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
“師妹,你會做魚和熊掌嗎?”
東方未明手裏剝着毛豆,對着小師妹在竈前忙碌的背影出聲問道——王蓉視廚房為神聖不可侵的個人地盤,原本是要将其他人都趕出去的;但小師兄與她在廚藝方面興趣相投,又會源源不斷地上供稀有食材,這才破例獲得了幫她洗菜切肉打下手的資格。
小師妹是年初剛剛拜入逍遙谷的。她天性不愛習武,卻活潑俏皮,古靈精怪,極擅長庖廚之技,用能讓人産生幻覺的各色佳肴擄走了谷中衆人的心。
“那是自然。天上飛的水裏游的,四條腿的除了凳子,蓉兒都煮給你看!”
“我是說……魚與熊掌一起吃,可以嗎?”
“哎呀小師兄,你可給蓉兒出了個難題。魚和熊掌都是至鮮之物,又同具腥味,倘若随意混合燒煮,反而掩蓋其鮮,累加其腥,不宜入口。” 王蓉眼睛亮閃閃的,背後似乎燃起了熊熊竈火,“但是不要緊,只要小師哥幫我找來新鮮的鳜魚和熊掌,蓉兒願意一試——人家可是要創造奇跡的廚師喲!”
“好!”東方未明轉頭便溜去後山釣魚打獵,弄到熊掌一對,鳜魚草魚數條,甚至還有一條虹鯉。小師妹在廚房內搗鼓了整整一天,次日晚膳時捧着一只嘶嘶冒氣的瓷盅上桌,臉上笑靥如花。
“師父,嘗嘗這個!”
“這是——”
“嘿嘿嘿。” 少女一手叉腰,一手掀開瓷盅的蓋子。衆人仿佛瞧見一道金光沖天而起,化作一條游龍徜徉天際——令人不可逼視。“這是小師兄和蓉兒共同研究出來的新菜:先将鳜魚洗淨去鱗,腹內清空後塞入蔥絲、姜片、紫蘇、八角、月桂葉、百裏香,煎炸後加水熬煮,同時在鍋上架一屜蒸籠;熊掌用黃酒腌制去腥,之後放入籠內,在熬湯的同時、足足清蒸四個時辰。鳜魚連皮帶骨都化在湯內,熊掌則飽飽地吸取這道魚湯的蒸汽,最後刷上文火熬煮的醬汁。這道菜取魚與熊掌可以兼得的典故,喚作————兩全其美!”
“好好好,蓉兒真是聰慧過人。” 無瑕子高興得嘴都合不攏。
“太美味了——” 未明挾了一塊入口,一臉陶醉的表情,“……我仿佛化身為一頭自由自在的野熊,在瀑布之下用雙掌捕捉肥美的游魚……”
“喂,你有沒有那麽誇張啊。”荊棘忍不住用筷子敲他的頭。
“啊——谷某也仿佛置身于春暖雪融的森林之中,遠遠傳來百獸咆哮,泉水淙淙……”
“真是夠了。”
東方未明的興奮發自真心。他私藏了一塊蒸魚熊掌——不對是兩全其美,包在荷葉中,興沖沖地捧去給傅劍寒看。
Advertisement
什麽不可兼得,什麽舍身取義,孟子那個老頭太讨厭了!我們道家講的是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一切都應該順應天意與本心——拘泥于非此即彼,是無法達到修行的極致的。
他心情大好地在森林中溜達,只覺無物不順眼,無事不順心;手腳還閑不住,覓食的山雞逮一只放一只,凍僵的毒蛇抓一條扔一條,所到之處,生靈塗炭。眼看前面便是杜康村,忽然兩個細小詭異的聲音鑽入耳膜,令他頓生警覺。
“……這便是那個殺了賈道人的小子?”
“……不錯,就是他……”
這兩個聲音距他有數百步之遠,加上林中枝桠遮擋,根本看不清人在何處。通常來說在這個距離外,即便是內力比東方未明更深湛數倍的人,都無法聽見說話的內容。然而未明偏偏曾在某個夏日目睹過天外飛仙,從此眼力耳力遠超常人;他連忙隐藏身形,将真氣彙聚在雙耳周圍的穴道,凝神細聽。
“……這麽個迷迷糊糊的酒鬼,看不出本事竟不小……”
“……毒大人,趁他今日落單,不如您……”
“呵呵……我又沒有接到單子,怎麽好随便殺人呢?沒有報酬就出手,會壞了天意城的規矩。”
“可是,他們毀了南邊的……藥田和作坊,今年極樂散的收成……比往年少了三成……”
“這倒的确可恨得緊。”
兩個聲音都意外的熟悉。尤其是第二個,好像不久之前還在什麽地方聽過。未明掐着大腿一想——那不是南邊小鎮上的劉捕頭麽?!沒想到吳家被抄衆犯入獄,此人卻能逍遙法外——或許因為他曾是公門中人,連神捕史剛也一時疏忽,讓他成了漏網之魚?而另一人——與銷魂極樂散有極大幹系,來頭又在這群人之上,莫非,他便是去年有過一面之緣的紫皮怪人?
