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五、
近些日子傅劍寒很少見到東方未明了。似乎只因某次他們論劍論得太過深入,回去之後未明恰好遇上師父檢驗武功,由于下盤不穩表現奇差,被師父并師兄狠狠教訓“砥砺”了一番。東方未明痛定思痛,決心發自真心地練功一段時間。也算是為了年底的“少年英雄大會”做準備。雖然他知道以自己的根基,想從二師兄哪裏奪走出戰名額的機會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但他東方未明素有雄心壯志——至少不能輸得那麽丢臉。
以上種種內情都是傅劍寒在洛陽的驿站收到東方未明的來信時方才知道的。随信還附上一柄樣式普通但看得出也是花了不少心思鑄造的長劍,和一堆止血生肌清心靜氣的丹藥。傅劍寒讀着讀着便忍俊不禁,把劍和藥物都收起來,只摸出一盒再造膏壓到枕頭下面——等未明下次來時說不定可以用上。
既然東方未明說了要專心習武,他亦不好總去打擾;而未明之前警告過的什麽殺手什麽天意難違,暫且還沒個影兒。于是傅劍寒又恢複了過去的平靜日子,缺錢使時就在杜康村采礦垂釣,幫人造酒;閑時在湖畔練劍自娛,或去酒館小酌幾壇。然而這些以前一個人做來妙趣無窮的事情,如今卻不約而同地變得平淡沒有滋味。有時一天便這麽渾渾噩噩地過去了,夜間躺在床上卻仿佛過了數十日那麽長。
聽村人說,杜康村後山的猴子看上去常常醉醺醺的;或許當初它們撿到了腐爛的果子,那汁水自有一股異香——這便是自己發酵的果酒了。猴子先前有東西果腹便能樂上一天;可嘗過了酒味兒之後,一日不飲便煩躁不安;不但學會了采集百果自造佳釀,猴兒酒不夠喝,還會溜進村子來偷酒。
我便如同那只學會了飲酒,醉酒,饞酒,卻又無酒可竊的猴子,他想。不知道令狐大俠當年被困思過崖的時候,是否也是如我這般,抓心撓肺,日思夜想?
想到先輩年少時的種種事跡,傅劍寒驀地靈機一動:我何不也與未明共創一套劍法,以寄情義,托寸心?
要想從頭創出一套新招式,那是何其艱澀,一般唯有練劍數十年有所大成的大家方敢于做此想。然而傅劍寒天性灑脫,不受常例拘束,又天賦奇高,打定主意偏要做成這件事。他打算先自己想出些雛形,再與東方未明切磋比試,請他品評一二,取上名字,這便算做兩人共創的劍法了。
重新找到想做之事,頓時令人精神一振。從這日起,傅劍寒一連數日跑到自己最愛的習劍之所,一邊思索一邊持劍比劃;他雖對融彙所見所聞的各家武功有一些心得,但畢竟年少氣盛而經驗不足,越是苦思冥想越是容易走入死路,無法将想象中招式的威力徹底發揮出來。
這一日連續練過數個時辰,他忽然松開手中劍柄,仰面往雪地上一躺,對天發愣起來。
唉,傅某果然還是太小瞧了劍術一道的博大精深——那些個令人驚才絕豔的招式,大多都是經過某些劍術大家一生的錘煉、甚至門派中數代人的琢磨才得以完成的啊。可是如果只想出些徒有其形不得其神的花架子,又覺得配不上未明兄……聽說人在爛醉之後反會有些平時得不到感悟。啊,果然還是沒有酒不行。
傅劍寒一躍而起,将長劍插入腰間,健步如飛地往城中酒館趕去。
他時候來得巧,正碰上楊雲和一個搖頭晃腦的讀書人争論釀酒的祖宗究竟是杜康還是儀狄,兩人皆旁征博引滔滔不絕,聽得傅劍寒頭大如鬥。
“老楊,說了半天你邊上的杯子也沒喝下去一半,我要是杯中那三蒸三釀的西域葡萄酒,恐怕會傷心地嚎啕大哭吧。”
“呵呵,不留下來被懂酒的人細咽慢品,卻拿來填你肚子裏的無底窟窿,這佳釀便會開心了麽?” 楊雲嘴上這麽說,卻仍把一只酒壺抛上半空。傅劍寒飛起來一把摟在懷裏,開心得就像捧着一堆蟠桃的猴子。
