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
“——事已至此,你還有什麽話想說?”刀客道。
疾風厲厲,吹花如雪。刀在他手中,比雪更蒼白。
“……或許從一開始,我便料到了會有這種下場。” 藍衣俠客負手而立,雙眸中似含着一汪碧水。
看吶,這滿樹的寒梅,開得多麽熱烈;當它們染上我的一腔熱血,會不會更加絕豔?
“既然知道,為何要做?”刀客問。
“……人活一世,總要率性而為一次。否則此生,多麽遺憾。”俠客接過一片柔弱的花兒,長長喟嘆。他本是個多情的少年。
刀客怒極反笑。“既如此,你就不留遺憾地去死罷!”
刀風呼嘯劈過,藍衣人忽然大喝:“等等!!”
“還有什麽事?!”
“臨死之前,我只想說三個字。”
藍衣人含胸吸氣,用盡全力仰頭高呼:
“大——師——兄————————”
一襲黑影從天而降,如高堤鐵塔一般擋在少年面前。來人一襲青衫磊落,笑容溫厚,宛如冬日暖陽。“阿棘,未明大病初愈,你莫欺負他。”
持刀人滿臉的怒其不争,指着藏在青衫之後的少年罵道:“你小子還會什麽?還會什麽?!出去沒幾日就被江湖上的無名之輩揍趴了送回來,再不好好練練,今後還怎麽混?!逍遙谷的名聲遲早敗在你手裏!!!”
“我沒被揍!!我就是不小心中了點毒——”
“沒被揍怎麽會中毒,你倒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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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未明嗫噓着說不出話。
從南邊回來的路上,怪醫被他的歌喉深深打動,毫不猶豫地放蜘蛛咬了他。雖然未明對毒物的抗力比常人強上百倍,但這種蜘蛛也是被怪醫精心飼喂過的眠蛛,效力相當于一百包蒙汗藥,讓他一路睡到了忘憂谷。等他醒來後才聽說,無名小鎮上的後續之事都由史捕頭在傅少俠和一名少女的協助下順利完成了。種植、加工、散播藥物的人犯均被收押。他寫信詢問蠱王的下落,史綱卻表示從未見過此物。後來還是從湘雲那裏收到了怪醫的信箋,說蠱王已經親自尋回,無需勞煩。未明這才徹底松了口氣。
史捕頭亦寫信告知無瑕子,對東方未明積極協助朝廷、打擊犯罪的俠義之舉表示了贊賞。無瑕子心情一好,便不計較他擅自留書出走的事。但辦事回來的荊棘卻不可能放過他,早就虎視眈眈望着病榻,恨不得把小師弟敲成一粒千錘百煉丹。
“你看看他,功夫弱成那樣,裝樣擺譜比誰都行——”
可是阿棘我覺得剛才你也演得蠻開心的,谷月軒想。他很明智地忍住不說。“外面風大,師弟,老胡已經炖好了臘八粥,進去喝一碗吧。”
東方未明歡呼一聲便嗖地竄進了屋。荊棘望着他的背影皺眉道:“我覺得這小子最近有些古怪。”
“嗯?”
