我只是和你一樣,不願做賠本的買賣。” 說着他蹙眉道:“狂刀輸了。”
“你确定?”
“他的刀緒已經錯亂。不再是一股掃盡塵埃的勁風,而是一團不知何去何從,胡亂走動的暴風。”
怪人張口大笑道:“……你果然不适合當殺手。簡直像個東瀛的詩人。”
白衣公子不再理睬他,轉身向黑暗中隐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