他打開壺蓋深深吸了口氣,頓覺滿鼻酒香,未飲先醉,其樂陶陶。
楊雲見他的模樣便搖頭微笑,轉過臉繼續和書生論辯。忽聽外面傳來一聲輕笑。“兩位大哥都不必争了。我看二位說得都甚是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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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傅、楊等人,酒館內其餘的幾名酒客也都擡頭望去,皆感眼前一亮。一名打着折扇的白衣公子昂首闊步的走了進來。此人生得眉目如畫,膚白勝雪,相貌十分紮眼。若說東方未明已算頗有幾分俊俏,那來的這人更比他還清秀十倍。連傅劍寒都暗贊了一句好俊秀的人物——只是也太過陰柔了些。
白衣人沖楊雲和書生略一拱手,道:“小弟偶經此地,聽店內兩位大哥議論造酒之宗,甚是有趣,不禁駐足聆聽,萬望勿怪。” 接着他也高談闊論一番,句句引經據典,說得那兩人皆點頭稱是,握手言和。傅劍寒讀過的書不多,熟知的只有各種江湖典故,實在聽不懂他們在談論什麽。不過他也不感興趣,只管自顧自地牛飲。
這時一個熟悉藍衣人影嗖地從門外竄到眼前,沖他嘿嘿一笑,還未招呼,忽然皺眉一愣,轉頭在酒館內掃視一圈,才向對面招呼道:“楊兄,書生前輩。”
“原來是東方小兄弟,好久不見了。” “是是,師父方才解了我的禁足……書生前輩,我平日習字的澄心堂紙用完了,這才進城來買些,可不是專來酒館的啊。您可千萬別對我師父說——最好師兄也別提……” 東方未明邊說話邊比劃,書生看着也呵呵笑了,“那是自然,自然。”說着向楊雲擺手道:“這位老兄,我還有些事兒,這便少陪啦。”
楊雲與他舉杯作別。未明湊過去看了看杯中物,鼻翼扇動兩下,笑道:“楊兄自帶的葡萄美酒?藏在何處?”
“自然是填了海啦。” 楊雲指着對面的傅劍寒道。
“未明兄?” 傅劍寒趕緊露出一個請君共醉的笑容。
“啊,兄弟,你也來啦。” 東方未明十分敷衍地答道,雙目直勾勾地盯着那名白衣公子。“這位是——”
那白衣人也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回首微笑道:“原來是東方兄。你我曾在城中有過一面之緣。” “對對,你就是那位……江……哈哈哈風兄弟。”
白衣公子眸光微冷,面上仍笑道:“上次一別匆匆,東方兄風采依舊。” “豈敢豈敢,風兄乃人中龍鳳;在風兄面前,不敢提風采二字。”
啊,原來你也覺得他生得好看。傅劍寒瞟了一眼酒壇中的倒影——怎麽看都是個邋遢酒鬼,不禁心底有些洩氣。
“難得再遇,不如我請東方兄喝上一盅?” “……那便勞煩風兄破費了。” 東方未明看上去仍是興高采烈的,但那種語中的調調兒讓傅劍寒覺得有些怪異——不對,未明若當真覺得快意,不會表現得如此規矩;與其說是君子相交,倒不如說是心生防備才對。他抱着酒壺裝作微醺,偷眼從後面觀望;見東方未明與白衣公子聊了些什麽杯裝什麽酒的老生常談;那公子說得雖多,自己卻不肯飲,坐了片刻便離去了。
見那白衣人走遠,東方未明立即坐回了他們這一桌,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臉道:“楊兄……那誰,勿怪小弟不懂禮數。方才那人——嗯,以後與你們慢慢說來。”