“……少林,武當,華山,丐幫……幾大門派裏,需定期服用極樂散的弟子……超過一年的,有多少?”
“至少有十數人……大人的意思是,讓他們來做?”
“你派人傳話下去,只要誰先殺了姓傅的小子,他們的債就一筆勾銷,還可預支一年份的藥。”
“是!不過……長期吃藥的人,往往精元大損,功夫更是大打折扣,恐怕……不是那小子的對手。”
“不是對手又如何?死的是誰,與我們又有什麽損失?”
“難道……那小子死了自是最好;倘若他們死在那小子手裏,我們也可将此事在江湖中大肆宣揚,好讓他們的師長過來報仇?可是萬一那小子在衆人面前說出藥的事……”
“哼哼……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最好面子……無論子弟犯了什麽大錯,見他們死在一個無門無派的小子手下,便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那小子若不說緣由,尋仇的人便源源不斷;要是他膽敢說出來,削了那些正道的臉面,更會成為中原武林的眼中釘;表面上一團和氣,其實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大人妙計!”
妙你個頭。未明咬牙切齒地想。撞到我洞燭機先百劫星羅東方未明手裏,非叫你們吃不了兜着走不可。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兩人都異常奸猾,武功也高明得很:光那紫皮怪人一個便難以應付,如果和他纏鬥起來,劉捕頭再從旁偷襲,自己便腹背受敵,自身難保。所以唯一的勝算便是先一舉擊斃那個手下,再與紫皮一對一;但兩人本在一處,如果他們始終保持一起行動,自己發暗器偷襲劉捕頭,十有八九會被紫皮怪人截下,同時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仍要一次對上兩人。
怎樣設法分開兩個敵人呢?
未明眼珠一轉,嘴角慢慢浮起奸詐的笑容。
殺手的弱點之一是,他們多半冷酷殘忍,同僚之情極其淡漠,為了任務可以毫不留情地犧牲自己人。所以如果遇上一個實力看不透的對手,紫皮怪人的選擇一定是命手下先去趟雷,自己在一旁觀望,以便形勢不對随時撤走。因此,自己大可故弄玄虛,裝神弄鬼,令他們捉摸不透。
東方未明無聲無息地在林中潛行了片刻,估摸着已經進入兩人可以察覺的範圍,才把嗓音壓得極低,發出幾聲怪笑:“哈!哈!哈!!”
“什麽人!” 那兩人一驚,立即循聲追來。未明一口氣跑出數百步,時不時繞個圈子,往樹幹上踹兩腳,把積雪紛紛揚揚地撒下來,遮蔽視線。他長于閑逛,對這片森林更是爛熟于胸,如果在此地捉迷藏,神仙小鬼也不是對手;但他有意引着兩人慢慢追上,自己藏身于幾株堆滿了雪的灌木之後,繼續假笑道:“哈!哈哈!!”
紫皮怪人與劉捕頭果然驚疑不定,暫停腳步。“尊駕是何人?”
“……我天龍教與天意城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老夫不過偶然路過此地,倆小兒又何必糾纏不休呢?” 未明自己掐着喉嚨,發出低沉嘶啞的聲音。
“……天龍教?”紫皮怪人——或者說天意之毒眯起眼睛。毒在天意城四大頂尖殺手中或許武功并非最高,但論老謀深算,下毒令人防不勝防,則無出其右。此刻他心中轉過百種念頭,如天龍教對各大門派的滲透、對天意城的敵意與觊觎等等,心說定要回去禀報城主。“閣下身手,可謂鬼影迷蹤,不知是天龍八部衆中的哪一位大駕?”
他嘴上問着,手中卻把一只暗藏機括的銅制圓筒塞給手下,用眼神示意他上前試探。那筒裏灌的是他最近炮制成的“腐屍烈焰水”,不管是武功多高的絕頂高手,只要沾上一點,都會如同被烈焰焚身,劇痛無比,失去戰力。
劉捕頭戰戰兢兢地接過圓筒,心中萬般不肯,卻不敢不去。未明雖未瞧見這些小動作,但耳中聽到一人閉着氣接近,便猜到多半是那個手下要先行出手暗算。他還唯恐對方不來,故意裝作不快,冷聲道:“哼——莫非除了八部衆,天龍教便沒有別人了麽?!”
“呵呵……那恕在下孤陋寡聞了。”毒答道。說時遲、那時快,劉捕頭接近到十步之內,驀地扣動機括,一捧碧綠的毒水猛然向未明的藏身之處噴去!