“你別忘了,那小子可是個馬屁精。以往無論去哪兒閑逛,回來第一件事都是帶些特産讨好老頭子。”還有我們,荊棘心想,“這次他膽肥了竟敢不告而別,回來卻什麽都沒有帶。”
谷月軒搖頭道:“史捕頭說了,未明此次對上的是一名老奸巨猾、又擅長裝神弄鬼的妖人,和那個神秘組織‘天意城’還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只怕未明師弟勝得艱難,自然忘記禮物這樣的小事。”
“哼,嘴上說是打贏了,我卻從城裏的衙役那裏聽說,最後是那個姓傅的小子一劍除了首惡。案子固然破了,誰會記得我逍遙谷出過力?都只知道吹捧姓傅的劍術如何如何了得。”
“我聽說那位傅小兄弟和未明交情匪淺。好友之間聯手對敵,擊敗敵人的最後一招出自何人,又有什麽打緊?” 谷月軒笑道。
荊棘眯着眼輕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他其實相當在意斃敵的最後一招;如果師弟敢和他搶,絕對要一起揍。
東方未明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年關将至,劍寒兄在此地無親無故,又本是江湖漂泊之人,會不會幹脆跑去南方過冬?這一去恐怕要到開春才能重逢。倘若之前的心結不能及時解開,相見時雖仍可一醉方休,只怕摯友之間總會留下什麽嫌隙。
然而臘八過後不久便是除夕,他與大師兄和老胡成日忙着掃灑歸置,置辦年貨,根本脫不開身。偶爾為了買東西會進一趟城,酒館裏卻見不着那幾個熟悉的身影——也是,任兄自然要回鑄劍山莊過年,楊兄或許早回了天山。而傅兄……傅兄這等人,本就不該為俗事所絆。
他自可一人天涯浪跡,訪遍三山五岳,五湖四海,那是何等快意潇灑。
東方未明自覺成不了劍寒兄。他覺得自己是個兼具居家之心與浪子之心的男人,雖然隔一段時間就忍不住想出門游蕩一番,但倘若沒有逍遙谷……沒有逍遙谷這個可以回去的地方,恐怕他東方未明就會頓時失去目标,不知所措,形同廢人。
他有時會想,劍寒兄偶爾會不會和自己一樣,思念從未謀面的父母,向往一個暖意融融的家呢?固然傅兄這麽豪爽的人,必定是不愁前路無知己的,但朋友和家人畢竟有些微妙的差別——他一面和二師兄搶年夜飯上的雞腿一面想。這一分心便棋差一招,讓荊棘給奪了去。
谷月軒看着洋洋得意的二師弟嘆氣,從盤中又掰了個雞腿放到小師弟碗裏——似乎這兩個師弟都是不識數的,完全不能理解雞有兩條腿這件事。
據說老胡還在餃子裏包了銅錢,可惜幾乎無人吃到;只有最後荊棘咬出一枚,未明聽那一聲崩響,都不知道該擔心二師兄的牙還是那枚錢幣。
逍遙谷中也沒什麽守歲的規矩,師兄弟吃飽喝足便早早上床,明日還要早起給師父拜年。
未明晚上喝了不少花雕。他酒量早就練得不凡,反覺亢奮得很,根本睡不着;而且滿腦子都是不知劍寒兄眼下在哪裏過年。他知道傅劍寒在杜康村有個住處,但那小子的脾氣一向是說走便走,如今未必還呆在那裏。即便如此,他還是夜裏偷偷摸摸地溜去廚房,随便橫掃了十來個餃子,用蒸屜盛了,向杜康村的方向跑去。
如果劍寒兄不在,反正跑這一趟也餓了,就當吃個夜宵,不虧。東方未明一邊以輕功狂奔一邊想;此夜恰好雪從天降,逍遙派輕功本就缥缈輕靈,此刻禦風踏雪,更似仙人出游——雖然是冒着餃子和醋味兒的神仙。
到杜康村時雪已經停了;只見家家閉戶,一片漆黑。傅劍寒的小屋內亦空無一人。東方未明長出了口氣,有種“果然如此”的悵惘,随即轉身重返逍遙谷。
大約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他突然瞧見雪地上露着一塊鮮紅的衣角,活像刷了白泥的牆上摁着一灘蚊子血。此時月光慘淡,若不是東方未明因為某個機緣眼功過人,差點便踩了過去。
不會是……
東方未明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堆雪鼓了起來,堆出一個熟悉的人影,懷裏還抱着一個酒壇。“……劍寒兄?”