楊雲意味深長地一笑,“東方兄弟何必客氣。這兒都是自己人。看,又來一個。” 說着向外招招手,果然見任劍南負琴走來,笑道:“難得人齊了。東方兄,小弟聽說前些日子你與谷大哥一同除了一個攔路搶劫、魚肉鄉裏的山寨,将匪首繩之以法,在江湖中大大出了一回風頭。”
東方未明面皮一紅,擺手道:“別提了,那黑風寨雖大,都是些只會舞刀弄棒的雜魚;其實我師兄一人足矣,我也就是去見見世面。”然而他灌了幾碗新酒下肚後,話便漸漸多了起來,開始拍桌講起除暴安良的趣事種種。
“……那焦小,身高九尺,體壯如牛,卻虎目噙淚,依着那幹癟瘦子哀生生地叫起來:‘好哥哥,就是他們兩個欺侮我——’ 瘦子大怒,指着我二人吼道:‘你們好大的膽子,敢欺負我可愛的弟弟——’”
東方未明一人分飾多角,手舞足蹈地演着一出“逍遙雙俠大戰黑風寨”,說到“可愛的弟弟”時還一手摟過左手邊的楊雲,害得天山派大弟子把剛斟滿的一杯酒潑到臉上。傅劍寒被他二人逗得捶桌大笑,連對面的任劍南也笑得捂嘴揉肚子。
楊雲無奈道:“東方兄弟,我看比起逍遙派武功,你恐怕在說書上更有天賦才對——”
“哪兒能呢,小弟可不想跟徐家兄弟搶生意。”東方未明笑道,忽然一把搶過傅劍寒面前剛端上的一壇寶豐,捧起來就往口中傾倒。他如今內力豐沛,一口氣灌下去半壇才停。
傅劍寒又急又笑道:“唉唉唉未明兄,今日這是第幾次搶傅某的酒了?”
東方未明亦笑道:“你一人把楊兄帶來的西域美酒喝了個見底,還怪我搶你的??” 說話間他手臂一抖,又灑了一些酒水在桌上。于是拍桌大喊道:“小二!再上兩壇寶豐!”
“來咯——”
小二匆匆奔向櫃臺又捧着酒壇走來,這一來一去間東方未明用手指蘸着水極快地在桌上寫了幾個字——酒中有詐。接着裝作腳下踉跄,手臂在桌上一撐,把酒漿抹得幹幹淨淨。
楊雲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放在鼻端輕嗅,仿佛不經意地又放下了。傅劍寒則在桌子底下拍了拍東方未明的大腿,又看似随意地來回搓了兩下。
東方未明被吓得打了個酒嗝,趕緊把膝蓋并緊了。任劍南咳嗽了起來,看似捧着杯一飲而盡,實際卻倒進了袖筒。其實今日他方踏進洛陽酒館便覺得氣氛有些古怪:首先店裏的客人不多卻個個看着身負武功,本地常客卻一個都不見;其次傅兄和東方兄竟然誰也不來灌他,反倒有意無意地阻着他喝酒。他正低頭思量,那邊東方未明又揮手招了夥計過來,好像喝高了一般笑嘻嘻地道:“小二兄,你們刁老板娘呢?今日怎麽不見??她上次可答應了幫我留一壇子六十年陳的三鍋頭汾酒……對了小二兄,你看着也有些眼生吶——”
“掌櫃的回鄉探親去啦……我是她的遠方外甥,過來幫幾天忙。既是客官預定的酒,我這就去後面找一找——”
“不必啦。” 未明忽然出手如電,如掐住毒蛇七寸一般抓住他的手腕。“那是我信口胡說的。況且你的這雙練過不下二十年朱砂掌的手,拿來搬酒也太過可惜。”
那小二雖吃了一驚,但應變奇快,立即用空着的左手猛切東方未明後頸,同時口中打了個呼哨。東方未明不得不松手避過,讓他逃了開去。此刻店中的幾名客人幾乎同一時間奔向酒館的數個出口,将門窗緊閉,插上木板。随後從四面包夾,将這一桌四人圍在當中。其中站得最近的,是一名頭帶鬥笠的瘦高漢子。此人手臂幹枯,腰佩一口柳葉長刀;雖時不時屈下腰劇烈咳嗽,像個病痨鬼,卻散發出一股令人忌憚的氣勢。
他揭開笠帽,露出一張疤痕交錯的臉,嗓音嘶啞難聽。
“你們四個裏面,哪一個姓傅?”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