在他出手之前,東方未明便推斷紫皮怪人用來試探的東西多半是什麽劇毒,或者帶毒的暗器。但他自身不畏毒,必定出乎敵人的意料,也是反敗為勝的關鍵。所以他故意不閃不避,僅以真氣護住要害,打算忽然使出全力一擊震懾對方——此刻他雖被毒水濺了一身,然而手中捏着雪水凝成的生死符亦全力打出,深深嵌入劉捕頭的胸口!!此人大叫一聲,兩手亂抓,撲倒在血泊中。
毒果然大為意外,腳下呼地倒退出一丈。“……尊駕好高明的手段!莫非您是……近日在教中名聲日隆的玄冥子護法?”
東方未明只覺被毒藥沾濕的肌膚灼熱瘙癢無比,但他故意把難受的哼哼聲也融入怪笑中,聽上去更加可怕了,“……小子,你的毒很厲害嘛……”
“不敢,在下恐怕是班門弄斧了——”毒掃視着周圍,只等一個最好的時機立即脫身。而未明此刻身上難受,便想着不如這次先讓他逃了,改日再算。兩人心中都已萌退意,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爆喝:“兀那賊人,休走!”
毒大吃一驚,只見一道烏光從側面急刺而來,快如流星趕月。他揚手便是一捧毒針射出,身體卻藉此良機向相反方向躍走。新加入的對手旋身避過,手中武器飛快地左右揮動,看似毫無章法,實際卻暗藏玄機,招招精妙——不但将暗器盡數挑落,還以內力将幾枚毒針反激出去射向敵人。
東方未明探頭一望,那可不就是拿着劍——不對,是拿着一根不知從哪裏撿來的燒火棍的劍寒兄。他尚未開口勸說對方莫追窮寇,傅劍寒便一溜煙地沖到雪堆之後,急問道:“東方兄要不要緊?”
“啊沒事——欸?你知道是我?”未明恢複了本音,扯着衣襟問。
傅劍寒笑了。“那是自然。老遠聽見東方兄的笑聲,便知兄弟有了麻煩——”
“先不說這些,快幫我弄些水來。”東方未明三下兩下脫掉上衣,雙手捧起半融化的雪水往身上澆。傅劍寒大為詫異,趕緊拉着好友飛身趕回住處,用水盆打了幹淨的井水供他擦洗。幾遍過後未明知道表層的毒液終于沖幹淨了——他的體質百毒不侵,紫皮怪人的毒或許可将常人燒得遍體潰爛,但與他來說只是灼傷了表面薄薄的一層,并且很快生出新的肌膚。麻煩的是生新肉的過程奇癢無比,令他忍不住伸手去抓,情願以疼止癢。
傅劍寒又捧了一盆水回來,看到的就是這副場景:東方未明半裸着身子,雙手前後抓撓,脖頸、胸口、背後到處都是縱橫交錯的紅痕,有些地方甚至滲出一道道血跡。他放下水盆,一把将好友的雙腕擒住,“兄弟,可不能再撓了。”
“唉——我知道,可就是,癢得受不了……” 東方未明憋了一會兒,忍不住用力往回抽手,但傅劍寒的手臂像鋼鉗一樣圈得他動彈不得。他趕緊軟語求道:“劍寒兄,我就再抓一下,就一下……對了你有沒有再造膏??”
傅劍寒直接無視了前半句。“再造膏?拿來何用?” “……塗上去清清涼涼的,可以收斂止血也能止癢。” “哎呀對不住,傅某這裏什麽藥都沒有。” “唉?習武之人受傷流血是家常便飯,怎麽能不備上一點藥……” “啊,小傷的話,噴口酒上去就好啦。”
未明看着他一臉“咦酒不是包治百病嗎”的表情就來氣。他一邊叫着癢死了癢死了一邊擰動身子,見實在掙脫不開,無奈道:“劍寒兄你放開我,我給自己紮一針好了。”
傅劍寒半信半疑道:“可你身上并沒有帶着銀針啊?”
“你幫我找村裏的郎中借來……不然繡花針也行!!”
他嘆了口氣,松開手道:“那你可不能再抓了。”
“好好好我忍一下,你快去快回。”
然而待傅劍寒返回,見東方未明半靠着床榻,胸口再添幾道血印,五根手指的指甲還摳進側頸的肉裏。他頓時心頭燒起無名怒火,順手扯下綁于額前的頭帶,一把拉開那兩只不老實的手狠狠捆了幾道,系了個死結。東方未明沒做什麽抵抗,大概心裏也知道再抓下去不好,口中喃喃道:“呃,我就一時把持不住——”
傅劍寒搖頭嘆氣,将他抱到榻上。“要紮何處,未明兄吩咐便是。”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