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僵硬。
雖然只是極小的動作,但東方未明察覺怪醫[1]明顯僵硬了一下。随即裝作漫不經心地答道:“誰,誰幫你過的,你問誰。”
沈姑娘沈大夫沈神醫你不能這麽對我!!!未明被踢過來的球驚得目瞪口呆,結結巴巴抛出一句:“……不是姑娘你教我這麽做的麽?!”
“哼,不是你先哭着求我教你的嗎?!” 紫衣少女擰着脖子,臉頰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紅暈。這個姿态不知為何讓未明想到了二師兄——啧,還真像。
“首先我可沒有哭;而且當時你說這是唯一的辦法……”
“的确是唯一的辦法。對了回頭你要幫我把蠱王找回來——”
“東方兄。”
傅劍寒只說了三個字。難得每一個字都說得很認真,很沉靜。東方未明一寸一寸扭過頭,笑得比哭還難看——雖然還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心虛什麽,可他就是虛。
傅劍寒只穿了長褲,肩頭的紗布上滲出的血跡已經發黑,卻仍有些刺目。未明心說沈姑娘真是欺軟怕硬——她怎麽就不罵劍寒兄無恥下流。
不對啊憑什麽小爺就是軟劍寒兄就是硬……
傅劍寒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卻被東方未明硬生生地看出了殺氣縱橫,十方埋伏,四面楚歌……他覺得劍寒兄肯定是生氣了。
咦,生氣了??
這可是開天辟地第一回 。回頭要向楊兄任兄他們炫耀,他連千觞不醉、氣吞萬裏的劍寒兄都給惹毛了,堪稱大俠東方未明列傳中濃墨重彩的一筆。不過他心虛地想這次南下的事兒不能被記到書上吧,否則他就算一怒之下練邪功入魔道化身昏君也要砍了那些個秉筆的史官。
傅劍寒踏前一步,東方未明腦袋還不是很清醒,身體反射性地擺出了逍遙拳法的起手式——不對難道要給剛從閻王殿裏搶回來的好兄弟一記扶搖直上嗎?一念之差的功夫傅劍寒已經一招黯然銷魂掌——啊,沒有,只是輕輕放到他的額頭上。
“……” 傅劍寒轉頭看向門口的少女,問:“這毒……當真傷不到東方兄?”
“應該吧。”怪醫少女不自在地玩着一條小蛇,“不然等姑娘把我的寶貝蠱王找回來,再給他去去毒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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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緊。”東方未明被好友手心的溫度唬得不敢動,為了擺脫這種黏答答的氣氛趕緊積極插話:“沈姑娘打算如何把蠱王找回來?昨晚上我們捅了大亂子,把人家的老神仙送去兵解了,估計全鎮的人都在找我們;現在要是回去肯定成了過街老鼠。遭了,或許此地也不宜久留——”
少女冷靜地道:“無妨。那個自稱天師的老頭道行很是不淺,應該便是整件事的主使。他一死,那夥人群龍無首,不足為慮。并且,我也大致猜到了此鎮所謂的惡疾流行,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哦?是怎麽回事?”
“我昨晚上到處走了走,發現了這個。” 怪醫張開手心,裏面躺着一根蔫不拉幾的草莖,“這叫绛罂草,我以往在別處見過。從草籽中可以提煉出一種藥物,喚作‘銷魂極樂散’,這種藥并不是毒,人吃了會感覺飄飄然如登雲間,舒爽無比。但藥性一過,卻會周身難受,痛入骨髓——這種痛楚如果不吃更多藥物就無法停止,如此反複。長期服藥下去,對人的精元大有損害,尤其是對風邪、疾病的抵禦之力。我在亂葬崗更南的地方發現了成片的田地,種的不是莊稼菜蔬,全是绛罂草。據本姑娘推斷,那位‘老神仙’賜給鎮民的符水,裏面就摻有少量的銷魂極樂散,喝過它的鄉野愚夫因為這藥的效果,總想要喝更多的符水,必定對他死心塌地。 但是長期吃藥的人體力差,更容易染病,所以即便是普通的風寒、溫瘧,在這個鎮子上也會使大量的人重病身亡。”
“哇……高,真高。”未明由衷地贊嘆,“不過話說回來沈姑娘你這麽聰明,昨日到底是怎麽會被抓的?”
然後他差點被蹿起的小青蛇咬中鼻子。怪醫少女挑眉道:“我發覺有人盯梢,為了深入敵陣,調查他們的底細,才假裝束手就擒。何況我不是給你們留了暗記麽?本姑娘只是沒想到——那死老頭竟然認得蠱王不是凡物,自己拿走了……可惡。”
“說起來,那老頭武功不弱,到底是什麽來頭?出自何門何派?劍……那個傅兄。”東方未明這才後知後覺從早上起傅劍寒一直沒再叫他未明兄,嘴裏隐約有些發苦,“傅兄見多識廣,可看出此人的武功路數?”