“未明兄!” 那人愉快地招呼了一聲,“傅某是來……給未明兄送酒的。”
“……呃,這壇酒已經空了。”
“是嗎?呵呵……真是,我怎麽喝糊塗了……”
傅劍寒歪歪斜斜地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殘雪,一身酒氣熏天。這副模樣他人看了只怕唯恐避之不及;而東方未明卻大喜過望:劍寒兄喝到這種程度,對他說什麽做什麽都不會記恨,正是大好機會。他打算趁醉讓劍寒兄立個字據,寫下“願與君世世為兄弟,既往恩怨,一概不究——”之類的。雖然此舉可以說不那麽光明正大,但以劍寒兄的秉性,一定不會在意這些細節。
“難得見劍寒兄醺醺欲醉,頗有酒仙之姿,小弟佩服極啦。我還帶了下酒的夜宵,兄弟不嫌棄的話也來點?”
“好哇,多謝未明兄——”傅劍寒笑眯眯地接過蒸籠就吃。東方未明太喜歡他現在這副樣子了,特別聽話,恐怕被人賣了都會乖乖數錢。楊雲大哥曾為此憂心,但又說近年來傅劍寒的酒量愈發深不見底,連七分醉都極少達到了。
他到底喝了多少?東方未明想,隐隐擔心杜康村可能從明天開始就得改名為杜空村。這時見傅劍寒一抹嘴,蒸籠裏的餃子不見,卻吐着一堆銅板兒,起碼得有十個。
“這點心好硬……”傅劍寒還抱怨着,“好渴,有酒麽??” “沒了,真沒了。” 東方未明晃了晃酒壇,遺憾地搖搖頭。結果傅劍寒仍不死心地抓着他胳膊亂搖,看上去難受得緊。“嗝……好像噎住了。”
東方未明随手搓了一團雪塞進他嘴裏。傅劍寒“唔”了一聲,随即咂咂嘴,拍腿道:“好酒!”
“……真的?”
“真的!” 傅劍寒沖他一笑,臉頰上的酒窩極深,看得東方未明心頭突突一跳,仿佛有什麽搔不着的癢處。“未明兄肯陪我喝酒,連摻水的酒都好喝了!!”說着他忽然又收了笑意,面露愁色,“倘若沒有未明兄作陪,哪怕是天下一等一的好酒,也沒了滋味。”
“哎呀呀……小弟心情正與劍寒兄一般!” 未明簡直要眉飛色舞。這下什麽醉生夢死、金古無雙全都用不着浪費,劍寒兄自己就想通了。真是打着燈籠都找不着的好兄弟。
傅劍寒仿佛受了極大的委屈,握着未明的胳膊漸漸施力,語調也愈發低沉。
“只是這幾日……驅毒那夜,未明兄對傅某所做之事,卻夜夜入夢,難以忘懷。”
你就不能記住點別的嗎?!!!東方未明臊得面紅耳赤,恨不得搖着他的脖子把他腦袋裏的畫面晃出來。但他想現在不能慌,先穩住,讓劍寒兄慢慢吐露心聲——事後再灌他一壇醉生夢死——
“我本欲與未明兄做一世兄弟,不離不棄,肝膽相照;然而傅某,又對未明兄生出了思慕之心。” 傅劍寒伸出手掌,握住未明雙肩,“此心坦蕩,無不可對人言。卻只怕未明兄不願見傅某如此,你我連兄弟都做不成。那日後,傅某豈非要一輩子飲這無味之酒?”
這下東方未明徹底傻了。思慕之心是怎麽說?難道是思念仰慕之心——那麽我也可以說思慕着劍寒兄咯?怎麽就不能做兄弟?
但他已無法思考。傅劍寒雙臂一緊,将他攬入懷中;散發着熱力與酒氣的聲音慢慢傾吐着,在耳孔內逡巡不去。
“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他頓了頓,發出一聲自嘲的輕笑,“東方兄,為我所欲;未明,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傅某卻待如何?”
未明喉嚨動了動,一個字都答不出來。傅劍寒放開他,癡癡地對視許久,方才伸手在他額頭上觸了觸。
“東方兄,改日給你帶真正的好酒。” 說着他退了兩步,撿起地上的酒壇,揮手離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