傅劍寒的眸色又黑沉了些,但東方未明看不到。他的聲音卻還是輕快的,“此人毒功十分了得,拂塵則是從劍術、鞭法中化來,掌法同樣帶着不止一家一派的印記。這般雜學,倒和東方兄有些類似。但論招式的融會貫通,揮灑自如,便遠遠不及東方兄了。”
“咦,我嗎?”東方未明謙虛地傻笑兩聲,“對了,說起來,我又想起親歷的一件事。年初的時候,我和大師兄外出閑——出谷踏青,偶遇忘憂谷的神醫前輩被一個皮膚發紫的怪人追殺;那怪人自己不動手,卻命一群丐幫弟子圍攻神醫前輩一人。我心想丐幫弟子怎麽說也是武林正道,怎會如此是非不分、對那個怪人言聽計從呢,卻聽他們都在喊什麽藥,藥,似乎只要按照那怪人說的做,就能從他那裏得到更多的藥——如今想來,這卻和服用銷魂極樂散的症狀十分相似。”
“不錯。”怪醫喃喃道,“皮膚發紫麽……”
“我和大師兄幫前輩解圍之後,我聽見他們說道‘天意難違’什麽的——可是大師兄卻不肯跟我細說。師父也說我江湖閱歷太淺,還不适合對上那些真正窮兇極惡之人。”
怪醫深表贊同地道:“的确,你那幾下三腳貓的功夫,今後麻煩的事情還是少管為好。”
“可惡,我怎麽就三腳貓了?雖然入門晚,但我悟性高啊——連湘雲妹子都說我的根骨極高,特別适合習武……”
“少叫得這麽親熱。我伯母可是當年的洛陽第一美人,就憑你這種武功平平卻喜歡花言巧語、拈花惹草的鄉下小子,也敢肖想我堂妹?簡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誰拈花惹草了……我也沒有肖想……”東方未明抱頭嘀咕道。
“……何況東方兄肌膚光滑,怎麽說也不能像癞蛤蟆,頂多是青蛙。”傅劍寒想講個笑話活躍一下氣氛,然而話一出口卻立即感到哪裏不對——有股邪火從奇怪的地方燒上來,讓他臉色比先前還難看幾分。
“哈哈哈傅兄你也取笑我!回頭罰你請我好好喝幾盅!!” 未明笑道,然而對方不但沒有像往常一樣大笑着“那有什麽問題!”反而陷入了謎之沉默;他自己也漸漸尴尬起來,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擺。
一時間三人都一言不發。萬幸片刻後,怪醫少女冷哼一聲,“你們兩個準備準備,随我去一個地方。” 說着摔門離去。屋內又只剩下兩人。
未明想了想,先讪笑着把紅色的外衣脫下來遞給友人,随即從地上撿起自己的衣服,看到角落裏擺放着一盆水,便蹲下來就地搓洗。這時傅劍寒忽道:“東方兄,昨夜——”
“咳……咳咳。”這話一出,東方未明差點把腦袋浸到水盆裏去。他趕緊傻笑道:“那個是——事急從權,事急從權。劍……傅兄一向慷慨豪邁心胸開闊長鯨海量腹可撐船……一定不會怪罪我的吧?” 心想我先給他兩頂高帽子戴,他總不好意思還要揍我。
“哪裏的話。傅某只怪自己技藝不精,累得兄弟如此。”
“不不不,是我先臨敵不備,才害得傅兄受傷——”
“不敢,是傅某未曾提防,先中了小人之毒——”
糟了糟了,劍寒兄說話這麽客氣,是不是已經不把我當兄弟了?我們可是多年——其實是幾個月——的生死之交啊!未明想起當初兩人在酒桌上稱兄道弟,提及身世,恨不得一起重新投胎的那種莫逆之情,傷心得連肚子都疼起來——不對,是真的好疼。
難道餘毒未清?他裝作用力洗衣的樣子,咬牙掩飾。這時想起綁在胳膊上的黃巾裏還藏着以前積攢的丹藥,精神一震,立即取出兩枚對傅劍寒道:“我這有兩顆十全大補丹,有病治病,沒病強身;之後還不知道要遇上什麽敵人,傅兄不妨帶一顆在身上。”
“傅某向來命大,無須浪費這樣的好藥。東方兄還是自己收着吧。”
天吶連禮都不收了?!東方未明頓感絕望,看來只好回谷之後把偷偷埋在屋後的那壇醉生夢死掘出來了。那酒是醉仙前輩所贈,據說有令人遺忘前事的神奇效力,他一向想嘗嘗新又不太敢——無奈為了挽回劍寒兄的情誼,只好割愛了。
兩人收拾完畢,便跟着怪醫繞過亂葬崗,找到了之前所說的绛罂草田。田地旁邊有幾座木搭的小屋,裏面似乎傳出石磨轉動和舂米的聲音。
“如果我沒有猜錯,這裏便是将绛罂草的草籽榨出漿液,再制成藥粉的作坊。” 怪醫冷笑道,“前日你們偷聽來的所謂‘南邊的收成’,恐怕指的便是這個。不若我們将它搗毀,那些人便無法再拿銷魂極樂散害人了。”
“沈姑娘,恕在下直言,此事并非如此容易解決。”東方未明捋順了前因後果,此時終于正色道,“吳大善人和那個神仙老頭,在這個鎮子上積威已久,居民多受他們蒙蔽,敵衆我寡,正面沖突起來太過不利;即便我們将這夥人一網打盡,全鎮的人也會當我們才是惡人。所以我以為最好的辦法是,我們守在作坊附近,設法偷出一些藥粉,這便有了物證;那老神仙必定只會讓自己的親信之人過來制藥,我們再捉一兩個落單的工人,逼他們吐露實情,這便有了人證。人證物證俱全,便可以上報官府,讓洛陽的神捕史綱帶人來徹查此事。”
怪醫皺眉道:“本姑娘不想和朝廷的人打交道。蠱王也不可落入他人手裏。”
“放心,我和史捕頭關系鐵得很,等案子結了,我和他打聲招呼,讓他從查抄的贓物裏把蠱王還給你便是。”
“哼,他若是不肯還呢?”
“要是史大哥不通人情,我這不是還認識史家小妹麽。”東方未明眨了眨眼睛。“放心,我必助姑娘把蠱王找回來。”
“……果然是個登徒子。”
“等等姑娘,我可都是為了幫你——”
“我贊成東方兄。”傅劍寒道,“東方兄身體不适,不宜與人正面久戰,請來援手才最穩妥。”
怪醫見另兩人意見一致,只得答應。
商定後,三人分頭潛入作坊,東方未明與傅劍寒制住兩名搗藥的道童,怪醫少女則奪了些藥材和藥粉,又用毒蟲把那道童吓到六神無主,就差跪地簽字畫押了。更幸運的是,出門後又巧遇鎮上有人趕着馬車過來取藥,一問正是吳家人。怪醫便毫不客氣地連馬帶車一齊搶來,挾持一名道童充當人證和馬夫,趕着車揚長而去。
馬車內十分狹窄,又要塞進怪醫的藥箱和她那群心肝寶貝,未明覺得幾乎要把自己壓成一張餅才能坐進去。不料傅劍寒突然跳下車,對二人拱手道:“傅某先行一步,諸位洛陽見。”
“傅兄有什麽急事?”
未明問。但傅劍寒已用輕功跑得沒了蹤影。
怪醫少女向他離去的方向望了少頃,又回頭若有所思地盯着未明瞧。少俠被她盯得一縮。
“手。”
東方未明老老實實伸出右手來,讓她診脈。随後又是:“換手。” “眼。” “舌。”
怪醫進入這種模式,東方未明就知道她心情不好,于是格外聽話。
“雖有餘毒未清,但不礙事。若是疼得厲害,回去可找我堂妹要些清疏丹。”
“多謝姑娘——姑娘你能不能別這樣瞪着我,我怕。”
沈瀾撫摸着藥箱,緩緩開口道:“本姑娘細想前後,以為你為人還算不錯。雖然油嘴滑舌;但至少待人至誠,心存俠義。”怪醫頓了頓,道:
“……你的朋友也是如此。”
未明笑了。“劍寒兄自然再好不過。”
馬車還在辚辚北上。東方未明轉頭看向窗外。這路旁的山川景致來時已瞧過一遍,都有種老朋友的熟悉感。他想起南下的路上和傅兄比賽追野兔——金雁功和俠影訣不分上下,眼看傅兄就要得手,他突然從背後打出一個松球暗算他,讓兔子跑回了窩。但那時劍寒兄卻一點都不生氣,反倒哈哈大笑。
他突然覺得,自己可能永遠失去那個會陪他喝酒、抓兔子,再荒唐的玩笑也能一笑而過的劍寒兄了。
中脘一陣絞痛,累得他狠狠彎下腰去。怪醫伸手扶了他一把,皺眉道:“你真的不要緊?要不我讓花蛛咬你一口,睡上幾個時辰?”
“不用不用。”東方未明擺了擺手。“一點小痛而已。路上太無聊了,不如我唱歌給姑娘聽吧。”
“別——”怪醫根本來不及制止。她還沒見識過逍遙派一脈相傳的開嗓之力。
東方未明高聲唱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他對着窗外飛馳的草木引吭高歌,仿佛希望它們開出花來。
[完]
【第二卷 夜雪】